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错把逆臣当情郎   作者:鹿见宁   本文文案:   自幼习得一手好医术的黎青黛,因意外失忆去了一部分记忆。   黎青黛不记得自己曾经被迫医治了贵公子庄檀静,甚至还为了活命给他下过毒,反而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情郎。   情郎庄檀静清隽逸群,位高权重,深受帝王器重,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不解风情。   黎青黛曾听人说,见到心爱之人,心率会加快,可她见到自己的情郎却不会。   她跑去问情郎:“缘何如此?”   庄檀静正提笔书写,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这有何难。去外头跑两圈,再来见我,心跳自然就会加快了。”   黎青黛:……好似有些道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起初,庄檀静以为自己对黎青黛只有利用。   直到那日,黎青黛不告而别,他几乎翻遍了京城也不见其踪影,向来处变不惊的他,终于乱了心神。   等抓到她,庄檀静突然大发慈悲,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嫁给他;二是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我自知是个村姑,配不上你的。”黎青黛垂死挣扎。   “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庄檀静浅笑。   “那我选第二个。”   “不若你再考虑一下?”   黎青黛撇瞥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剑,“不必考虑了,你一表人才,我自是选第一个。”   阅读指南:   1、本文架空,请勿考究。   2、1v1,sc,男主腹黑又偏执,非好人,女主有时怂,但能屈能伸,主角的性格都不完美。   3、作者不是医学生,本文涉及的医学知识大部分靠参考医学资料,都会在文章中备注出来,还有部分靠润色加工乱编的,一切为剧情服务。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青黛,庄檀静┃配角:等┃其它:完结小甜文《偏执郎君他非要娶我》   一句话简介:起初对她爱答不理,后期真香现场   立意:追求自我 第1章 救人   “咚咚咚……”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飞了窗边的雀儿。   “黎大夫,黎大夫你在家么,救命啊!”   听到门外焦急的人声,正捧着《黄帝内经》研读的黎青黛不敢耽搁,放下手中的医书,忙去开门。   甫一开门,就有几个人扛着个女子闯进来 ,黎青黛不由讶然。   紧随众人而来的长者,拄着拐杖,问她:“你师父黎大夫可在?快让他过来救人啊。”边说边激动地用拐杖敲击地面。   黎青黛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如实告知众人,“家师外出替人看诊去了,并未告知我他的归期。”   大娘闻言彻底绝望了,泪流满面,“啊,我的阿珠可怎生是好!”   说完,大娘差点昏倒,身边的人赶忙扶住她。   “你不是跟着黎大夫习医多年么,你也会医术的吧?”村民忽然道。   大娘病病急乱投医,一双泪眼看着黎青黛,跪在她面前,“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黎青黛手足无措看着大娘,不论她怎么搀扶,大娘都不肯起来。   她很是为难,“我只是跟师父学了个皮毛,岂敢胡乱给人治病。”   她虽习医多年,但是仍未出师,万一她学艺不精,救人不成反害人,这便是她的罪过了。是以现在,她有些犹豫,不敢轻易答应大娘的请求。   可大娘哪里能理解她的苦衷,以为她不愿意出手救人,顿时声泪俱下,“求你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救救我的阿珠吧!”   “是啊,再这样拖下,阿珠就真没命了。”   “就是。”旁观的村民都忍不住说了几句。   黎青黛心软,耐不住他们的请求,只好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试试,“好,我尽力而为。”   她伸手探了下阿珠临近锁骨脖颈处的肌肤,犹有余温,眼睛一亮,心知阿珠还有救。“留下两个人做帮手,其余闲杂人等请出去。”   听黎青黛这样说,围观的人悉数散去,屋内通畅许多。   记得《金匮要略》中对有记载,救自缢死,旦至暮,虽已冷,必可治。   黎青黛回忆书上所写,让大娘紧紧按住阿珠的双肩用以固定,另一个妇人捋直又弯曲,不停地活动阿珠的四肢。而黎青黛解松阿珠的腰带,则使出全身的力气,双手有节律地按据阿珠的胸膛,反复按压数十下。   许久,大娘见阿珠还是那副性命垂危,半死不活的模样,不由急了,动手推搡她,“你怎么回事儿,为啥我的阿珠还是没醒来?你还我阿珠!”   虽说黎青黛年纪轻轻,但平日里跟随师父出诊,时常帮忙打下手,也算经多广见。然而,没有师父在身边指点,她独当一面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如今她用这法子救人,心里也没底。   她心念一动,突然又想起什么,又继续按压,好让阿珠心肺复苏,并让大娘去隔壁厨房,拿个吹火用的火筒来。   大娘如坠五里雾中,属实不明白火筒和救人有何关系。   见大娘还愣着,黎青黛催促她,“快去!”   眼前这个小娘子,一直都是软绵绵的性子,一旦严厉起来,大娘却被她的气势震慑到了,还真急跑着去拿个火筒过来。   其实急救不用火筒也可,但黎青黛觉得大娘在一旁只会干扰她救人,索性安排大娘做点事情。   黎青黛用牙撕咬下裙摆上的布料交给大娘,“用布堵住她的魄门。”   大娘愣了一瞬,随后照做。   而黎青黛用其余布塞住阿珠的双耳,而后将火筒的一端塞入阿珠的口中,她把阿珠的唇部和火筒的缝隙严密塞堵后,朝着火筒的另一端鼓劲嘘气。   如此一段时间后,她又继续按压阿珠的胸部,皇天不负有心人,阿珠终于醒了过来。   大娘惊喜不已,又哭又笑,“阿珠啊,谢谢天爷,你怎么才醒,方才吓死娘了。”   忙完这些,黎青黛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倒坐在地上,腮帮子和双手都泛着酸,忍不住揉了揉。   阿珠清醒后,并没有因为重新活过来而欣喜,反而掩面哭泣,埋怨她,“娘,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算了。”   大娘也跟着哭,“不就被退亲了嘛,是那人没福气娶你。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却多得是,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你要是没了,你叫娘要怎么活哩?”   “娘,女儿脸上长了这些东西,容貌丑陋,将来谁敢娶我?”阿珠垂泪,自怜自艾。   黎青黛打量阿珠,她五官还算清秀,只是面庞上长了成片的红肿丘疹,瞧着仿佛娇花上趴着恶虫,模样着实恐怖,无怪乎男方会被吓得退亲。   而后,黎青黛问了阿珠些几个问题,发现阿珠背部也长了些许丘疹,而且还伴灼热疼痛之感。   观其口鼻,口干喜饮,烦热口臭,便干溲赤,舌红苔黄,脉洪或弦数,黎青黛心中有数,道:“阿珠娘子此症状常见于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中,乃是肺风粉刺中热毒夹瘀证,要治此病,应清热化湿,凉血解毒,改良后的茵陈蒿汤最为适宜,是能治的好的。”(1)   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阿珠紧握住黎青黛的手,“你是说,我脸上的东西真能治好?”   试问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黎青黛很能理解,点头,“医书都有记载,我自是没有骗你。”   “那可太好了!果真是那个名师……出……高徒,”大娘喜悦欢喜得紧,绞尽脑汁才想到这个词,“阿珠今日能救活,真真是多谢了。”   黎青黛头一回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医术,有些羞涩,“比起家师,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还差得远呢。而且,行医救人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娘子太谦虚了。”   阿珠转危为安,死而复生,有些人添油加醋,将黎青黛传的神乎其神。   “听说了吗,当时那个阿珠已经咽气了,我亲眼瞧着黎青黛那小丫头,就这样按了几下,”男人张手凭空比划两下,神情夸张,“连药也没开,空手就把人救活了。”   “真有那么神?”有人质疑。   “你爱信不信!就昨个儿发生的事儿,大伙儿都亲眼见着了,还能骗你不成?”   几个闲汉正热切讨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买东西时,站在他们旁边听了会儿,就默默走开了。   在他走后,有人道:“咦,他面生的很,是外乡来的吧?”   “近期来了一群外乡的,凶神恶煞,像在搜寻什么人。”   “管他呢,大老远来这儿找黎大夫求医治病的,多了去了。”   “也对。”   于是众人就不再关注他。   也就没人注意到这个遮掩样貌的异乡人,拐角偷偷潜入黎大夫家的后院。   *   黎青黛年少失恃,自幼被师父黎仲铭收养。   十余年前,黎青黛的母亲江蓉自称新寡,只身一人,挺着个大肚子逃到莲香村。也许是见江蓉一个弱质女流好欺负,加之她容貌跟出众,几个流氓在她屋前屋后晃悠,村里的某些闲人,就开始编排起江蓉的身份。   孤身来此,身边带着个娃娃,长得还跟天仙似的,这样的女子,最容易被流言中伤。有人说说她是大户人家的逃妾,还有人说她是被人玩大了肚子而后惨遭抛弃的千金小姐,甚至可能是秦楼楚馆逃出来的娼人……   众人毫不掩饰的恶意,纷纷落在江蓉的身上。仿佛有了指指点点的对象,他们人生的不快与不幸,才能有了救赎。   好在黎青黛早就习惯了这些,学着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日渐西斜时,大娘和阿珠提着个篮子登门拜谢,对她千恩万谢,“真是多谢黎娘子啦,这是自家种的杏子,还有些鸡蛋,不值几个钱,可莫要嫌弃。”   大娘十分热情,直接将篮子塞到黎青黛手上,让她很是无措,“这……”   大娘笑眯眯道,“老身没念过书,也是懂事理的。黎娘子,你就莫要再推辞了,否则便是瞧不起我们。”   阿珠看出她的为难,“黎娘子,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和娘亲都会于心不安的。”   师父黎仲铭时常教导她,看诊要有规矩,拿诊金要取之有道,既不多拿也不少取。毕竟做大夫的也不是喝风就饱,还是要吃饭的。既然大娘盛情难却,东西不算太贵重,也不算坏了规矩,黎青黛只好收了。   从未被那么多善意包裹着的黎青黛,救人一命后,还被别人夸奖了,说不欢喜是假的,连做起平日里腻烦的切药、炒药的活儿,手脚都麻利许多。   她很欢喜现在的恬淡生活,今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能开一家自己的药铺,然后成为坐堂大夫,替更多人问诊看病。只是,她现在离自己的目标还远着呢。但她今日救了一人,是不是意味着她离自己的目标又稍稍近了一步?   等大娘她们走后,黎青黛总感觉好像东西在窥视着自己。环视周围,院子里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难不成是她的错觉?   她自我安慰,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   定下心神,黎青黛拿出针灸包,温习黎仲铭教她的寻找穴位之法。   将毫针浸温水简单消毒,黎青黛在自己身上探寻穴位,感受针灸学中所说的“得气”。   毫针慢慢旋捻着插|入左臂的穴道。三番几次后,黎青黛觉得小臂上传来酸麻的痛感,有贯通豁然之感,她又惊又喜,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得气”?   窗边骤然冒出一个少年,打断了她的思路。   “黎青黛,你莫不是中邪了吧,怎地拿这么多针扎自己?”   作者有话说:   本文急救法,在东汉张仲景在其所著的《金匮要略》中就已明确记载了对自缢窒息的患者采取人工呼吸术的治疗法的办法,并参考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   (1)症状参见宋坪《中医临床诊疗指南释义.皮肤病分册》,肺风粉刺,相当于痤疮,茵陈蒿汤出自《伤寒论》。   本文架空,架得很空,什么官职、称呼都是为了剧情服务,大乱炖。   ——   这是预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专栏看一下:   《穿成纨绔后她位极人臣》   沈徵一朝穿为太子伴读,乃是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纨绔,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行事乖张、能言善辩,能把一众迂腐老臣气得七窍生烟,可无人知她其实是女儿身。   适逢闹洪灾,沈徵随太子去治水,不慎被汹涌澎湃的洪水冲走,幸而被一位貌如谪仙的年轻公子所救。   公子白玉无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病美人,脸皮还薄,每次都能被沈徵给逗得耳根子红,表面上却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   可惜没过多久,太子的侍卫终于找到失踪已久的沈徵,要她速归。   那一夜,沈徵起身披上衣衫,脸上没了往昔的嬉皮笑脸,她勾起公子的下巴,无情道:“你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公子的目光骤然一冷,攥紧她的手,“给你一个机会,把说错的话收回去……”   *   三年后,小侯爷沈徵饮醉微醺,正和歌姬们寻欢作乐,便听有人说,温丞相常年在京城外养病的小公子温策到了。   醉眼迷蒙的沈徵看着来人的脸,总觉得好生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待到酒醒,沈徵悔不当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原来曾经跟她有过一腿的谪仙公子,竟然是她老爹的宿敌温丞相的儿子,作孽哟!   *   温策:沈徵,你欠我的,我要一笔笔讨回来……   ——   《女幕僚》   郑国灭亡后,姜昙从尊贵的公卿之女沦为卑贱的奴隶,是魏公子蔺阅将她从泥淖中带出来。   众人以为,姜昙会爱惨了蔺阅。   蔺阅低眸瞥了眼没入胸口的匕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对她浅笑:“你做的很好。”   她收手,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心悦你不假,可我有更想要的东西。”   姜昙时刻谨记着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她深知,能救她的,只能是自己。   *   魏公子蔺阅郎艳独绝,礼贤下士,坐拥三千门客,是名闻天下的真君子。   蔺阅对姜昙假意温柔,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唯有姜昙窥见到他君子皮囊下的狠戾。   直到那日,素来算无遗策的蔺阅,终于在姜昙身上栽了跟头。   没有人能在招惹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尤其是你,姜昙。   清冷沉着女幕僚vs白切黑偏执魏公子 第2章 被劫   逃课出来的萧君尧,为躲避他母亲的追打,跑到黎青黛这儿想躲一躲,便看到黎青黛用针扎自己,惊得目瞪口呆。   萧君尧一惊一乍,突然出声,黎青黛被他唬了一跳 ,不小心把针扎得深入了些,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翼翼地把几根毫针拔‖出来后,黎青黛无奈解释道,“我没中邪,只是在熟悉穴位而已。倘若我不慎扎错穴道,那可是会偏瘫的。”   学针灸的时候,都是在自己身上先试验的。她的针法日益熟练,可惜却没多少病人愿意让她针灸,她也只能继续在自己身上练习针法。   萧君尧知道自己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手一撑窗台,身姿轻盈地翻身进来,“针灸如此危险,那还是莫要再学了。”   “学无止境,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我要学的尚且很多,岂能轻易言弃。”黎青黛摇头,而后又想起,“咦,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必去青山书院念书么?”   提到书院二字,萧君尧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随手拿过捣药杵把玩起来,“别说了,且容我在此躲一躲。先生教的我不爱听,可我娘非逼着我去。”   “你呀你,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进青山书院,好好的念书机会也不珍惜。”黎青黛低头收拾针灸包,而后随手放入怀中,话点到即止,其余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不爱读那些‘之乎者也’,铁马冰河、醉卧沙场才是男儿所求!”萧君尧起身,以手中的捣药杵为剑,干净利落地舞了个招式。   少年意气风发,想象自己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以一挡千,挥斥方遒!   只可惜他老娘的一声叫唤,立刻将他打回原形。   “君尧!萧君尧,你是不是在这儿鬼混?”方氏的叫唤声不断逼近。   萧君尧霎时没了方才的气势,仓皇如老鼠遇见猫,将捣药杵抛回给她,“别说我到过。”   说完,急匆匆从另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   黎青黛手忙脚乱地接住飞来的捣药杵,哭笑不得。   萧君尧的母亲方氏,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娘子。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方氏,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各方请托关系,千方百计地让萧君尧进入闻名遐迩的青山书院。   奈何萧君尧的志向并不在此,整日和他娘唱反调,隔三差五逃学,不时上演着方氏和萧君尧猫儿抓耗子的戏码。   来势汹汹的方式推门而入,双手叉腰,将室内环视一圈,而后才没什么好脸色地睨着黎青黛,“我儿可曾来过?”   一边边说,她一边旁若无人地在室内搜查起来,手上没个轻重,把原先摆放整齐的器具都弄乱了。   黎青黛无奈,上前拦着她,“他人不在,别找了。”   “放屁!我分明瞧见他往这边来了,定是来寻你的,你少来扯谎。”方氏急了眼,认定就是黎青黛说假话。   方氏虽然敬重黎大夫,但是对跟自己儿子交好的黎青黛,向来是不假辞色。照她的话说,黎青黛不过是个抛头露面的女医,还长着了一副狐媚样,恐怕就是她带坏自己的儿子的。   黎青黛不欲跟她多费口舌,“不管你信不信,他确实不在。”   还不说实话,方氏气得胸前起伏,“满口谎言!我儿子原先乖顺的很,从不忤逆我,他现在这身坏脾气,想来都你给教坏的。”   方氏人生得壮实,只见她手臂一个横扫,将桌面上摞好的典籍扫罗地面仍不够解气,又发疯似的将装满医书的书架给推倒。   “你这是做什么!”黎青黛愤懑不已,想要阻止她,反而被推到在地。她本就生得皮薄,手也白嫩,当即就擦破了手皮。   可她天生脾气软,即便被人伤了说不出什么重话,受了委屈往往只能往肚子里吞。看着方氏四处撒泼,而她却无能为力,不禁眼眶微红,剜了一眼方氏,“既然在这儿你寻不到人,又何苦来为难我。”   盛气凌人的方氏用鼻孔看着她,指着她话越骂越脏。   黎青黛自小遭受的白眼不计其数,早就习惯了。若她此时敢为自己辩解,反而会激怒对方,多说多错,索性闭口不言,当做没听见。   黎青黛眉目清丽,削肩雪腮,通身带着书卷气息恬淡气息,脖颈修长,盖因她年岁不大,尚显稚气。因受了委屈,她眼眶和鼻尖微红,就跟上了胭脂一般,柔弱得像随时都能折断的花枝,想让人呵护。   像极了她那死去的娘,真真是我见犹怜,惯会勾人的天生尤物。   大抵见黎青黛无视自己,方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怒火肚中烧,“呸!你装可怜给谁看,本姑奶奶可不吃你这一套。你就跟你早死的娘一样令人作呕!”   想起黎青黛的母亲江蓉,方氏就一肚子火。方氏故去的丈夫,就曾对江蓉念念不忘。她觉着江蓉来路不明,也不检点,天天勾搭村里的男人,就是贱蹄子一个,方式恨得牙痒痒,连带着对黎青黛也没有什么好感。   泥塑的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听到方氏污蔑自己的母亲,黎青黛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怒目而视,“请您慎言!我和家母虽出身微寒,但也不是任你轻贱之人。”   “哟,就说说怎么了?你老娘的风流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方氏撸起袖子,“我偏要说,你老娘就是骚狐狸!”   方氏性格泼辣,坊市间就没人能干架干得过她,论体力方面黎青黛确实是不能及她的。   黎青黛明白自己在力量上是奈何不了她的,摸出一个小瓷瓶,愤恨地直视方氏,“这瓶药粉可是能毁容的,若是您再咄咄逼人,我就不客气了。”   俨然一副随时要同归于尽的架势,饶是向来无所畏惧的方氏也有所忌惮。   再凶悍的人也有自己的弱点,譬如方氏,她还是很爱惜自己的那张脸的。她慌忙掩面,连忙退后几步,离黎青黛远远的,全然没了再找茬的兴趣,“你你你,你冷静些。”   “还不走?”她边说边拔出塞子。   方氏仓皇而逃,出去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掉牙。   终于清净了。   那瓶用来威胁方氏的药粉,也过不是寻常的茯苓散。   看着一地的狼藉,黎青黛不由得叹气,认命地收拾东西,蹲着一本本地将书捡起来放好。   只是她在捡书的时候,忽然间有液体滴落,“滴答”一声,正中她洁白的手背,赫然是一滴血。   哪里来的血?   登时一股凉气蔓延背脊,黎青黛小脸煞白,正想仰头向上看,却见横梁上落下一件衣裳,兜头罩住了她。   她想开口呼救,后颈处霍地一痛,她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   曲梧游满脸胡渣,臂膀处的衣物还在渗血。因为流血过多,他唇色发白。   为了带走黎青黛,他趴在横梁上潜伏了许久,一直等个合适的机会下手。等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正是倦鸟归林,百姓归家之时,见她又孤身一人,正适合动手。   他把黎青黛抗在肩头上,小心避开来人,谨慎地步行至山间破败寺庙后的一处禅房内。   此时月上树梢,疏影寥寥。   早在踏入禅房的时候,黎青黛就已经苏醒了。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就被曲梧游随手仍在地上,摔得她后臀生疼。   昏暗被烛光撕裂,黎青黛被刺得眯眼,原是曲梧游点燃了室内已经燃烧过半的残烛。   禅房许是许久无人打扫,所以窗台上已经积攒了一层灰尘,墙角攒着青褐相接的毛绒青苔,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不害怕是假的,黎青黛不由留意曲梧游那边的动静。   见曲梧游向她过来了,以为他是想做些什么,黎青黛警惕地看着他,往后退了退。   不料,曲梧游却是向她行礼致歉,“黎娘子,你莫要惊慌,我等不是坏人。事出有因,委屈你了,在下向你赔不是。”   曲梧游谈吐不凡,应当是世家里出来的,黎青黛仍对他抱有戒心。   见她还在地上坐着,曲梧游想去搭把手扶她从地上起来,黎青黛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慢慢地爬了起来。   曲梧游表明目的,瞥向那边的小榻,“我家郎君已经昏迷了许久,听闻你医术卓著,有劳你出手相救。”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小榻上,勉强算干净,一名阖目仰卧的青年吸引她的注意。   青年身着玉白色流云纹广袖大衫,胸口因鲜血渗透,晕染成红梅。五官绝美,乌发以白莲玉簪挽住,几缕散乱的发丝落在他瓷白的面庞上,徒增几抹易碎的美感。   四周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   黎青黛下意识放慢了呼吸,生怕自己惊扰了这位如玉郎君。   是何缘故,以至于请大夫治病都要偷偷摸摸?黎青黛虽然好奇,但是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   榻上的青年呼吸微弱,黎青黛也顾不得其他,先给他把脉。片刻后,黎青黛又查看下他的伤口,见已经包扎处理过,才终于放心。   黎青黛忆起医经所记载,此时他因重伤失血过多,有些气虚凝滞。   “光线有些暗,劳烦将灯烛拿近一些,以便我行针。”   曲梧游闻言照着她的话做。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针灸包,挽起庄檀静的袖子,选用毫针在他小臂上内关穴处刺针,而后改用粗针在他中指的太冲穴和小指的少冲穴点刺出血,开窍苏厥,疏经止痛。   少顷,看到青年长密的眼睫如蝶翅般颤了颤,她才收针。   “他怎地还不醒?”曲梧游焦急地问。   “别急,容我再看看。”黎青黛稳住他。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黎青黛心中纳罕,哪知她方一凑近,正想掐他的人中,青年猛然张开双眸,眼神如幽潭,猝不及防地被他掐住了脖子。 第3章 逃   事发突然,连曲梧游都愣了愣。眼看黎青黛因呼吸不畅而小脸涨红发紫,慌忙上前阻挠,“郎君,使不得使不得,她是大夫!”   庄檀静眼神渐渐清明,理智回笼,霎时松开手,黎青黛随之跌落在地,捂着脖子咳嗽,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曲梧游替庄檀静道歉,“娘子受惊了,郎君乃无心之失。”   黎青黛捂着红肿的脖子,觑了眼那个罪魁祸首,随后低垂眼睫,敢怒不敢言,毕竟她的命还捏在主仆二人手中。   庄檀静从腰上解下枚玉坠,抛给她,虽没看清他抛过来什么东西,黎青黛下意识地接住,却听见他漫不经心道:“赏你的。”   这是她救了他性命的感谢,还是因为适才险些失手杀了她做出的补偿?不管是出于哪一个原因,他那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叫人不舒服。   “玉太过贵重,我承受不起。”这是实话,这块玉对一个普通人家而言就是天降巨财。黎青黛欲将玉还给他,拿着玉坠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庄檀静冷眼瞧着,并不接。   他送出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黎青黛见他许久没有接过玉坠的意思,不禁抬眼去看他,可巧撞入他深邃的眉眼中。   “若不想要,扔了也罢,不必同我说。”他满不在意道。   黎青黛立即又垂下眼眸,没有答话,而是将玉坠放回到他的身边,无声地拒绝。   师父教导她,乞儿尚且不吃嗟来之食,他们虽然是平民百姓,身无长物,但是骨气还是有的。   室内一片沉闷。   曲梧游笑了笑,试图破解尴尬的气氛,“黎娘子莫要推辞,这是我们郎君的一点心意。”   他脸上分明带着笑,但语气里还是希望她接受。   庄檀静轻咳两声,扭头捂嘴吐出几口血来,曲梧游也顾不上她了,对庄檀静很是担忧,“郎君,您要不要紧?黎娘子,你过来瞧瞧。”   习武多年的庄檀静耳力超群,能听到屋顶和室外细微的脚步声。他一道气劲打去,蜡烛登时熄灭。   朝他走过去的黎青黛眼前一抹黑,愣在原地不敢乱动。   月华凄惨,透过禅房凋零的窗户纸,落了庄檀静身上,一地霜白,显得他既似谪仙又似鬼魅。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破窗而入,仅差分毫便能削去庄檀静的乌发,却庄檀静身体迅速往后倾与之错开,而后顺手带着黎青黛滚地一圈。   一声巨响,尘土伴着木屑飞扬,弥漫在视线之中,纸糊的窗户霎时破开一个大洞,刺客纷纷破门破窗而入。数人持剑向着庄檀静门面径直刺来,另一人在他背后偷袭。   庄檀静让黎青黛躲远一些,调动内力以食指和中指夹住来剑,抬脚一踢前头那人的膝盖,反手一带,伴随着一声闷哼,便见背后偷袭之人的剑没入了前头那名刺客的身体。   就在后者因杀错对象而微微发愣时,庄檀静已经夺得一把冷剑,反手把他抹了脖子。   黎青黛风平浪静地活了十余载,只见过村民间的小打小闹,头回见到这般的血腥场面,被吓得腿软在地,失了神,俯身欲呕,害怕地躲藏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因重伤未愈,却用了内力,庄檀静胸口一疼,险些又要吐血,生生忍了下去。   那头曲梧游应付其余刺客显得吃力,庄檀静施以援手,三两下就将剩下的刺客消灭殆尽。   此时庄檀静情况不太好,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幸而曲梧游及时扶住他,若仔细看,便能瞧见朱红的血沿着庄檀静的手滴到地上。   他的伤口裂开了。   “郎君,您振作一些。”曲梧游焦急万分,外头又传来沙沙声,应当是又有追兵靠近了。   “黎娘子,你带郎君先走,我去引开追兵。”曲梧游把人交给黎青黛。   黎青黛稀里糊涂地被委以重任,回头看了眼严阵以待的曲梧游,道了句保重,一咬牙便带着人离开了。   *   前赴后继的刺客来势凶猛,一波又一波,庄檀静勉力支撑御敌,好几次化险为夷。   黎青黛险些丧命于此,即便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追杀他的人来头不小。   夜色正浓,乌云蔽月,前方的树林逐渐升腾起夜雾,空气中满是水雾的气息。行者脚步匆匆,衣摆刮过繁茂的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万籁俱寂,唯余虫鸣阵阵的的林子里,顿时充满杀机。   为了逃命,黎青黛两条腿都要断了,实在跑不动了,她气喘不已地回头看,才发现重伤的庄檀静在她身后落下几步,正面色苍白地倚靠着大树。   他连咳好几声,愈发显得脆弱,相貌俊美的人,就连逃命那么狼狈,都是赏心悦目的。   黎青黛跑回去,站在他的面前,着急道,“后面的人就快追上来了,你再坚持一下。”   庄檀静黝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似是在探究,“不觉得我是累赘么,为何不逃走?”   他的目光令人心底发凉,涉世未深的黎青黛尚不大懂得人心险恶,此刻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们还是快走吧。”   真是愚蠢的良善,他微微一哂。   为了躲避追击,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到了陡峭的石崖上,借着月华,依稀可以看到底下岩石凸起,危机四伏,令人望而却步。   “这可怎么办。”黎青黛发愁。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庄檀静环顾一圈,发现身后有从山石缝隙里急急奔涌而出的流水,顺着高大料峭石壁蜿蜒而下,汇聚成一条蔚为壮观的瀑布。风吹开云翳,月华如练,照得瀑布恍若从九重天的银河。   庄檀静望着磅礴的瀑布,被激溅升腾的水雾打湿了衣摆,心下有了主意,拉着她朝瀑布而去,“黎娘子可会水?”   黎青黛不明所以看着他,“略懂水性。”   难不成他想……   “嗖”的一声鸣镝划破长空,却见无数冷箭齐发,如万千锋芒,从两侧径直射来,若躲避不及,定要变成刺猬。   “跳!”他说。   黎青黛随着他一起跳入水中。   杀手的一袭黑衣湮没在夜色中,好似半夜游荡的游魂,身姿矫健。他们发现石坡上的血迹,又看了眼底下波涛汹涌的瀑布,而后面面相觑。   *   冰冷刺骨的泉水将黎青黛他们的身躯团团包围,水从四面八方而来,瞬息淹没口鼻,还好庄檀静早屏住呼吸,否则还不得呛水。   二人被冰冷的水涛裹挟,一路冲到下游,在河流面前,他们的力量几乎是蚍蜉撼树。   黎青黛生长于乡野,自幼就会泅水,但庄檀静本就水性不佳,再加上身上有伤,水又冰凉,险些支撑不住沉入水底。黎青黛拼命地拉扯着他,阻止他下坠。   好在被水浪冲击一段时间后,黎青黛努力游到了那边,吃力地拖着几近昏厥的庄檀静上了岸。   黎青黛因为之前竭尽全力游上岸,花掉全身力气,庄檀静因伤势加重,直接跌倒压在她身上。   “好重。”黎青黛被他砸得差点断气,一把将他搬开,仰面瘫倒在地上一动不想动。   等缓过气后,黎青黛察觉庄檀静很不对劲,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原来他已经高烧不止昏迷过去。   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他身上浸湿的衣物褪去,烘干,否则容易叫他伤口发炎,加重病情,更甚者会伤及性命。   她拖着庄檀静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树洞,观察四周,确定并没有人追过来后,就出去捡拾柴火。   黎青黛经常上山采草药,而且在山中一呆就是好几天,为了方便取暖和驱赶山中猛兽,黎青黛习惯在自己身上备两块打火石用以取火。只要打火石不长期泡在水里,即便遇水了还是能用的。   黎青黛从周围拾来一些干枝枯叶,用打火石点燃,动作很熟练,是以很快火焰就燃起了,她还留心周遭情况。   外衣不脱下来,就不容易烘干。黎青黛纠结好一会儿,做了好一番准备,掩耳盗铃般半睁着眼半闭着眼,伸着有点颤抖的手,笨手笨脚地脱去庄檀静的衣衫,露出了他光洁的胸膛。   肌肉线条流畅,却并不夸张。他穿衣的时候分明很是清瘦颀长,不曾想衣袍之下却另有乾坤。再细看,他锁骨之下还有一点胭脂痣。他心口处有块浅淡的疤痕,像是利器所伤,落在他身上,就如美玉微瑕,若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她简单地给他的伤口处理一下,而后又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衫穿了回去,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他的肌理。   从前她只是在书上瞧过男子的躯体图形,偶尔会见到村里的流氓偶尔会光着膀子。她正值年少,面对这般出尘俊逸的人物,难免会羞涩,更何况是触碰。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黎青黛深深呼吸几口,她的脸又红又热,不知是不是被火堆给映红的,还是给羞的。   平复心绪后,她又将他移到火边烘。   庄檀静浑身发烫,此处又没有药物,黎青黛只能在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在庄檀静的曲池穴、合谷穴等穴位施针,泻火凉血,而后又取凉水给他反复擦拭露出的皮肤,以此降温。   庄檀静一手猛地抓紧她的手,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给捏碎。   黎青黛疼得秀眉蹙起,掰开他的手指。因为离得比较近,所以她能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上也有一点小痣,给他清冷的面容增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冶丽。   他的身体发烫,许是觉得太热了,无意识地靠近温度比较冷的她。   黎青黛想离他远些,无奈手被人又禁锢住,动弹不得。庄檀静紧抓着她的手,眉心紧蹙,无意识地喃喃呓语,已经烧糊涂了。他说了什么,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把耳朵靠近些去听。   片刻后,黎青黛瞳孔骤缩,霍然色变,好像是听到什么催命魔咒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第4章 威胁   天欲破晓,远处鱼肚白的云朵翻涌,晨光熹微,鸟鸣呖呖,在葳蕤的枝头上灵巧地跳来跳去。   黎青黛抱着膝盖坐在逐渐熄灭的火堆边,脑袋一点一点,睡得不大安稳。   火舌吞噬枯枝败叶,很快就留下一堆灰烬,微弱的火光柔和了庄檀静的清俊的面庞,火苗跳跃,发出细碎的哔剥声,他倏然睁眼。   黎青黛的脑袋前倾一点的时候落了空,她也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睡醒的她眼睛双眼迷蒙,脾气更是好到不得了,发现庄檀静醒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惯性地叮嘱:“已经退烧了,往后半个你要忌酒及辛辣。”   庄檀静对她自然而然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他素来不喜和旁人太过亲密,他微微一侧,躲开她的双手。   察觉到他轻微躲闪的态度,黎青黛后知后觉,方才察觉自己刚刚的动作有些不妥,讪讪地收回手,“抱歉,我有点睡糊涂了。”   庄檀静而后发现自己被脱得只剩下中衣,蹙着的眉头就未曾舒展过,但始终没有说什么,只背过身去穿衣衫。   黎青黛为了避嫌,扭头看向别的地方。   他的烧退的很快,但身体仍然是虚弱的,清隽的面庞苍白,嗓音有些许沙哑,“你可知道我们地处何处?”   边说边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们被冲到了河流的下游的树林里,具体是哪儿我也不大清楚。”黎青黛叹气。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突然打起鼓,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很是响亮。   空气突然安静,黎青黛捂脸,耳根发热,“我……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本就面皮薄,还是在她不甚熟悉的人面前出糗。   庄檀静一言不发,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随手挑选出几根结实的树枝,将其削尖,往河边去了,黎青黛好奇地跟过去看,原来他是要抓鱼啊。   他走到水边,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略显苍白的冷峻的面容。   见他在抓鱼,黎青黛不好意思等着吃白食,转身去捡拾干枯的树枝当柴火去,顺路采了些酸甜的野果。   二人一番配合,很快就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鱼。   原以为庄檀静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想不到鱼烤得不错,黎青黛对他有些许改观。   可惜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庄檀静似无意道:“某昨日发热,娘子可曾听见某说胡话扰人清静?”   恍若平静的湖面落下一块石头,黎青黛颤了下眼睫,佯装镇定,继续啃烤得焦香的鱼儿,但心有戚戚,再美味的东西都食之无味。   “昨夜经历那一场惊心动魄,我累的慌,沉沉睡了过去,不曾听到有人说话。难不成郎君有说梦呓的习惯?正所谓‘肝藏血,血舍魂’,而肝不藏魂,故不寐,血不归肝,卧亦不安。常梦呓的具体病因也有多种,郎君若不嫌弃,不如趁此机会我给你瞧一瞧,开个方子?”她尽量显得淡定,生涩地岔开话题。   蓦然,她的下巴一痛,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迫使她不得不和他对视。她很是抗拒,想躲开他的钳制,孰料被他掐住后颈,像是捏着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儿般,叫她无法反抗。   “哦,此话当真?”   她一抬眸,就撞进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两人因着靠的近,所以呼吸交缠着。她一时间忘了挣扎,“真没骗你,我是真的没听到。”   他的双目深邃,目似寒星,眼底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能洞穿她的灵魂,黎青黛无端打了个寒噤。   假若让他知道她曾经听到过什么,她恐怕早就没命了,光是想想就一阵后怕。   昨晚他高烧不退,隐约记得有个身影在忙前忙后照顾他。可他生性薄凉谨慎,理智告诉他,不论自己是否说了梦语,她是否听到了梦话,为了不节外生枝,她都应该死。   他是这般想的,也准备这般做。   他收了手,不知从何处掏出绢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碰过她的那只手,“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有何心愿?金银珠宝,珍奇字画,抑或是其他,皆可求之。”看在她曾经救过他的份上,他会满足她的遗愿的。   “不必了,我只想早日回家。”感受到危险的降临,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黎青黛不放过任何活着的机会。   敢情他给她抓鱼吃,是好让她做个饱死鬼?手里的烤鱼都不香了。   “允你换一个。”他难得有耐心陪她慢慢玩。   黎青黛心沉沉往下坠,她安安分分地活了几十年,难道真要命丧于此吗?她揉了揉发疼的下巴,警惕地看着他。这荒郊野外的,他若是想斩草除根,她一个弱质女流还真奈何不了他。   蝼蚁尚且贪生,黎青黛才不会就此放弃,她趁庄檀静低头拨弄残余的火苗时,当即撒腿疾奔,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几乎是瞬影而来的庄檀静拦住去路。   他目光漠然,原是信手拈来,谁曾料猝不及防间,黎青黛手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直接向他投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仍是不慎吸入了点灰白色的粉末。   下一瞬,庄檀静眼前就开始恍惚,四肢也逐渐无力,他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你下了什么东西?”   黎青黛紧抿着唇,呼吸艰难,心里默念一二三。   怎奈庄檀静意志坚定,异于常人,愣是数到十他才倒下。   黎青黛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   因着经常上山岭采摘草药,偶尔会遇上猛兽,为了自保,她会携带用蜡丸封存的药效加强软筋散。是以庄檀静才吸入一点点,都会昏迷过去。   *   梁朝宣宁十二年,雍州刺史私通陈国,私贩盐茶,暗铸铁器,欺君罔上。巡察使庄檀静和定北侯等领兵支援,擒拿梁王及其党羽,肃清奸佞,还天下太平。庄檀静劳苦功高,官拜散骑常侍,位比侍中,一时间贵不可言。   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建康城的事,对于平民百姓的黎青黛而言,还十分遥远。   黎青黛自从那日和庄檀静分别后,一直战战兢兢,既害怕会有那些杀手会追杀过来,又害怕庄檀静发现自己欺瞒他的事被发现。   这般心惊胆战地度过好几天,黎青黛夜不能寐,眼底青黑了许多,做事都分心许多。   见黎青黛日益憔悴,萧君尧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叫她伤心了,心里过意不去,常常拿傀儡演戏逗她开心。   没多久,收养的她的师父黎仲铭远游回来,她的生活渐渐回归平静,权当和那个人经历的事情是一场梦,只安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天,黎青黛又卷入了风波之中。   黎青黛救活了想要上吊自尽的阿珠,甚至帮助她恢复清丽容颜。黎青黛的事迹在附近的乡县里传开,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当地县令都有所耳闻。   已经致仕的前太子少师程安荣归故里,留在雍州颐养天年。程安及其夫人都很是疼爱嫡孙女程愫心,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然而,程愫心却有个毛病,每回来月信都疼得死去活来。程愫心试过了无数偏方,甚至请过名医来帮她调养身子,但也不著见效,这可愁坏了程老夫人。   有老妇人道,术业有专攻,名医皆是男子,有些甚至不善妇人科,不如请女大夫过来瞧瞧。于是程老夫人叫人抬了轿子,想请黎青黛过来。   黎青黛自认为才疏学浅,功夫未到家,原想着婉拒,但黎仲铭却认为:“修习医术,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得多多躬身操行过才好。往日里替人问诊,你都是跟着我去的,这回,你便自己去吧。”   “可是……”   “你做的会做好的,”   黎青黛自幼随着他修习医术,待到时机成熟,遇到小的疑难杂症,他也会让她独自应对。她亦不辜负他的所托,熟稔医理且应对自如,但就是不大相信自己。有的病患见给自己诊病的黎青黛是这般年轻的小娘子,对她的医术多有质疑,经他这位师父劝导才肯信她,久而久之,黎青黛便养成了不大自信的性子。看来,还是得锻炼一番才成。   黎青黛便听从师父的话,去了程家。   程愫心月信正至,唇色发白,疼得在床上打滚,“唉哟”的呻|吟声不止。   婢女掀开幔帐,黎青黛给程愫心把脉后,觉脉软无力,又观察她的口舌,发现舌稍淡,苔薄白。   “以往来癸水时,程娘子经血颜色如何,身体有何不良反应?”黎青黛问。   程愫心的贴身婢女答:“五娘每逢癸水至,经血色淡质稀,小腹绵绵地痛,手脚寒凉,倦怠乏力。”   黎青黛明白,这是气虚血弱而引起的经行腹痛,腹痛经后气血弱,痛在经前气血凝(1)。   “程娘子气虚血弱,治宜补气养血。用内补当归建中汤,或当归生姜羊肉汤加红糖、香附,慢慢调理,加上半月艾灸辅之。(2)”   婢女见自己的主子几乎疼去了半条命,急问:“就不能有立即见效的药么?”   “我乃医者,可炼不出那等仙丹。”黎青黛打趣,缓解气氛,“程娘子若是在太痛,待我拔了火罐气,便会好上许多。”   说完,黎青黛就命让婢女褪去程愫心的衣衫,在她腰骶部的腰阳关穴用毫针刺血后用竹罐拔罐。良久,果然见效,缓解了疼痛后,程愫心沉沉睡去。   程老夫人看到自己疼爱的孙女终于不必忍受痛楚,对黎青黛很是感激,毫不吝啬地赠了厚礼。可黎青黛除却应收的诊金,其余分文不取。   程府管事恭恭敬敬地送黎青黛出门,谁料迎面撞上来一个冒失鬼。   那冒失鬼自个儿撞了人,不但没有半分歉意,还恶人先告状,“谁呀,哪个泼皮不长眼!”   来人正是程老尚书的孙子,程愫心的庶兄程建楠。程建楠不学无术惯了,在外头嚣张跋扈,回到程家却很能哄程老夫人欢心,更是二房的独苗苗,因此,府里的人对他多有忌惮。   原本正要发飙,当程建楠看到黎青黛的面容时,当即愣了神。   小娘子生得清丽可人,纤妍洁白,衬得他院子里的侍女全都是庸脂俗粉,竟没一个能及得上她。   管事是个人精,忙上前介绍,“三郎君,这位是老夫人请来的女医黎娘子。”   黎青黛被程建楠直白急色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就立马辞别管家回去了。   可程建楠的眼神仿佛还黏在她的背后,甩也甩不掉,黎青黛抿了抿唇,脚下走的更快了。   不曾想,就是因为这个程建楠,给她日后带来了大麻烦。   作者有话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   勤王,就是皇帝危在旦夕,让兄弟、臣子前来支援的意思。   (1)引用清代吴谦《医宗金鉴》。   (2)病案选自《中医妇产科辞典》。   我国拔火罐源远流长,《本草纲目》称之为“火罐气”,唐代已经十分盛行。   《灵枢.本神》记载:“肝藏血,血舍魂”。   《医钞类编》记载:“肝不藏魂,故不寐,血不归肝,卧亦不安。 第5章 出逃   梁帝初登帝位,根基未稳,而世家门阀日渐势大,叫他寝食难安。幸而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庄檀静不负所望,圆满地完成了他所交代的任务。他大喜过望,在太极殿西堂设宴饮。   席间梁帝对庄檀静有多有赞誉,旁人几乎都越不过他。有人对承平侯笑道,“袁公当真是好福气,慧眼识珠,竟得了个了不得的干儿子。”   众人只知,庄檀静是他承平侯故友之子,十岁之时便被当世大儒称为神童,而后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熟人不艳羡?   承平侯只能饮酒陪笑,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宴会进行到一半,忽然有内侍匆匆而来,向梁帝禀报,宁贵姬分娩,诞下龙子。梁帝龙心大悦,先是拔除北边一根刺,又喜得娇儿,痛快至极。众人恭贺梁帝,梁帝封赏群臣,让宾客尽欢,而后挥一挥衣袖,便朝着宁贵姬的宫殿去了。   “瞧陛下急的,这宁贵姬怕是了不得喽。”春官若有意味地瞥了眼承平侯。   谁人不知宁贵姬是承平侯妻族的远房。虽然荥阳袁氏日益衰微,人才子弟凋零,如今只剩个空壳子,偏生承平侯有个好养子,和深受皇恩的宁贵姬又是骨头相连,如今日子富贵着呢。   承平侯终于露出春风得意的笑来,而后与庄檀静清冷的视线相交,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谨慎。   等宴会结束,庄檀静忍不了身上酒气,立即宽衣沐浴,用巾子擦干乌发。不一会儿曲梧游禀报,中护军崔恒来了,庄檀静也不着急束发,便让人领他进来。   崔恒身材高大,嘴角常挂着笑,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模样,谁能想到这不着调的公子哥竟然和庄檀静是挚友呢。   “渴死我了!”崔恒一进来便大剌剌地坐在他对面,没有半点跪坐的样子,毫不客气地抄起茶壶仰头牛饮一番,末了擦了擦嘴,嫌弃道:“你这儿冷冷清清,没半点儿人气,连茶都清清淡淡没滋没味。”   庄檀静随手披了件外裳,端坐着看书,“我这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嫌没滋味儿,不如先将我这茶钱付了,打道回府去。”   “瞧你吝啬的,连几两破茶都斤斤计较。”崔恒撇了撇嘴。   庄檀静翻了一页书,头也没抬,“龙园胜雪一銙之值三十万。”   闻言,崔恒惊诧不已,端起那茶壶打开盖子端详,纳罕道:“这茶是金子做的么?”   “行了,别闹了,说正事吧。”庄檀静知道崔恒不会没事儿入夜来找他。   崔恒仍旧笑嘻嘻的模样,“没正事儿我就不能找你?”见庄檀静懒得搭理自己,崔恒感觉无趣,给自己找补,“宁贵姬诞下大皇子,陛下封赏优厚,郑皇后就闹了起来,直言帝王偏私,大公主诞生之时也不见陛下如此欢喜,将陛下给抓了一脖子血痕。帝后二人闹了别扭,禁中正热闹着呢。依我看,即便是郑皇后给陛下戴一顶屎头巾(1),陛下都能忍。”   郑皇后是谁,是梁帝的结发妻子,郑司空之女,建康有名的悍妇。梁帝和郑皇后新婚之时也曾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只是之后二人渐行渐远,梁帝对她颇为忍让,除却是因为背后的郑家,未尝没有夫妻之谊。毕竟之前的宠妃的罗昭仪,对她不敬,她说打死就打死了,就算御史弹劾,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包庇。   庄檀静越听眉头越皱,“慎言,勿漏泄禁中事。”   “得了吧,我还不晓得你,”崔恒不以为意,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都是庄檀静的人,没人有胆子泄密。话锋一转,崔恒又道:“对了,忘了恭喜你。”   庄檀静瞥了眼他,“何喜之有?”   崔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被他无情地拨开手,“陛下欲让你尚端仪公主,你欢喜不欢喜?”   建康城里谁人不知,这端仪公主和她的封号完全沾不上边。端仪公主已经早年任性从军,据闻她身材高大似男儿,皮肤黝黑,貌若无盐,至今已经二十又一,仍无人敢求娶。   崔恒有幸见到过这位传闻中的公主一面,她是黑了点,丑倒不至于,只是时下世族文人追求纤纤白皙、文采斐然的才女,自然不喜爱舞刀弄枪的女子。   “公主清誉,岂容玩笑?”庄檀静心里也清楚,梁帝着急稳固他,联姻是最好的选择。而如今诸位公主中适宜婚嫁的,只有这位端仪公主。   “你说你这个人,这么多年,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崔恒上下打量他,“若不是我跟你自幼相识,都得怀疑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庄檀静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崔恒讪讪收了声,“不说了不说了。”   女人?庄檀静莫名想起那个瞧着柔柔弱弱,却能悄然不觉放毒将他昏倒的女子。   女人,哼,不可信。   崔恒收敛了笑,“好了好了,我浑身疲乏,懒得来回奔波,你叫人收拾出西边那处厢房,容我歇息歇息。”   “自然是行,一晚两贯钱。”   “我看你掉钱眼里了。”崔恒起身拍拍衣摆,“走了。”   *   一连好几日,黎青黛都雷打不动地前往程府给程愫心做艾灸,可她每回都能偶遇程建楠,叫人不堪其烦。而且,程建楠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黎青黛想无视都难。   这日,黎青黛出门时天气就阴沉沉的,给程愫心艾灸后准备回家时,乍然狂风四起,黑云翻墨,紫电闪烁,来势迅猛的雨比豆子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檐铃上,叮当作响。   管事让婢女领黎青黛暂时去厢房歇息,等雨小了再送她回去。黎青黛客随主便,就跟着婢女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   “黎娘子请便。”   天际传来一声雷鸣,黎青黛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她推开厢房的门。   “吱呀”一声,屋内顿时敞亮,却见里头坐着一个做翩翩公子打扮的男子,正是程建楠。   “黎娘子安好,程某有礼了。”程建楠装模作样地对她行礼。   黎青黛此时又岂能不明白自己被人给骗了,气恼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却见两名婢女堵住她的去路。   逼不得已,黎青黛又折回去,想和程建楠开门见山说个清楚。   “程郎君,小女子一介布衣,相貌平平,举止粗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劳烦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去。”黎青黛不卑不亢。   程建楠笑了笑,“黎娘子未免太过自谦了。你若是相貌平平,那么天底下也就没几个好看的。这样罢,现在我也不对你做什么,你就陪我说说话如何?”边说还边想动手摸摸她的柔荑。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自己,黎青黛退后一步。   “郎君请自重。”黎青黛眼底带着嫌恶。   程建楠自认为长了一副好皮囊,旁的女人见了,为他的样貌抑或是家世,都眼巴巴地扑上来,碰到这么不识抬举的还第一回 。   上赶着的女人不新鲜,但驳他面子一次两次,算是欲擒故纵的情趣,然而是次数多了,也是烦人得紧。   程建楠失去耐心,收起嬉皮笑脸,换了副面孔,“黎青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你现在讨我欢心,指不定我还能让你做个良妾。假若还给我使脸色,就别怪我不客气。”   程氏在雍州一带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族。   黎青黛心里冷笑,“恕难从命。”   “你!”程建楠怒视着她,怒极反笑,“你真是块臭石头,软硬不吃。好好好,既然这么有骨气,就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说罢,他欲扑上来轻薄她,黎青黛躲闪不及,惊慌失措之下,反手将挎着的药箱砸过去,他当场晕过去。   外头的婢女听到动静,就闯了进来,看到程建楠额头鲜血直流,昏倒在地,惊呼:“杀人啦!来人啊!”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不少人,黎青黛便趁乱逃,冒雨逃走了。   冰冷的雨水打落在她身上,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流入她的眼中,显得前路愈发模糊。一路上浑浑噩噩,回到家中身上的衣衫早已经湿透,黎青黛却无暇顾及。   黎仲铭见她被淋成落汤鸡,不由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雨怎么就淋着回来了。”   黎青黛道,“一时着急而已。”   嘴上虽责怪,但黎仲铭还是给她煮了姜汤驱寒。   她假装没事一样,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过去帮黎仲铭整理病案,可是却频频走神,连续写错了好几个字,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换上一张新纸继续写。   黎仲铭是个留着长须的儒雅男子,捋了捋长须问她,“这是你写错的第四张了,以往你不会如此大意。说吧,究竟发生何事,叫你心神不宁的。”   黎青黛今年才及笄,近来遭遇的事情太过离奇曲折,存在心上的事情太多了,委实太累人,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不说还好,开了话头,黎青黛委屈的泪水竟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哗哗往下流,“师父……”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姣好的面庞滑落,晕开了纸上的字。   黎仲铭叹了口气,他不懂女儿家的心事,也不太懂得怎么才能安慰到她。取出帕子,他动作笨拙地给她擦拭眼泪,“好了,如今长大了,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也不怕惹人笑话。有什么委屈,说给师父听。”   她哭泣的时候,总让黎仲铭想到她尚在总角之时。彼时她的母亲刚辞别人世,她就是这样,抱着尸体哭。可她却不像一般的小孩那般嚎啕大哭,生怕无人不知,而是抿着唇静静地哭,哭得两眼红彤彤的,好生可怜。   就是这样早慧懂事的她,触动了他仅剩不多的慈父心肠,蓦地心软就收养她。一晃数年,她从黄毛小儿长大成人,他也华发早生。   黎青黛抽抽噎噎,将在程府发生的事来龙去脉都说了,末了还担心道:“我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将他打死了,那我岂不是要杀人偿命?”   她还未到碧玉年华,还不想早早地死去。   “岂有此理!”黎仲铭听完她的话,怒拍桌案,“你怕甚?是那登徒浪子欲图不轨,是他活该。”   不过,黎青黛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黎青黛的力道不大,砸的也偏,程建楠只不过被砸破了点皮,歇一歇也就好了。   程老夫人没好脸色地觑着他,“看你做的好事,真该打。若真破了相,看你怎么讨媳妇。”   “孙儿又不是娶不着媳妇儿。”程建楠嗫嚅。   “说说吧,你跟那黎娘子是怎么回事儿。”其实程老夫人对自己孙子的事心知肚明,但也想听他解释解释。   提到黎青黛,程建楠来了劲,不顾自己的伤势,跪下来祈求她,“祖母,孙儿真的喜爱那黎娘子,想她想得食不下咽。若余生没有黎娘子陪伴,定是了无生趣。还不去跟我爹一块儿去了……”   “你这孽障!”程老夫人气的两眼发昏,扶额直叹冤孽。   她的次子英年早亡,只留下程建楠这根独苗子,她将对次子的疼爱都倾注在这个孙子上,却不想溺爱过了头,竟养出一个讨债的。   “祖母,您消消气,是孙儿失言了。”程建楠极会察言观色,他看祖母神色不对,想来头风又犯了,就熟稔地给她揉按头部穴位缓解。   过了会儿,程建楠见她气消得差不多了,趁机又道,“若是孙儿得了那位黎娘子,孙儿将来一定手心,好好用功念书。”   “罢了罢了。”程老夫人拗不过他,寻思着黎青黛性子沉稳,勉强能入眼,“我看那黎娘子也是标致的人儿,纳做良妾也是使得的。”   翌日,还没等黎仲铭找程家人讨要个说法,程家找来的冰人倒先找上门了。   “黎大夫,这个是天大的喜事。”冰人笑语盈盈。   “喜从何来?”黎仲铭不明就里。   冰人摇着美人扇,“前太子少师程家大官人的亲孙,要纳你家的黎青黛作妾,你说是不是好事儿?”   程家尚有子孙在京城做官,那可是平民百姓高攀不起的。时下女子学习医术,乃是三姑六婆之一,地位低贱,受人鄙夷,能到程家做妾,是黎青黛修了几辈子的好福气。   “我呸!好大一张脸。”黎仲铭斯文了一辈子,平生第一次如此失礼,直接啐了冰人一脸。   “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给他们做妾,哪有这样作贱人的道理。我不答应。”黎仲铭义正言辞地拒绝。   冰人好说歹说,口干舌燥,嘴皮子差点磨破,黎仲铭仍是不答应。   “你说的不算,不如叫黎娘子出来做个选择。”冰人无计可施,转而说道。   黎仲铭冷哼,“她不会同意。”【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冰人说不动他,只能悻悻离去。   出了黎家的门,冰人忍不住暗骂:两个夯货臭石头。她做媒几十年,就没见过这般我行我素、不中抬举的人。   程老夫人听了冰人的回话,也颇为吃惊。原想着放弃,但抵不住程建楠胡搅蛮缠。加之她属实疼爱这个孙子,觉得自家孙子哪儿哪儿都是顶好的,就连偶尔闹些脾气都是可爱的紧,焉有庶民对自个儿亲孙挑三拣四的道理?   她的亲孙没有错,怪就怪那黎青黛目不识珠。   在程老夫人等人眼中,黎青黛的意愿并没有那么重要。   很快,程府的家丁就包围了黎仲铭师徒的居所,不让进出,试图让他们屈服。   程府还派出了说客,“黎大夫,黎娘子,我们程家都是讲道理的。为了保护你们的周全,才让护卫在此守候。你们就在这儿慢慢想,想通了,一切也就顺了。”   话说的的好听,不过是变相地软禁而已。   “这可怎么办?”黎青黛看着自家被程家的家丁团团围住,不由发了愁。   沉默半响,黎仲铭跟她道,“青黛,你逃走吧。”   黎青黛实在放心不下他,“可是,我走了,您怎么办?他们兴许会为难您。”   “我就是一个老头子,他们能拿我如何?”黎仲铭分析道,“我大可以说你抛下我逃走了。届时我就外出游历,寻访旧友,不必担忧我的去处。”   而后,他又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我和荆州功曹宋子昂是旧相识,曾经对他的父亲有救命之恩,他是个仁善宽厚之人。如若你不知该往何处去,你就去投奔他。看在我昔日的面子上,或许能给你安排个去处,不至于颠沛流离。”   “师父……”黎青黛泪水涟涟,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   分离在即,黎仲铭也不知该叮嘱些什么,只慈爱地抚摸她细软的头发,“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被我养的软了些……罢了,你赶紧走吧。”   黎青黛收拾了点细软,离别前,于黎仲铭前面郑重一拜,“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师父,您要多保重。”   “去吧。”黎仲铭合上双眼,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向前去,前路莫测,坦途、崎岖未可知,可她没有回头路。   *   出乎意料的,黎青黛竟然顺利地从溜到了后院的门口,一路畅通无阻。她正觉得奇怪,想不到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惊讶不已,“萧君尧,你……”   “改日再解释,”少年打断她,他似乎是大干了一场,面颊上还挂着汗珠,“我才把看守的人打晕,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她就跑。   片刻后,有人发现了端倪,放声大呼,“他们逃跑了!”   无数火把亮起,照亮了半边天,像无形的爪牙笼罩在出逃的少男少女的头上。   作者有话说:   (1)形容妻妾有外遇。 第6章 背井离乡   月照千峰,山影错落,地面一片霜华。   少年们两手相携,在前面疾奔,一群人手持火炬在他们身后追赶。   “给我追!他们跑不了的。”为首者目放凶光。   二人充耳不闻,一直向前。   他边跑边喘息,“前头就是渡口,有一艘船在那儿等着,会有人接应你。”   黎青黛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一同长大的竹马。他们自小就相识,虽然他老是爱惹她生气,但是每逢她被村里别的小孩欺负的时候,总是他挺身而出保护她。   “多谢”。她千言万语都汇成这一句话。   萧君尧回头,对她傻乎乎地笑,“莫要言谢。咱们约好的,来日你会成为能治百病的名医,我会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我不曾忘。”亦永远不会忘。   “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   就在人荒马乱中,黎青黛奋力一跳,登上了远离故乡的帆船,缆索一松,船舶缓缓驶离岸边,终于将追拿她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掌舵人是一位面颊黝黑的老伯,他看着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岸边,有深意地笑了笑,“小姑娘莫怕,坐稳了。”   说罢,他摇桨的速度加快了些,船平稳航行,离岸边也愈来愈远,站在岸边朝她挥手的萧君尧化为一个点。   他是经验丰富的摆渡人,怕小娘子无聊,还主动搭话,跟她闲聊几句,却始终不过问她为何会被人追捕,为何要远走他乡。   “娘子放心,那位小郎君已经付给我足够的银钱,你只管说要到哪儿去。”老伯态度十分自然,显然这样的事他已经做多了。   黎青黛看着岸边那个少年身影逐渐变小,直至缩小成一点,消失不见,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荆州,我要到荆州去。”   “荆州好啊,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长夜漫漫,离荆州还有些距离,娘子若是困了,只管歇着。”   听着耳边泠泠的水声,她摇了摇头,“我不困,老人家。您见识多,能不能同我讲讲荆州的风土人情?”   “自然是可以。”老伯很热情。   经过一晚上的惊心动魄,黎青黛睡意寥寥,耳边传来老伯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眼前月影孤寒,照在江面凝成无数粼粼银蛇。   不知不觉,月落日出,黑夜被白天所替代,只见青山悠悠,绿水溶溶,两岸的景色徐徐交替。   第一次出远门的黎青黛坐船坐久了,才知道自己会晕船,生生吐了两回。   *   航行了一夜,待到次日晌午,船舶才靠岸,却见渡头人头熙攘,有官吏查过所。只是此朝商业繁华,越州经商的贾人大有人在,是以过所查的不算严,黎青黛很快就给通过了。   出渡口时,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有人急匆匆的,撞了她就直径走了。黎青黛揉了揉被他撞疼的肩膀,心道此人好生无礼。   荆州也当真像老伯说的那般繁华,客货船只络绎不绝,白帆如云。岸上酒楼旌旗招展,街道上的货物种类繁多,叫人眼花缭乱,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奔走相忙。   早在船上她就将肚里的东西给吐了个干净,此时腹内空空,步行至一处肉饼店面前,香味四溢,勾起了黎青黛肚里的馋虫。   卖肉饼的婆婆见她两眼发光地看着新鲜出炉的肉饼,笑眯眯地问:“娘子,俺家的饼实在,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黎青黛忍不住咽了咽,“给我来一个吧。”伸手去摸钱袋子的时候,却发现原本鼓鼓囊囊的放钱袋的已经空空如也。   她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立在原地。   直到婆婆装好饼子递给她,她才回过神,“饼我不要了。”   话没说完,她就急着离开,生怕老婆婆会抓着她盘根问底。   她的钱呢?明明就系在腰上荷包里的,如今怎地连同荷包一起不见了?黎青黛将自己的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半个铜子儿。   她不由焦急起来,返回原路去找,但仍一无所获,她顿感挫折,垂头丧气。   天爷啊,她初次出远门,就能把钱袋子给弄丢了,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幸好的是,师父写给荆州功曹的信笺她一直贴身收着,没弄丢。   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经过多番打听,才找到了宋功曹的府邸,岂料门房却告诉她,前功曹宋子昂已经辞官了。   对黎青黛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可知道宋功曹去了何处?”   门房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他去了哪儿,我一个看门的哪里能知道?去去去,别打扰老子休息。”   黎青黛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时值傍晚,街上人影稀疏,没了白日的喧嚣。行人有家可归,倦鸟有林可依,可她不仅有家不能回,天大地大,却连一个给她暂时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寻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落向虚无处。她又累又饿,不觉中,她的眸子里飘起一层浅浅水雾。   这才出来过久,她就格外想念师父和君尧了。看来今夜只能以天为盖,以地为床地睡一晚。   一阵凉风刮过,衣衫单薄的黎青黛不禁打了个哆嗦。突然间,一张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从墙上脱落,随风飘摇舒卷,朝着她迎面飞来,结结实实地蒙住了她的视线。   咦,这是何物?   她将澄心堂纸从脸上拿下,因天色有些暗,她凑近了瞧,才看清纸上写的内容,原来是一张寻医告示。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不管如何,她总要试一试的。   黎青黛擦干净泪水,拦住路上的行人,询问告示上的居所地址,一个个地方找过去,几经迷路后,终于找到了告示上的那个地方,一处地段较好的私宅,门口已经挂上了灯笼。   她简单地整理下自己的衣衫,深呼吸口气,叩响这家大门。“有人在家么?”   不久,从里头开门,走出一个面相阴柔的男子,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他的声线也较寻常男子细一些,“你来寻人的?”   黎青黛将告示拿给他看,表明来意,“这个告示可是你们贴出来的?我是来治病的。”   “就你?”男子似是不大相信,又再次端详了她,才半信半疑,“你是女医?”   “正是。”   “那便进来吧。”不怪他这般的态度,因告示上的赏金丰厚,半吊子医术的、假冒的、自恃医术高明的等等,良莠不齐,各路大夫都一股脑地涌了过来,都想来撞撞运气。   他们也来者不拒,甭管偏方、正方,只管能有用就成。可是迄今为止,就没一个能顶用的。现在又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要治好都监的怪病估计就悬了。   由他引着,入了内院,里头的陈设简单却颇为雅致,室内燃着浅浅的檀香。本以为这家主人会是个留着美髯的大儒模样的人,可事实上和黎青黛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竟是个面相阴柔秀美的青年。   “都监,女医到了。”   正在烛灯旁观书的沈鸣身着宽松的燕居服,闻言放下手中的游记,抬眼看向黎青黛,“失礼了,闲居在家不曾梳发。敢问娘子贵姓,师从哪位名医?”   “免贵姓黎。家师虽医术超凡,却是村医,并非什么闻名天下的大夫。”黎青黛如实回答。   原来只是籍籍无名的村医啊,一旁的侍从神色轻蔑了些。   沈鸣笑了笑,烛光照得他面如冠玉,“黎娘子是个实诚人。却不知黎娘子对某的怪症有几分把握?”   “要问有多少把握,唯有我亲眼看过病情之后才能确定,不敢妄言保证。”提到治病,是她最在行的,她上前一步,主动问道:“不知郎君能否拉开衣物让我瞧一眼病症,好早作打算。”   “放肆!”哪有人刚来就叫人脱衣裳的,侍从正欲呵斥她,却被沈鸣挥手制止。   沈鸣照她所言,宽衣解带,露出上半身,深红色的疱疹,密密麻麻,如同一条火蛇一般缠在他的肋骨和腰上,十分狰狞。   看见沈鸣的身体时,她仍会有些脸红,但是思及往后还会有更多这种情况,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张,要淡定些,深呼一口气,面颊上的热度渐渐消退下来,开始专注病症。   “你的这些疱疹可有痛如火燎之感,近来是否有心烦意燥,口干口渴之状?”黎青黛又问。*   沈鸣将衣服拉好,“皆有。”   黎青黛了然,“行医时讲究望闻问切,容我冒昧,观察口舌颜色以及脉象。”   即便是对医术一窍不通,沈鸣也是知道她这是行医的平常操作,是以点头应允。   舌质红,舌苔淡黄,脉象弦数,黎青黛得出结论,“郎君得的是腰缠火丹。”   沈鸣点点头,道:“你说的和先前的一位高医说的一致。只是,他给我开了方子,我吃了半个月未曾见效也罢,反而愈发热痛难忍。”   “可否将那位大夫的方子给我一阅?”   沈鸣给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从一处锦盒中取出一张药方。   接过药方的黎青黛正要瞧,却忽然脚一软,险些站不住,眼前一阵晕眩,她强忍着不适,在灯火旁将药方给看完了。   “不对。”她蹙眉道。   侍从惊讶道,“难道这个药方是假的?”   “药方是对的,只不过不适合郎君的症状。”黎青黛解释,“这方子对应的是外感风邪而引起的腰缠火丹,而你家郎君却是因肝郁化火,热毒之邪外达肌肤,郁阻于肝之本经所致。应治以清肝泻火解毒,活血通络止痛之法。虽然最后药方的用药相似,但效果却大相径庭。 ”*   侍从对她所言信服几分,想不到她虽年纪轻轻,貌似还真有些能耐。不过别瞧她说的头头是道,最后能医好都监才是真本事。   “那依黎娘子见,应当如何诊治?”沈鸣问。   “莫急,待我写一份改善后的‘龙胆泻肝汤’与你吃吃。”   她接过侍从的笔墨,强撑着写完最后一笔,忽然天旋地转,她便昏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过所,就是古代人的就是古代通过水陆关隘时必须出示的交通证明书。   *本章病例症状等出自杜武勋《于志强临证经验辑录》以及祁坤的《外科大成》。 第7章 再遇   等黎青黛清醒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太阳透过窗格缝隙映射进屋内,晒得她的肌肤莹白。   她眯了眯眼,打量一下周围,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良久后才回过神,她已经不在溪山村了。   一名侍女端了盥洗用具进来,“女郎既然醒了,就请洗漱吧。”   黎青黛既来之则安之,洗漱好后被人引着送去用膳,等她到了膳厅,沈鸣已经在座位上等着她了。   沈鸣温和一笑,“黎娘子睡得可习惯?”   长时间未进食,她竟饿昏了过去,这说起来委实丢人,黎青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口地抿着豆粥,“自然是习惯,多谢款待。”   沈鸣很体贴地并没有多问,只是偶尔在餐桌上推荐一两道他觉得尚可的菜肴。许是因为厨子手艺太好,又许是她太久没吃像样的一顿饭,这顿午膳她用得格外香。   用膳用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到沈鸣的耳边密语,沈鸣眼眸闪过一丝锐利,而后又恢复常态,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和黎青黛道一声,便出去了。   沈鸣身为都监,协理越州太守处理山民暴‖乱之事,沈鸣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可惜越州气候湿热,他又为了暴‖乱之事日夜操劳,肝郁化火,等事情结束后,他竟然在返回国都建康的途中生了怪疾。避免怪疾传染给宫中的贵人,他暂定于荆州寻医问药。   有人传话,他的对头柳文柯正总在上蹦下跳,妄图取而代之。还提及了梁帝觉着灵璧县的奇石甚妙,要他想办法带回建康去给陛下修建游园。   养病也没个清净,还得想法子将灵璧石运到都城建康去,这可是个大工程。   不过令他稍加欣慰的是,黎青黛开的方子果然奏效,喝下汤剂后两三日,他的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五日后他的红疹已经结痂了。   黎青黛见他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收了应收的诊金,婉拒了丰厚的赏金,准备告辞。   沈鸣问她,“黎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实不相瞒,我也不清楚。”只是总赖在旁人家中,有些许尴尬。   沈鸣温润一笑,“我听闻朝廷颁布昭圣令,采选天下医女为内宫各位贵人诊病。黎娘子医术精妙,不若到建康去试试,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黎青黛本就是茫然不知前路,给谁看病不都一样,建康是个去处。   “多谢郎君提点,来日有缘再会。”   黎青黛正式拜别,踏往建康的道路。   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侍从忍不住嘟囔,“这黎娘子真是傻,连金银珠宝都不肯要。”   沈鸣淡淡一笑,“她虽少不更事,但绝不算得上是呆傻。一个孤身在外的小娘子,随身携带大量金银,劫匪还不得盯上她?”   侍从讪讪,“还是都监深思熟虑,小的是个猪脑袋。”   “别耍贫,将灵璧石运往建康的马车和船准备的如何了?”灵璧石躯体庞大,要将其运往千里之外的建康,最省事省力的就是先陆运后水运。   “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不日咱们就可启程。”侍从又卖了乖,“若办好此事,讨了圣上欢心,都监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沈鸣不置一词,侍从见他不答话,连忙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是小的失言了。”   “去忙自己的罢。”沈鸣气性一向很好,对下属不算苛刻。   *   在船上的日子实在难熬,有了先前坐船的经验,黎青黛早就准备好能够止吐的药丸,是以商船靠岸的时候她并不算很难受。   秦淮河畔,两岸人声鼎沸,往来商船源源不绝,是黎青黛从前未见过的繁华景象。思乡的愁绪和对明日的憧憬交杂着,黎青黛忐忑的同时又充满期待。   到了岸上,黎青黛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眼,目不暇接。原以为荆州已经是繁荣至极,不曾想建康较之更甚。店肆林立,货品繁多,人流如潮。开市朝而并纳,横阛阓而流溢。金镒磊砢,珠琲阑干(1)。楼船举帆过肆,却见荆艳楚舞,南音靡靡。   黎青黛漫步在人群中,都能感受到他们热闹的氛围。   建康城占地广大,她又人生地不熟,开始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漫无目地转悠着,在一个弄堂口,忽然出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翁,抱着肚子直喊哎哟,他的孙女情急之下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好心的娘子,求求你帮帮我们。我阿翁的旧疾犯了,你帮我送他去医馆成不成?医馆就在前头,路不远的。”小女孩儿指着那条僻静的小巷说。   黎青黛俯身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安慰她说,“你莫要焦急,我就是大夫。”   闻言,小女孩儿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黎青黛因为着急救人却并未多想。   黎青黛把了许久的脉,却觉得他的脉象强健,疑惑道:“这位老阿翁除了有些许虚火旺盛,并未发现身体有其他急症。”   老翁浑浊的眼珠子紧盯着她,一把攥紧她的手,“哎哟,我肚子疼的紧,你却非要说我没病,可见你就是个骗子!”   怎会有这般蛮不讲理的老人家,黎青黛气极,正想转身离开,老阿翁却抓着她的手死活不肯不让她离开,口出胡言:“你是我嫡亲的孙女,你怎可抛下你阿翁去跟野男人私奔!快跟我回家!”   小女孩儿也跟着老翁一起胡编瞎喊,拽着黎青黛的另外一只手,“姊姊,那男人不是好东西,他骗你的,快跟我们回家吧。”   这边动静太大,众人都围观过来,老翁凶神恶煞地一顿叫喊:“看什么看什么,她是我亲孙女,我带我孙女回家!”   黎青黛被爷孙俩的出人意料的言行,着实给惊呆住,“我不是,我压根不认识他们!”   “小娘子别任性了,快跟你阿翁回家去吧。”任凭她怎么大呼和解释,旁人见是人家家事,且来人也不过是个老人和小孩,便悉数散去,也不多管闲事。   老翁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力,紧紧地钳制住她的双手,拖黎青黛往偏僻的巷子里走,黎青黛激烈反抗,却见那个小女孩儿掏出个帕子。   是蒙汗药的气息,那条帕子乍一靠近,黎青黛就闻了出来,尽管她有防备地偏过头去,但还是不慎吸入了少数。   求生的渴望让黎青黛爆发了潜能,最后一次挣扎,她成功挣脱了老翁的禁锢,朝着弄堂口奔去。   蒙汗药逐步蚕食她的清醒,眼前的事物开始摇摇晃晃,手脚也在发软,她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蓦然间,前方出现一架马车,似乎是见到有人朝它过来,马儿一下受了惊吓,仰着前蹄嘶鸣一声,黎青黛停不下脚步,当场被马儿给撞倒在地上。   马车内震荡了一下,正在闭目养神的庄檀静张开了眼,“发生何事?”   曲梧游隔着车帘子回禀,“回禀郎君,马车撞倒了人。”原想着给银钱就完事,不料曲梧游又补充道:“那人郎君也认识。”   这倒引起了庄檀静的一丝兴趣,他掀开车帘轻睨一眼,那人果然眼熟。   建康真是小,竟然能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难怪说冤家路窄。   那老翁不知是不是老眼昏花,眼神不好,不识得马车上的徽标,胆子忒大,看见庄檀静一身锦衣常服,以为只是寻常人家的富家公子,便想趁机讹一把。他瘫坐在马车前,扯开嗓门喊:“没天理啦,有人杀人啦!你们撞伤了我的孙女,得赔钱!”   曲梧游当即笑了,“她是你亲孙女?”   老翁起初有点心虚,但见有人围观过来,也不是何处来的勇气,说话带足了气势,“自然是我的孙女,那还有假?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要不是之前就认识黎青黛,曲梧游就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给骗了,“巧了,我也认识她。但我知晓,她生父不详,母亲早逝,自小是她师父养大的。她何时冒出个阿翁来,真是耐人寻味。”   庄檀静不欲再浪费时间,“把他们送去京兆尹。”   这下老翁彻底慌了,见势不妙便想跑,却被曲梧游叫人给抓了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曲梧游有点难以决断,“郎君,这位黎娘子该如何处置?”   沉默片刻,马车内又传出声音,“送去湘宫巷的那处私宅,给她寻个医师。”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吴都赋》。 第8章 情郎   卧雪居内,翠竹错落掩映,香烟袅袅,四下挂着竹帘,庄檀静一身白色暗纹广袖长袍,披散长发,席地而坐,洁白的长指调拨琴弦,悠扬的琴音便流泻而出。   待一曲毕,曲梧游才敢近前。   “……那老翁是看准了黎娘子年轻,又是外乡人,专门来讹她的。他那孙女也不是亲孙女,而是被拐来受他胁迫。”曲梧游回禀道。   庄檀静微顿。他今生少有失算的时候,栽在黎青黛手中还真是意外。不过这世上的缘分倒是奇妙,黎青黛最后还是落到他的手里。   不过这次他并不着急处决她,庄檀静吩咐,“好生照顾那位黎娘子,需要什么尽管满足,悉数从我名下私产支出。”   庄檀静名下私产颇多,安置黎青黛的私宅乃是他偶尔躲清静的留宿之地。   湘宫巷的陈管事掌管宅内事务多年,心知他的主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带女眷回自己的居所,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按照这个架势,若是没猜错,这位被带回来的黎娘子,很大可能成为此地的女主人,他须得花些心思讨好她。   办事多年的陈管事是个心思细腻的,很快就准备好女子的用品,点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丫鬟去跟她前伺候。   丫鬟们都是机灵的,等黎青黛醒了,赶忙叫人把这件事告知给曲梧游。   庄檀静得知黎青黛醒来的事,已经是晚间,还是他在西次间的书房内会见完同僚后才才知晓的。   “你是说,她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记忆?”   “季大夫是这般说的。”曲梧游道。季大夫出身名医世家,世代为医,不论医术还是医品在百姓中皆有口碑,应当不会出错。   “可能治好她?”   曲梧游见他面色微沉,又道:“黎娘子被马所伤,胸口有积血,脑袋上还肿了个大包,还受了惊吓,发热了一天一夜。季大夫推测,黎娘子之所以会失忆,恐是头颅受撞击,血气相乱。可此症无药可医,只能顺其自然,等黎娘子自行恢复。”   有些意思,庄檀静起身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埃,“去瞧瞧她。”   看她是否在耍花招。   *   “小夫人,您生病了,要喝了药才能好。”梅心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温声诱哄道。   药汁浓稠,散发着草药的清苦气息,逼近黎青黛的嘴唇,抗拒地将汤药推远,“不要,我没病。”   她自己身体她最清楚。   黎青黛看着陌生的环境和面生的人,浑身充满戒备,焦躁不安,像浑身张着刺的刺猬,不论侍者送来的吃的还是喝的都不肯入口,只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内发呆。   沉睡了一天一夜的黎青黛,不断重复着几个噩梦。先是一群面目狰狞的人对她指点指点,讥笑她是没爹的孩子,是个杂种。而后画面一转,一个面容猥‖琐的男子拦着她的去路,欲轻薄她……任凭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救她。最后是几个黑衣杀手,举着流着寒光的剑就要砍她,不论她怎么跑,都逃脱不开……梦的最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下所有风雨。   不能再想了,耳边劝哄的声音越发嘈杂,又开始头疼欲裂,她抱着头埋在膝盖上,紧咬着下唇,仿佛蜷缩在自己的一方世界才是最安全的。   就在众人对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庄檀静推门进来,黎青黛听到动静,抬头瞥向门口,顿时怔住。   刹那间,梦里那个男子面容清晰了起来,赫然就是他。   众人反应不及之时,黎青黛迅速跳下床,赤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疾奔着扑到庄檀静的怀中。   “你怎么才来!”她的嗓音带着吴侬软语的软糯婉转,似乎对他有些许幽怨。   向来冷静自持的庄檀静,冷不防被软香玉扑了个满怀,无措地张开手,愣了须臾。   等反应过来后,他的双手无处安放,怀里是个无亲无故的娇滴滴小娘子,他虽自诩非君子,但该有的道德礼节他还是有的,总不好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旁人不知晓他们真正的关系,都抿唇偷笑,见庄檀静目光严峻,众人才收敛了一些。   庄檀静拧眉,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站好说话。”   黎青黛不情不愿松开抱着他腰的手,一只手却仍然固执地扯着他的袖子的一个角,怕他会跑了似的。   庄檀静头一次遇到这般难缠的女子,他只觉无奈,目光停留在梅心手中的药碗,满满当当的,一滴未动,“她不肯喝药?”   梅心惶恐极了,“奴婢已经尽力了,可是小夫人她不愿入口,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不欲为难一个奴婢,接过梅心手中的汤药,引着黎青黛在小榻坐下,将药碗端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喝吧。”   虽然见到汤药,黎青黛带着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并不讨厌,但她本身仍是怕苦的,她试着同他商量,“能不能不喝?”   见他沉默不语,清冷沉静的双目就这般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知道是没法子拒绝了,一鼓作气地端起汤药往肚里灌。   碗里汤汁见了底,她嘴里充斥着又酸又苦涩的味道,幸而婢女适时地给她端来碗清茶漱口,而后又有人递上来颗蜜饯,嘴里的药苦味儿终于散了许多。   庄檀静在她喝药的时候随手选了本游记来看,黎青黛喝完药后不敢打搅他,只能眼巴巴地偷瞄他两眼。   她那灼灼的目光,想忽视都难,庄檀静放下手头上的书,揉了揉太阳穴道:“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就是。”   黎青黛思索少顷,打了腹稿,才鼓起勇气道:“他们都叫我小夫人,你是我夫君吗?”   这话把他给问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他一副讶然之色,想来他们之间不会是正儿八经的关系,她的心如坠寒冰。   黎青黛整个人又恍恍惚惚起来,脑海中闪现出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依稀能记起,自己曾经扒过他的衣服,隐约记得他的锁骨下有一点红色的小痣,她不由急着想去求证。   看到她扑过来,想要动手解开他的衣衫,庄檀静目光一凛,扣住她纤细的小臂,“你在闹什么?”   听到他不满的语气,黎青黛露出怯生生的眼神。而庄檀静觑到她白皙的手臂上,全是青红色的伤痕,很是刺目,不禁微怔,却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成功地扯开他的衣襟,窥见到模糊记忆中的那点胭脂痣。   完了完了,看来他们二人之间委实不大清白,否则,她又岂会知晓他如此隐蔽地方的痣。黎青黛笃定自己失忆前就跟他有过牵扯,而且貌似还是她主动的……   “原来你真是我的情郎啊。”黎青黛震惊不已,几乎认定他们就是那种亲密关系。   “……”庄檀静弄不明白她那小脑瓜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他可从未给她那方面的任何暗示。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病了,不像是装的,庄檀静确认之后,他便没了继续探究兴致,起身抖抖衣袖,准备去忙别的事。   见他要走,黎青黛立即拉住他的袖子,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奶猫,可怜巴巴地,“你要到何处去?”   其实对黎青黛,庄檀静自认为自己算是格外宽容了,若是旁的女子,他早就把人给扔了出去。   “你听话一些,我尚有正事。”他抽回袖子,转身离去。   近段时日,外邦使臣来朝,以及不久后的郊祭事宜,都需要他督促去办,庄檀静自然不会因为她而放弃手头上的事。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黎青黛又陷入了不安之中。   庄檀静自打回了建康,就不曾有半刻闲着,进了散骑省,每日于禁中值庐处理手头积攒的政务文书也罢,还得应付世家大族的暗箭明枪。   这日他忙完手头上的事,画轮四望幰平乘车准备回官邸。孰料走到半路,有承平侯府的人来请,遂又转道去承平侯府。车舆刚落地,就有小厮相迎,“郎主在书房候着郎君,有事相商。”   庄檀静推开书房门,就看到在书房内急得团团转的承平侯。   如同油锅里的蚂蚱的承平侯,一见到他,就让自己的长随守在门外,将书房门关上,“宫里头的那位出事了。”   宫里面那位,除了承平侯夫人的表外甥女宁贵姬还能有谁?承平侯府能重新得到梁帝垂青,未尝没有宁贵姬这个因素在。宁贵姬又诞下了二皇子,地位更加稳固。而梁帝对诸位世家大族不满已久,承平侯府是落魄了些,但刚好可以成为梁帝手中的一把刀,早已经密不可分。   “据闻宁贵姬诞下皇子后思乡情切,郁郁寡欢,陛下特许我夫人进宫陪伴宁贵姬,你猜怎么着,”承平侯压低声调,“原是宁贵姬诞下皇子后头发掉了小半,至今不敢外出见人。”   在宫里的妃嫔,虽说单靠姿色容貌并不能长久,可若是连姿色都没了,岂不是惹来皇帝厌弃?   庄檀静听闻后面色一沉,“私底下不曾找医师看过?”   承平侯道:“买通过一个看过,但没什么用,而今宫里头全是皇后和其他世家的眼线,没敢再轻举妄动。若是能从宫外找个医术好的,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禁中去就好了。”   可这世道大夫男子居多,先不论他们善不善妇人科,就是想悄无声息将他们送进宫去,又谈何容易?   他这个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办事又稳妥,承平侯习惯性地看向他,希望他能有法子。   庄檀静垂眸,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我会暗地里寻会医术的女子送进宫里去,莫要张扬。”   *   自从庄檀静上回露面之后,一晃差不多两个月过去,黎青黛就没再见过他。起初黎青黛连夜间睡觉也睡不安稳,眼底一团青色,娇俏的面容都憔悴了许多,后来发现这里的人对她没有恶意。既来之则安之,她便看开了许多,渐渐地也长了一些肉,但身形依旧单薄。   陈管事是个看碟下菜的,见庄檀静只来看过黎青黛一次便不曾再来,推测她是个不受宠的。再加上黎青黛不是强势的性子,他对她的态度渐渐轻慢起来。   先是对黎青黛全然没了当初的那般恭敬,往后就缩减她的穿戴等支出用度,克扣她的银钱,再然后竟然连膳食都只剩下了清汤寡水。   梅心闻了闻厨房送来的饭,皱着眉头,“饭都馊了,还怎么吃啊。”   其他婢女也是懒散的模样,撇了撇嘴,“天气热,蔬食都嗖得快,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们……”梅心气愤不已,可惜她嘴笨,没说出什么重话。   “梅心,算了吧。”黎青黛的性子让她下意识地选择息事宁人。   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庄檀静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黎青黛看见了他,眸子霎时一亮,提着裙摆跑向他,“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欢愉,貌似还夹杂着幽幽的怨气。   庄檀静仍是受不了她的热情,往后退了半步,同她拉开距离。   因着先前她曾救过他,是以他暂时还愿意留着她。而现在,她已经有了新的用武之地,自是更加不同。   他扫了眼桌面发黄的饭菜,当即蹙眉,让人叫来管事。   “吾让尔料理杂事,不曾想,宅中原来已经捉襟见肘到这般地步,竟连顿新鲜饭菜都吃不上。”   庄檀静的嗓音沉静如水,分明和往常并不不同,偏让陈管事冷汗直流。 第9章 你真的是我的情郎?   陈管事汗涔涔地瞥了眼庄檀静的神色,而后额头伏地,“是小的失职,管束无能,才叫那些奴婢偷瞒着我,将好东西都昧了去,委屈了小夫人。请郎君恕罪,小的一定对底下人严加管教,不再叫出现这般不尊主上的事来……”   “吾没兴趣听你废话,”庄檀静的指腹轻轻摩挲天青釉鱼子纹茶杯的杯壁,冷眼看他推脱狡辩,沉声打断他,“这件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后头这话是对黎青黛说的。   黎青黛正吃着梅心送来的莲子糕,冷不防被他提起,差点被噎着,咽下糕点后一脸茫然看着他,“交给我处置?”   “还是算了罢,我哪里懂得该怎么做。”黎青黛婉拒,她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况且这位陈管事还是他手底下的人。虽说黎青黛涉世未深,但也不是个傻的,经过这段时日,她可以看出这位情郎和自己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   “黎青黛,你一向如此么?”如此习惯忍气吞声。庄檀静望向她,似乎是对她的回话不大满意。   她现如今脑袋空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他现在算是她的衣食父母,直接插手他底下人的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若是招他厌烦又如何是好?   而今她再愚钝,也听出他话外之意,他貌似对她的处置不大满意,“若不然,罚他半年没有月钱?”   庄檀静不置可否,但黎青黛能感受出来,他仍是不悦。她有点委屈,连手里的点心都不香了。是他让她来决定的,可为什么不论她怎样做,他都不喜?   看着她低垂着小脑袋,变回谨小慎微的模样,庄檀静不禁叹气。罢了,任人揉搓的脾性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得慢慢改,急不得。   “我并非是给你难堪。”庄檀静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许是他难得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她吧。“黎青黛,你如今算是我的人,自此往后,须得给我记着,谁若是敢欺负你,你便欺负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再忍气吞声。”   因为一个人的隐忍,有时并不会换得风平浪静,反而叫对方得寸进尺。   虽然黎青黛没有了过去十余年的记忆,但是她敢肯定,从来没有人这样教她。她的心震撼着,久久不能平息,心里这么想了也就这样问了,“倘若是你欺负的我呢?”   庄檀静沉默片晌,似是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你若是觉着可行,叫你欺负回来也未尝不可。”   黎青黛浅笑嫣然,望着他,“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情郎!”   在一旁侍奉的梅心和兰心,二人挤眉弄眼,差点憋笑给憋出内伤来。   看来郎君还是疼爱小夫人的。   庄檀静不明白她何以这般容易满足。不过,他的幕僚还在等着他,转头嘱咐曲梧游,“这等欺上瞒下的老汉打发出去便是,不必留着碍眼,再从我名下的庄子里挑个会管事的来。其余的你自行处置,不必与我细说。”   说罢,他正要出门去,却听见黎青黛喊住他。他疑惑回头望去,她怯生生地与他对视,“您不留下用膳么?”   他特地帮她出气,理应当对他表示感谢的,即便她现如今吃的穿的皆是他的。   就在她以为庄檀静会拒绝的时候,却听他道:“时候尚早,我晚间再来,不必等我。”   庄檀静想的是,既然他有求于她,那么待她好一些也是应当的。她想让他陪她用膳,那他就顺着她的意。   为了这顿晚膳更有诚意一点,黎青黛打算亲自下厨,奈何她在厨艺这方面实在没天赋,菜没煮熟也罢,厨房却险些被烧掉,见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只好作罢。   等庄檀静来用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黎青黛因大病未愈,容易犯困,脑袋小鸡啄似的一点一点的。   有人等自己回来的感觉实在微妙,庄檀静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放柔了声:“不是让你不必等我么。”   黎青黛闻言揉了揉眼睛,“您回来了,我也没等多久。”   她抢在侍者前端来加了花露的清水给庄檀静净手,而后递了张绢帕给他擦干。他对她的明显讨好有些不适应,“这些事让侍者做就好。”   “不过举手之劳。”黎青黛就是闲不住,她总觉得自己赖着他白吃白喝,不做点事有些过意不去。   黎青黛只打探到了自己的名姓,以及关于她被迫离乡的事,其余的再多也不知了。是以如今在黎青黛眼中,在人生地不熟的建康,她姑且能信任的人只有庄檀静。她心性还算豁达,既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那就只能先适应了,活着才最重要。   为了今日的晚膳,厨房备了不少菜式,什么桂花鸭、八宝肉圆、荔枝肉、芙蓉豆腐等,样式丰富,瞧着也令人赏心悦目,垂涎欲滴,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还有一道蒸鱼还未呈上来,怕凉了腥味儿重。”黎青黛用公筷给他夹了块藕香糯米丸子,“这个吃起来香甜软糯。”   “唔。”庄檀静静静地听她说话,时不时应两声。   他教养极好,一言一行都是斯文儒雅的,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他也明白,黎青黛的出身平凡,没人教过她这些繁文礼节,是以他也不会像训诫自己晚辈一般当面呵斥她。   一顿晚饭结束,黎青黛没了过去的记忆,对他是自己情郎的事尚存疑惑,不会去刻意亲近他。而庄檀静不曾女子相处过,性子高傲孤僻,也没什么话可以说,又看起了游记。二人相顾无言。   这时梅心端着茶点过来,黎青黛眼尖,一把抓住她的手端详片刻,问:“最近是否腹痛泻肚?”   梅心讶然,“您是怎么知道的?奴婢确实是吃坏肚子了。”   “自然是看出来的。你的嘴唇颜色微微青黑,拇指指腹干瘪凹陷,”黎青黛指着她手掌心大鱼际穴根部这一片的位置(1),“你看,此处也呈现出淡淡青黑色,证明你可能肠胃不适。”   《灵枢·本脏篇》记载,“有诸形于内,必行于外”,“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   手与经络循行密切关联,手掌的厚薄、颜色、掌纹以及青筋等情状,就如一面镜子,能反映出人之五脏和是否康健。譬如,身子健壮无病的人手掌心显现是淡红的或者粉红的颜色,且是润泽有弹性的。若其身体异常,手掌则会呈现出青色、萎黄、绀色、白色等不正常的颜色(2)。   而后又给梅心把把脉,黎青黛思及梅心家境,便给她弄寻常百姓也易取的方子,“我给你开个加减藿香正气散。”   “娘子心善,多谢娘子。”黎青黛觉着“小夫人”三个字听着别扭,让梅心他们唤她娘子就好。   梅心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屋内又剩他们二人。   看来她忘了自己是谁,也没忘了怎么治病,有意思。庄檀静玩味地望了她一眼。   发现他在看自己,黎青黛浑身不自在,不禁把腰背挺得更直了。   着实想不明白,没失去记忆的她为何会看上这样矜贵疏离、不苟言笑的男子。他们二人分明身份悬殊,又是怎么在一块儿的?   感觉庄檀静不再看自己了,她心里奇怪,借着喝茶的动作打掩护,忍不住又多瞄了他几眼,哪知偷窥时恰好被庄檀静抓个正着,她做贼心虚一般仰头蒙的灌茶,被呛个正着。   庄檀静头也没抬,视线停留于书卷间,只给她递来一张绢帕,“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   也对,现在他可是自己名义上的男人,她看自己男人怎么了?   黎青黛便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他面容清隽秀致,鼻梁高挺,肤色如玉,通身尽显着世家大族子弟的高雅清贵,言行举止也是赏心悦目。   她忽然也不奇怪了,面对这般好颜色的男子,谁能不心生欢喜?平心而论,她对这位“情郎”还是很满意的。   可是,这般优秀的儿郎真的会看得上她么?   “你真的是我的情郎?”她不禁怀疑。据她所知,自己应当只是平民出身,而庄檀静身居高位,想要和他结为连理的名门闺秀应该只多不少,怎就看上了她?   “你觉着呢?”庄檀静受不了她的灼灼目光,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与她直视,反问她。   两人对视,沉默少顷。   黎青黛最先受不了,抢过他放在的桌面书卷遮住自己渐渐发烫的脸蛋,心里嘟囔,生得怪好看的。   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看着突然把自己的脸埋进书里的黎青黛,庄檀静一头雾水,想拿走挡在她面前的书,看她究竟在闹什么,可她严防死守,就是不让。   好罢,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了。庄檀静起身,有了她,他并不常在此处过夜,便让曲梧游准备马车,晚间到别处歇息。   “等等。”黎青黛小跑到他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个香包,双手递给他,“这个香包是前段时日就缝好了的,只是一直没机会送你。别看模样是丑了些,但里头有藿香、当归、艾叶等行气活血、安神助眠的草药,放在枕头底下,能叫你好眠。”   香包虽针线粗糙,气味却是清香怡神,是用心的了。   就连失忆了都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庄檀静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随手将香包收着,道了声多谢就往外走。   夜色已深,孤月西移,虫鸣低吟。   庄檀静刚处理完案首的文书,宽衣解带准备就寝时,香包从他身上掉落,近侍拾起呈给他。   看到这个香包,他不由想起了黎青黛。   她的心思真的很浅,总能让他轻易看穿她的喜怒,以及她对他满满的依赖。然而,庄檀静并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于他眼中,不论男女,只有能为他所用,才是有价值的。   他随手将香包丢进匣子里。   作者有话说:   啧啧,年少不知媳妇香,静静啊,活该你现在单身。   (1)大鱼际指的是,人的手掌正面拇指根部,下至掌根,伸开手掌时明显突起的部位,医学上称其为大鱼际。   (2)本文参考廖春红的《观手知健康全书》和张汝峰《图解观手知健康》。 第10章 梦里都是假的   有了陈管事的前车之鉴,新来的管事更加谨慎行事,给黎青黛送来了新做的衣裳和头面配饰。新鞋是时兴李记阁做的,上头有流光溢彩的珍珠点缀,又绣上精美的花纹,很是别致。   那晚黎青黛送了香包给庄檀静,他也投桃报李,给她送了一箱子医书以及解闷的话本来。见如此多珍贵的医家典籍,她欢喜极了。   来送书的曲梧游告诉她,若是她读医书时有遇上不懂的,还有医术精湛的季大夫能为她答疑解惑。   思及黎青黛乃乡野出身,不懂世家礼节,常与丫鬟一起玩闹,主不像主,仆不像仆,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庄檀静道:“过几日,会有人过来教你世家里的规矩,你用心学着便是。”   黎青黛却是想岔了,攥紧绣帕,垂下脑袋,“您是觉得我举止粗俗,丢了您的脸面,所以才叫我学规矩的?”   庄檀静心知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你勿多心。你是要待在我身边的,往后要见的命妇贵女只多不少,学了规矩对你有益无害。”   原来他是为了她着想。   庄檀静给使了曲梧游个眼色,而后曲梧游端了个螺钿缠枝宝盒上前,“这是我从波斯商人手中收来的手钏,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宝盒打开后,只见里头躺着一对镶嵌着红色宝石和绿松石的镂金手镯,样式精美,没有女子能忍心拒绝。   这手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黎青黛眉眼弯弯,拿起试戴,沉甸甸的手镯分量很足,衬得她白皙的手腕愈发纤细。可她就稀罕地看了两眼,就将手钏放下。   看来她并不是很喜欢。   庄檀静心细如尘,焉能不察觉出来,幸好他另有准备。   曲梧游又打开一个锦缎遮掩的盒子,赫然是一本《东游医鉴》。   乍一看到这本书,黎青黛视线就没挪开过,“听闻《东游医鉴》已成孤本,千金难求。这是给我的?”她不大确定地望向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看来送礼还得投其所好的好,庄檀静道:“那是自然。”   激动不已的黎青黛慎之又慎地捧起这本书,轻轻地翻开阅览,字字珠玉,确定是真品,“你对我真好,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你。”   她不记得从前的事情,面对这位“情郎”也不过是熟悉点的陌生人罢了,他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她已是很感激。   可庄檀静并不相信这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一个人对他死心塌地。可事到如今,他对她有所求,便柔和了声色,“我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本来是冷心冷血的俊秀郎君,忽然为你变得温柔许多,任谁也顶不住,黎青黛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帮。”   庄檀静长话短说,将宁贵姬的处境告知于她,“近来太医署会招收一些家世清白的医女,专供贵人所用,我欲让你混进医女中,再寻机会给宁贵姬看诊,如何?”   黎青黛思忖片刻,她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我医术不精,没能把人治好,您可不可以别怪我?”她那双瞳剪水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庄檀静心头蓦地一软,向她保证,“你尽力便是,其余不必担心。”   来教导黎青黛的徐老媪,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阅历颇丰,自有一番威严与气势。   用早膳时,黎青黛吃到味道好的,习惯地想让平时比较亲近的婢女梅心、兰心来尝尝,却见徐老媪制止她:“娘子,主仆有别,不可如此。”   徐老媪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梅心和兰心把头埋得更低了。   黎青黛只好作罢。   饭后,徐老媪又教她用餐、走路等时候的礼节,“腰背挺直,双目直视前方,脚抬起。”黎青黛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学。   待庄檀静放班空闲,过来陪她用膳时,才察觉她不对劲。平日里她总要说几句话,吃到喜欢的菜,她还会给他夹给她尝尝。如今她端坐在座位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的几道菜,像极了大家闺秀,唯独不像她。   看来这几日她的规矩学得不错。   瞥到时刻盯着她一言一行的徐老媪时,庄檀静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注意到,黎青黛多瞅了几眼离她最远的那道醋搂鱼,便用公筷给她夹了块鱼腩位置的给她。   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鱼,她双目明亮许多,压低声跟他道谢,而后冷不丁地和徐老媪的冷眼碰上,她连忙敛起笑容。   庄檀静搁下玉箸,用摆在手边的绫绢手帕擦了擦唇角,“有些规矩是叫外人看的,在自家时,不必端着所谓的礼仪委屈自己。你是此处的女主人,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从未拘束你。”   这话既是说给黎青黛听的,也是说给徐老媪听的。   原本徐老媪得知自己要来伺候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子,心中尚有不屑,但看起来这位黎娘子在郎君心中还是很有分量,是她想左了。   黎青黛闻声,很是感激他,她如释重负,总算不用装端庄娴静了。   到了夜里,庄檀静难得留下,但却宿在书房。   梅心不由得替黎青黛暗暗着急,给她卸下钗环时提了一嘴,“娘子,您和郎君总是分室而居,若是日后有别的女子趁机而入,那可怎生是好。”   黎青黛也不大懂这些,她自苏醒后就一直是和庄檀静各睡各的,好像也并无妥。不过,梅心倒是提醒她了,要是将来庄檀静有了旁的女子,她又该如何自处。   正往香炉里添香的徐老媪听到梅心的话,皱眉,厉声喝止:“梅心,怎可妄议家主私事。”   梅心当即住了嘴。   徐老媪是个心善的,她年纪大,见识也多。自古以来男子多是薄情寡义之辈,况且在她眼中,黎青黛还是个以色事人的,处境更加艰难,是忍不住提点:“虽然梅心说错了话,但也不无道理。娘子不能总是得过且过,整日只知捧着那些医书读,还需得做长久打算。”   黎青黛何尝不知道,不过理是这样的理,做起来也难,她委实做不来谄媚附和的姿态去讨好庄檀静,只好得过且过。   睡前存了心事,躺到床上,她辗转反侧,半响才入眠。   午夜时分,天际一阵响雷,紫电如蛇狂舞,黎青黛眉心紧拧,脚一蹬,从噩梦中惊醒,后背的罗衫被汗水浸湿。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漏花窗外忽闪忽闪的紫电光影,焦躁地揉搓被子,随后掀开床帐赤着脚走了出去。   在外间守夜的兰心睡得很熟,雷打不醒,竟连黎青黛出去了都不知道。   西侧间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庄檀静瞥了眼漏刻,时辰不早了,已到了他往常该歇息的时候,起身到坐地葡萄缠枝纹屏风后更衣,孰料黎青黛就在刻时推门而入,“庄檀静你睡了么?”   书房外是有侍卫在守着的,见到来人是黎青黛,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拦她,就被她给闯了进去。   庄檀静急匆匆地系好衣带出去,黎青黛意识到自己莽撞了,忙侧过身去,“抱歉,方才敲了门的,我以为你听到了。”   庄檀静要给她弄得没脾气了,“夤夜未睡,可有要事?”   “没有。我适才做噩梦了,害怕得紧,一冲动就跑来找你了。”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毕竟半夜打搅人休息,是她不对。   庄檀静倒了杯温水给她压压惊,“梦到了什么,竟叫你如此害怕?”   她接过一口气喝完,缓了缓神,“我梦见我们两个被一群人追杀,然后一起殉情跳崖了,还好是梦。”   庄檀静挑了挑眉,他们确实有过一起跳崖的经历。他发现她还赤着脚,一双白嫩的脚丫子,只一瞬就转移视线。   “梦里都是假的,你怕甚。”庄檀静没有安慰过人,更不会说温柔的话。   黎青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没穿鞋,面上更热了,脚趾尴尬地动了动,试图将脚丫藏起来。   “嗯。”黎青黛不自在极了,细白的手指捏着瓷杯,“没那么怕了。”   而此时的屋外,滂沱大雨才倾泻而下,在屋檐上汇聚成雨帘。   庄檀静看了眼漏刻,已经过了往常他歇息的时候,揉了揉眉心,“夜深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你也早点休息。”黎青黛慢吞吞走到门口,面上满是纠结,她扒拉着门框,“我今晚能否睡在这儿?”   似是怕他会拒绝,她又补充道,“我不跟你抢床,就在外间的小榻上挤一挤就好。”   外头下着大雨,总不好赶她回去。而且到这种地步了,他们二人委实称不上清白,再多些流言也无甚所谓。   庄檀静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让侍从收拾一下小榻。   待黎青黛躺下后,庄檀静吹灭烛灯,室内顿时就暗下来,只是偶有闪电的光从窗外透进。   不知为何,只要呆在有他在的地方,她就十分安心。不一会儿,困意袭来,她缓缓进入梦乡。   听到外头细微平缓的呼吸声,庄檀静哑然失笑,她还真是放心他呢。   翌日清晨,徐老媪和守夜的丫鬟才发现黎青黛人不见了,慌忙寻了过来。   主子睡到半夜不见踪影,也不见有人寻来,忒不像话。说到底还是不把主人放心上。   庄檀静眉眼凌厉,“此处不缺有才干的人。”   徐老媪心知自己这回做错了,躬身道:“奴婢日后不会再犯。”   敲打完底下人,挥手让他们下去。   今日休沐,庄檀静去庭院里练剑,孰料这时候崔恒来了。   崔恒是自来熟的,得知庄檀静没有在官邸歇息,料想他到湘宫巷这处私宅来,驱马就往这边来。   湘宫巷这地儿寸土寸金,亭台楼阁绮丽,佳花美木,芳荫蔽日,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此置办私产。   崔恒一直都了解庄檀静这个好友不近女色,是以每次进庄檀静的卧房都是分外直接,有时连敲门都省去,“庄玟清,你……”   岂料庄檀静没见着,却发现他的卧房竟然藏着一个正在梳妆的美娇娘,崔恒霎时愣住,“你是何人?” 第11章 察觉   以为来人是庄檀静,是以众人都没有防备。谁曾想进来的竟是个外男,徐老媪连忙挡住崔恒打量的视线,“请您自重。”   听见动静的庄檀静面沉如水,快步迈了进来,以身躯遮掩住黎青黛,没好脸色地看着崔恒,“你怎的来了?”   崔恒移开视线,摸了摸鼻子,“以为你在的此处,来寻你的,谁知道有人金屋藏娇。”   而后恢复平日里的不羁,他不禁揶揄,“行呀,庄玟清,不声不响,就找了个小夫人,还以为你会继续清心寡欲当圣人的。”   昨夜没睡好,黎青黛便起迟了些,现在还未梳妆,不方便见客,她在庄檀静的掩护下慌张地掩面躲到屏风后。   庄檀静催促崔恒离开,“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到偏厅等我。”   “知道了。”崔恒也不是第一回 来,临走前不忘嘱咐,“替我向嫂夫人赔不是。”   庄檀静无奈,等崔恒走后,黎青黛才从屏风后出来。   “方才那浑人名为崔恒,油腔滑调,不是好的,下回见到他,离他远点儿。”庄檀静面不改色道。   黎青黛茫然地点点头。   走到偏厅的崔恒莫名其妙地,连续打了两个喷嚏,纳闷极了。   等了没一会儿,庄檀静就进来了,崔恒挑了挑眉,翘着二郎腿,调侃:“哟,我还以为有如此佳人,适才受惊了惊吓,你会好生安慰一番才来呢。”   庄檀静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日后记得敲门,若再没个正行,就扔你出去。”   “晓得晓得,你不必说我也是懂的。”   近来,建康内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便是端仪公主强抢了素有竹贤隐士之称的岑敏修。这岑敏修胸有方略、才华横溢,在江东颇有声望。地方刺史也对其赞不绝口,欣然举之茂才送京。梁帝听闻,乃策问之,岑敏修不卑不亢,所答十条,皆有文理,梁帝曰大善,擢授其国子助教(1)。   崔恒不由惋惜,“可怜这竹贤才子,这下真要娶这位彪悍公主喽。他那读书人的小身板儿哪里能遭得住?”   庄檀静却评判岑敏修,言语犀利,“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传闻岑敏修是被当地刺史三顾打动才肯出山,但若是真是性情淡薄、寄情山水之人,又岂会被真正地被名利所打动?   若是别人这样评判岑敏修,崔恒还可能想他是因为才不如人而心生嫉恨,但若是庄檀静这般评判,必有其道理。   崔恒笑了笑,“你还得多亏这位竹贤隐士,否则最后驸马都尉这名头就落在你身上了。”   “未必。”庄檀静道。   即便没有这个岑敏修,庄檀静也不会尚这位公主的。司空郑旸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想的是不遗余力地破坏梁帝和庄檀静的君臣关系。   近来乌图时常在边界挑衅,烧杀抢掠,边民苦不堪言。郑旸一直主张求和,名曰忌惮北边虎视眈眈的魏国,而庄檀静却主战,二者政见不合早就是众人皆知。   然而,庄檀静并不畏惧郑旸。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分外期待,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   昭圣令诏选天下医女,凡家世清白、未婚年轻女子皆可参加,经过层层遴选,一共从梁朝各地选出七七四十九位医女,黎青黛就混入在其中。   依照安排,黎青黛将化名为陈苓在太医署行事。庄檀静告知她,只要她治好了宁贵姬之疾,她就可以全身而退。   领头的内侍官尖着嗓子训诫:“从今日起,你们要谨言慎行,尽心侍奉贵人。”   “唯。”众女应声。   内侍官而后领着众人进入皇城,随后迎面来了一群禁军,他们推着一车盖着草席的东西,内侍官带头避让。   蓦地,从草席离掉出一直惨白且血迹斑斑的手,眼尖的医女瞧见了,惊叫出声,吓得花容失色。   “吵什么,噤声!”内侍官喝止,神色淡漠,显然对眼前这景象见怪不怪,“再吵嚷,惊扰了贵人,那便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低头,又惊又俱,瑟瑟发抖,皆不敢多言。   历经岁月的洗礼,太医署的官舍略显沧桑,就连门扉都隐隐透着一股药香,古朴至真。   太医署分为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太常丞年终总试,太医令丞季一次试,且而博士月一次试,她们这些医女自然也是不例外,亦是月一次考试。若是月度医考累计三年皆为下第,便会被太医署免去职务(2)。   原以为进了皇城就高枕无忧的医女们不由担忧起来。她们的家境都不算好,进太医署不过是因口腹之累,时逢荒年,流民不断,太医署已经算是个好去处了。   黎青黛得知后也叹了口气,这世道艰难,都过的不易。   身侧的钟萃娘听闻她叹息,误以为她不会铺床叠被,抢过她手里的活儿,“我来帮你吧。”   黎青黛不大好意思,想要抢回她手里被褥,“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能行的。”   “我的已经弄好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钟萃娘莞尔。   黎青黛拗不过,只能任由她去了。   因为诸位医女不懂宫规,还要经由宫内有资历的女官教导后才能正式在贵人面前露面,若没学好的,还得被留下来专门受训。黎青黛终于明白为何庄檀静先前要让她跟随徐老媪学习繁琐的礼仪了,她如今学宫规起来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待医女们经过规训,熟悉太医署差不多,就要被分派到各个科门做事。黎青黛被分到她比较擅长的针科,倒让她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除了要当值的,医女的该歇息的就回下房歇着的。   星辰熠熠,四围静悄悄的。黎青黛一手垫在脑袋下,打了呵欠,双目发涩犯困。等听到几声雀儿叫,她登时清醒,立刻从床上起来,悄悄地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去。   一位宫娥提着宫灯,正在屋外等着她。   宫娥压低声问她:“你是陈苓?”   “我是从姑苏来的陈苓,早已恭候多时。”黎青黛答道。   宫娥听到她的回答,才放下心来,叫她换上一件宫女服,而后在前方引路,“走吧。”   就这般,黎青黛装作办事宫女,很是顺利地进入台城内宫。   夜色里的台城依旧雄伟巍然,宫阙楼阁屋檐下挂满了宫灯,如同悬在空中的琼楼玉宇。台城又名建康宫,灯火辉辉,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黎青黛见如此壮景,一时词穷,竟无法想出任何词汇来描述其瑰丽。   站在丹楹刻桷、气势磅礴的宫城之前,只觉自己如同蜉蝣一般渺小。   宁贵姬深受圣眷,居住的殿宇便是精美绝伦的披香殿。殿内白鹿卧炉的香烟不断,燃烧着清冽的瑞龙脑香,香纱幔帐、珠帘重重,黎青黛垂眸,不敢再往别处瞧,跟随者那名宫女进入内殿。   隔着云纱帐,隐隐可以窥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声音娇媚柔美,仿佛能叫你酥了骨头,“你便是庄檀静寻来的医女?”   黎青黛行了个礼,“回禀贵姬,在下正是。”   “抬起头来。”   黎青黛闻言照做,只是视线仍然低垂盯着地面,不敢乱瞧。   良久,宁贵姬若有意味地哼了一声,“模样标致,瞧着年纪怪小的,你真的会治病?莫不是庄檀静随便寻了个来诓骗我的。”   “回贵姬,在下年纪尚轻不假,但究竟医术如何,是否有真才实学,只有试过才知道。”黎青黛看起来柔柔弱弱,言行却不卑不亢。   宁贵姬勾唇一笑,“有点意思,真不愧是庄玟清的人。也罢,姑且试之。”   两侧珠帘纱帐缓缓掀开,显露出宁贵姬的真容。果真如众人所说的那般天姿国色,娇艳动人,让黎青黛一个女子见了都为之倾倒,只是她头上带着的头巾太过突兀,硬生生破坏了她这份华美。   大致想一想,便能知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宁贵姬称病不出,忙着照顾皇子,脱发之事是个棘手的问题,只能暂用丝织头巾遮掩一番。   黎青黛道:“在下是来为贵姬解忧的,烦请贵姬摘下头巾,以便在下诊断。”   宁贵姬的大宫女却觉得她冒犯,大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贵姬。”   宁贵姬眉目冷冷瞥了大宫女一眼,“人家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还不速速退下。”转头又对黎青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请便就是,我信你一回,可莫叫我失望。”   “在下必定尽心竭力。”黎青黛道,“若对贵姬冒昧,烦请见谅。”   说罢,黎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朝着宁贵姬走近,先观察了她的头皮状况,排除了其他一些病理。   《黄帝内经》,将脱发称之为“毛拔”“发落”“发坠”,且病因多半与肝肾、气血相关。   某些产妇分娩后两三月因阴血亏虚,会有发丝变枯黄、脱落增加的情况,通常经过六个月到九个月的时间便会自行恢复。当然,有些产妇则是因为要照顾婴孩儿,而休息不佳、心绪低落或食欲不振,亦会造成脱发(3)。   “劳请贵姬伸出舌头让在下瞧一瞧。”黎青黛道。   毕竟宁贵姬做惯了雍容华贵的宫妃,吐舌这一动作有些不雅,命令那些宫娥都转过身去,才矜持地伸出舌头。   随后黎青黛又替她把脉,一边问:“贵姬是否伴头晕失眠,倦怠乏力,腰腿酸痛,动易出汗?”上述症状都是气血亏虚之症。   话语刚落,宁贵姬心里一咯噔,近期的不适全被她说中,暗忖小瞧她了。宁贵姬面色自若,“正是。”   见宁贵姬面色淡黄,舌淡,而脉细弱,黎青黛基本能确定是何病因了,但为了谨慎起见,又问:“贵姬坐褥时,是否节食过?”   宁贵姬原以为眼前这个少女年轻医术不精,不曾想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因着急恢复往昔曼妙的身材,多数宫妃在生产后节食和束腹,渴望恢复荣宠,宁贵姬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宁贵姬当宠妃多年,自有一番气势,美目睨着她,“宫妃节食也不是秘密,有何不妥?”   “大有不妥。”黎青黛虽能理解禁中妃子珍视美貌之心,但并不懂为何有人会因此而糟蹋自己身体。   “女子生产后身体正是虚弱之时,正所谓:新产血虚,多汗出,喜中风,故令病痉(4)。若是不做好防护,产妇容易留下病根。是以,产后欲彻底恢复就不能抗拒服用一些滋补之物,凡事适量即可。”   若说先前宁贵姬对黎青黛尚有偏见,这下她全然放心了,“若依大夫来看,我又该如何治才好?”   黎青黛并未注意到宁贵姬换了称呼,继续道:“用加味四物汤以补肾养血,最为适宜。我观贵姬又有下焦虚寒之症,是否偶有脘腹怕凉?”   宁贵姬眼中的惊讶再也抑制不住,“却有此事。”   “如此,可以加肉桂、炮姜以温散寒。(5)”   宁贵姬许久不能出门,都快闷坏了,担忧道:“我这头秀发多久才能恢复?”   “若是正常,服药三月即可。”黎青黛说了个保守的时间。   “太慢了。”宁贵姬不满道,“可有更快些的法子?”   黎青黛思索,“若配合针灸百会穴、头维穴等,调理气血,兴许能加快头发生长。”   “如此甚好,就照你说的做。”   这样一来,黎青黛每隔几日,半夜偷偷去给披香殿给宁贵姬做针灸的日子,她白日里在太医署还要帮忙做配药、制药的活儿,呵欠连连,还被管事的女官训斥了。   看她顶着眼底一团青黑,同个寝室的医女取笑她:“陈苓你怎地总一副睡不够的模样,莫不是背着我们大家半夜起来偷吃了吧?”   众人笑吟吟。   提到“半夜”二字,黎青黛敏感得一个激灵,当即不困了,“哪里有的事。我刚来建康不久,有些水土不服,睡不大好,不能适应而已。”   钟萃娘笑着打圆场,“别说陈苓了,我亦是如此,夜里睡不大踏实,总挂念着阿耶阿娘,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提及阿耶阿娘,倒是触动了在场这些背井离乡的女孩儿们,没了先前的欢声笑语,心中皆是一把辛酸泪。   黎青黛感激地看了钟萃娘一眼。   尽管宁贵姬再怎么谨慎小心,但披香殿的事情还是被郑皇后的耳目刺探到。   如今宁贵姬诞育皇子,风头正盛,郑皇后对她更是时刻关注,加之梁帝有心袒护庇佑她,郑皇后已经恨不得啖其骨肉。   宫女端上一袋药渣,药的苦味儿萦绕不散,叫郑皇后连忙用香帕掩鼻,她嫌弃极了,“这是从披香殿后的桃林挖出来的?”   “回禀殿下,奴婢见披香殿的人鬼鬼祟祟在埋什么东西,像是在毁尸灭迹,便留了个心眼,不曾想还有如此发现。”宫女欣喜不已。   “没被披香殿的人察觉?”   “殿下放心便是,奴婢取出药渣后,将那地儿弄回原样,不会有人发觉的。”   郑皇后挑了挑眉,继续插着手中的花,“也不算蠢。”   也不知披香殿那贱婢弄什么明堂,郑皇后太急着拔去宁贵姬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了。她拿着金剪子毫不留情地对着花儿下手,未几手中的娇花便被她修剪得服服帖帖,插到那瓷瓶中,“沈鸣,你找个信得过的医师瞧一眼,那药是做什么的。”   沈鸣上前一步,“谨遵殿下旨意。”   作者有话说:   从三国开始,皇后、皇太后皆可称之为殿下。   (1)参考《北齐书.儒林传.马敬德》:“ 敬德请试方略,乃策问之,所答五条,皆有文理。”   (2)《中医医政史略》。   (3)参考《北京中医医院皮肤科聚友会系列讲稿3:损容性皮肤病中医证治撷英》。   (4)出自《金匮要略》。   (5)参考《陈宝贵医案选萃》。 第12章 装的还挺像   太医署每月一次的私考转眼将至,考的内容并不算简单。又因是头回接受考验,包括黎青黛在内,所有医女都分外紧张。   成绩分为优、平、否三等,为劝勉众人学医,每次私考成绩最优者还会有额外的赏银。虽然各科考试内容注重不同,但还是要求医女掌握最基本的药理知识。   第一门考的是蒙眼辨药,即在一刻钟内蒙眼识别出药材,并写出这位药材的疗效作用。   古人辨识药材自有一套章法,其一,先望、观其形、色,药材的颜色(赤黄青白黑)与五行、归经、功效紧密相连,且中药的生长纹路也各有不同。其二,嗅、闻其味,如有芳香或辛辣燥烈之气的药材,多属温热之性,能活血行气;而无气味或清凉特异之气的药材,多属寒凉之性,能滋阴润燥。其三,可口尝其味,亦可用手触之,酸甘苦辣辛咸,味道不同功效也有不同,重量、柔韧、疏松等程度每位草药亦有不同……(1)   许多药材可以直接用肉眼辨识出来,若遮挡视线再去识别药材,其难度增加不是一点半点。   黎青黛的眼睛被麻布结结实实地蒙住,眼前黑黢黢的。她面前摆着个荷叶纹漆盘,其中用小碟子依次摆着十种药材,假若她能答对药材九种以上,便能获得优,若是只能答对八种到六种,能获得平,往后的只能是否。   她手慢慢摸索,捻起第一片药材,用指尖感受其中的温热寒凉之性,缓缓摩挲其纹路,掂一掂,感受其升降沉浮,而后凑到鼻尖嗅其味,以牙咬下一小口,苦的,她的眉毛微蹙,差点忍不住吐出来。   苦,辛,平,触手有特殊纹路,是青风藤。   照着这个法子,黎青黛按部就班,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草药分辨出来。   时辰一道,监考的太医博士叫医女们摘下眼罩,在纸上默写出方才药材名称。   黎青黛在纸上写出:青风藤、苏木、凌霄花、苏合香、石菖蒲、知母、地肤子、泽泻、白芥子,并依次写出这些药材的药效。   主考的太医博士是几位经验老到的医者,拿起黎青黛和苏月见的答卷,他们捋了捋长须,深感欣慰地笑了。   针科考得的第二门,便是依照症刺|穴。作为针科的医女,要极为熟悉人体的各个穴道,若是替贵人针灸时出了差池,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在众位医女面前摆放着一个木头人,表面涂上一层蜡,而后医女要根据主考官所写的穴位,在木人相应的位置刺穴。   经过诸位医博士的评判比较,次日众位医女的月考成绩便被张贴在太医署的东墙上。   钟萃娘挤进人堆里看,赫然看见“陈苓”二字排在针科榜的最前头,她登时就跟自己夺得魁首一般喜悦不已,“阿苓阿苓,你是榜首!”   连黎青黛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夺魁,脸上还有些许茫然,“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见她不敢相信,钟萃娘拉着她一把挤开前头的苏月见等人,指着针科榜首的位置,“你看,我可没骗你,瞧你的样子,难不成是高兴傻了?”   受着钟萃娘的情绪感染,黎青黛不由欣喜,这是自她有失忆以来赚的第一笔钱,说不欢喜是假的。   苏月见猝不及防地被钟萃娘挤到一边去,蹙了蹙眉头,也没说什么。苏月见天资聪颖,在医药上的学识就没输过给谁,可惜昨日她大意,误将白芥子认作紫苏子,以至于稍逊于“陈苓”。   “我的阿苓当真是厉害……”耳边又传来钟萃娘的声音,苏月见听得心烦,转身走开。   虽然黎青黛和苏月见最后都是甲等,但苏月见觉着自己始终矮半个头,越想,心中不由愤愤不平。若不是这个“陈苓”,榜首的位置本应该是她的才对。   平时跟苏月见玩的好的,见苏月见一直阴沉着脸,都不大敢靠近她,只能偷偷躲在背后说些闲话。   “技不如人,在那儿生闷气,还得我哄着她……”   “甭理她。没贵女的命,偏学贵女的傲气。”那人嗤笑。   听到这些风凉话,苏月见暗暗攥紧了拳头。   *   帝王欲月后围猎解闷,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解皆忙忙碌碌,准备随行的药物,众医女身上的任务便繁重起来。   太医署仙人博士练出丹丸,因人手不足,令黎青黛、苏月见等人将丹丸送去尚药局和药藏局。   东掖门的宫道是前往内宫尚药局的必经之路,亦是诸位大臣去往尚书省的大道。   眼前穿着朝服的大臣从东掖门进出,身份低下的医女自然要避让。   黎青黛微屈膝,微低头,准备随着众人一起行礼,孰料好像有谁在她身后用巧劲推了她一下,一个没站稳,黎青黛猛地朝前扑去。   刹那间,黎青黛双手抬高,扑通一声,膝盖碰地,才不至手上端着的丹丸摔落在地,否则她就真的要大祸临头。   还没等她松口气,映入眼帘的是深红的绛纱袍,轻柔从她的面颊擦过去。她一脸芒乎地抬头望去,骤不及防地对上庄檀静幽深的双目,只听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曾有不少心怀不轨的女子,欲对庄檀静投怀送抱,怎奈尚未近身,不是血溅当场,便是当作刺客严加鞫讯,下场凄惨。   苏月见嘴角微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就在众人以为黎青黛在劫难逃之时,庄檀静眼神淡漠,竟然绕过她径自走了。   领头的内侍心有余悸,擦了把冷汗,他可一点都不想惹麻烦,尤其是风头正盛的庄檀静。同庄檀静不期而遇,黎青黛不由怔住,内侍见她还傻愣在原地,不禁催促,“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起来。”   黎青黛才从思绪中回神,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庄檀静挺拔颀长的背影,他行走在诸位王公大臣中,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而她只能混迹在芸芸众生之中,他和她的距离好似隔着一道天堑。   不过,黎青黛内心并无多少伤感,更在意的确是另一件事:他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装的还挺像。   等做完手中的活,医女们终于能歇息片刻,几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黎青黛的膝盖磕着后隐隐作痛,她慢慢走到回到住宿的下房,拉开裤腿一瞧,不出所料,果真一片淤青。   钟萃娘都替她觉着疼,提起今上午发生的事,不由感叹:“你的命真大,我都替你捏把汗。”   “为何?”黎青黛显然对自己这位“情郎”有重大误解,于她心中,庄檀静面冷心善,并非什么暴戾之徒。   “你冲撞的这位散骑常侍,可是有名的心狠手毒。但凡有人对他不敬,悉数被——”钟萃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提起庄檀静,钟萃娘又想起些关于他的传闻,“最引人好奇的是,众人只知他是承平侯的养子,出身江阴庄家,其余的经历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一般,无人知晓。”   黎青黛这是第一次了解他过去的经历。   话锋一转,钟萃娘回过味儿来,“不过,你当时好端端的,怎就忽然站不稳重,赶巧的是,还差点冒犯了那位煞神。”   黎青黛仔细回想那时,“只隐约感觉有人从后头推了我一把。”   “有人推你?”钟萃娘也仔细回顾,“若没记错,你身后那位可不就是苏月见。难道就是她黑了心肝想害你?!”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钟萃娘是个急性子,立刻就要去找苏月见理论。   黎青黛赶紧拦下她,“现下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不过是口说无凭,没有人会信我们的。若是被苏月见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她,又该如何是好?”没别的法子,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她说的不无道理,人不能逞一时意气,钟萃娘冷静下来,仍是不忿,“难不成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当我们软柿子呢。”   “而今也只能提防着点她了。你想为我讨公道,这份心意我领了。倘若因那人气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别气了,成不成。”黎青黛牵着她的袖子晃了晃。   钟萃娘见她撒娇的模样,全然没了脾气,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呀你,就是性情太好,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有你在,吃不了亏的。”黎青黛笑盈盈道。   钟萃娘无奈一笑。   *   作为皇后身边的得力内侍,沈鸣的能力毋庸置疑,很快就查出了披香殿偷埋的药渣乃再寻常不过的补血益肾药材而已。   宁贵姬刚刚诞育皇子,身子虚一些,需要服用补药再正常不过。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用药也要藏着掖着,不欲引人注目,难道其中还有猫腻?   沈鸣上前,原先替皇后揉按肩头的宫女自觉地退下,让出位置给他。他的力道大小适宜,让皇后舒服得眯起眼,“宁贵姬已经服药至少一月有余,恐怕她的身子亏空得厉害。”   郑皇后讥讽一笑,“小贱人定然有事瞒着。按照往常她那副德行,生个小病就得搅得后宫皆知,好博取陛下的怜爱,如今反而卧病不出,若没有事我可不信。”   “殿下果真料事如神。您猜小臣还打听到什么?”沈鸣自顾自地说,“有耳目注意到披香殿那位的寝殿里,间或扫出一大把头发,叫人私底下处理。且每到夜阑人静时,就会有一人悄悄潜入披香殿……”他点到即止。   将那些补药和头发联系在一块儿,本就不算愚钝的郑皇后琢磨出味儿了,不由畅然大笑,“好啊好啊,宁烟岚,你也有今日。”宁烟岚之所以能俘获圣心,便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若没了头发,再好看的脸,梁帝都不一定能看得下去。   “等着瞧,看她日后还怎么嚣张。”郑皇后说话间就已经心生一计。   作者有话说:   (1)蒙眼辨药这部分的内容参考《中药望闻问切》。大家不能自己乱吃中药哇,许多中药都是有毒的。 第13章 化险为夷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房舍内响着众人熟睡的呼吸声。到了给宁贵姬针灸的时候,黎青黛毫无睡意,如从前一般,准备轻手轻脚溜出房门。   倏然,有人动了一下,黎青黛登时僵在原地,却见那人磨了磨牙,转了个身,又继续呼呼大睡。   黎青黛提起的心又落回实处,她都做越发轻缓,把门阖上。   殊不知,苏月见在她离开没多久之后就睁开了眼 。   披香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黎青黛见宁贵姬头发脱落减少,头皮已经慢慢冒出新的发茬,症状明显得到改善,欣然一笑,“如今可停止针灸。接下来,在下会给您更换药方,佐以药膳调理,相信很快贵姬您的秀发就会恢复如初。”   铜镜内照映着宁贵姬娇美的容颜,她凑近看自己的发顶,的确长出了许多细小的绒毛,她满意极了,涂满丹蔻柔荑抚摸着鬓发,“好,真好。赏,重重地赏。”   黎青黛垂头,“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宁贵姬红唇微微一弯,“我说赏你,便是赏你。”不容她推辞的意思。   “如此,便多谢贵姬恩赐了。”黎青黛心知若不顺从她的心意,少不得还有麻烦。   从八宝妆台的首饰盒中挑出一只攒珠玉兰金簪,宁贵姬将其插|进黎青黛的发髻中,而后忍不住端量起她的面容,到底是年轻,还未诞下过子嗣,俏丽鲜嫩得如花一般面容,真叫人嫉妒。   宁贵姬倾轧在宫中几年,纵使保养得当,终究是比不得这些新鲜面孔,眼底闪过一丝寒凉。   披香殿外声音嘈杂,宁贵姬忙问:“吵吵嚷嚷的,外头发生何事了?”   她的贴身宫女神情慌乱,“回贵姬,陛下和皇后娘娘驾到。”   此话一出,就连宁贵姬也不由得神色惶惶,她不自觉地抚摸自己新长出来的秀发,和黎青黛的视线对上。   禁中台城内惊现刺客,一时间人人自危。   禁军身披铠甲,腰佩长剑,手持火炬,目光冷肃,严加搜捕宫殿各处。   领头的大长秋沈鸣面容阴柔精致,嗓音却不似一般的内侍似的尖着嗓子说话,反倒叫人如沐春风,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令人那么讨喜,“此乃贵姬寝宫,你们搜查刺客时动作要轻些,莫要惊扰贵姬。”   “是。”禁卫军声如洪钟,霎时涌入披香殿内。   守在殿前的宫人阻拦不及,大骂沈鸣:“你们好大的威风,竟敢擅闯披香殿!阉竖就是阉竖,不懂宫规为何物,只懂得摇尾巴咬人。”   可沈鸣早就听惯了这些骂词,只觉得不痒不痛,没甚新意,嘴角依旧噙着温润的笑,“你还是歇口气吧。小臣不过是按陛下旨意办事,捉拿潜藏的刺客,护宁贵姬的安危要紧,旁的可担待不起,。”   梁帝听闻刺客往披香殿方向去了,担心爱妃会遭遇不测,即便郑皇后阻挠,也执意前往披香殿确认宁贵姬的安全。   郑皇后望着梁帝焦急的背影,不由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爱妃,爱妃在何处,可还安好?”梁帝急问。   沈鸣回话:“陛下稍安勿躁,宁贵姬吉人自有天相,还在寝殿安歇。”   闻言,梁帝稍稍放心,但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爱妃没事,心里始终不安稳,更何况,自从宁贵姬称病后,他也许久不曾见到宁贵姬,遂往披香殿寝室而去。   若说宫人们阻挠沈鸣和禁军进入,是怕冲撞到宁贵姬,可陛下圣驾亲临,他们若敢阻挠,那便是活腻了。   郑皇后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步履匆匆地要去看宠妃,转头问沈鸣:“可曾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出来?”   沈鸣回了一句,“刺客插翅难飞。”   得到自己满意的答复后,郑皇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梁帝的脚步。若他亲眼看到他心爱的宁贵姬变得头发稀疏 ,容颜不再,他还会不会如此担忧?   可郑皇后设想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见到风鬟雾鬓的宁贵姬扑到梁帝的怀中撒娇撒痴这一刺目的景象。   怎么可能?明明从蛛丝马迹中,以及从收买的宫女口中探知宁贵姬产后脱发颇为严重,可眼前的宁贵姬不仅鬓发如云,且经过这段时间的养病,气色变得红润,身材丰满有致,比起未生子之前多了一股说不清道明的韵味,郑皇后险些气得要咬碎一口银牙。   但毕竟是一国之后,郑皇后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尽管她心中气愤,但面上不显,只阴阳怪气道:“宁妹妹平安无事就好,适才陛下可担忧得紧,不顾自己的安危非得来看你呢。”   梁帝这才注意到发妻郑皇后还在,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他哪里听不出郑皇后话外之意,然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缓和二人关系,道:“是啊,皇后也很是忧心你,这不就跟着朕来看你了。”   忧心她?怕不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若不是她早有防备,私底下花重金托人做了顶贴合她头皮的假髻,恐怕她的前程就要断送在今日。宁贵姬能做到三夫人之一,且深得帝心,也不是那等泛泛之辈,她语笑嫣然,“皇后姐姐有心了。”而后又窝进梁帝的怀里委屈,“陛下,妾头疼——您给妾揉一揉就不疼了。”   矫揉造作。   郑皇后暗暗翻了白眼。   *   此时,伪装成守夜宫女的黎青黛垂头,用余光瞧来来去去的禁军的脚步。   突然,为首的那名禁军喊住了她,“你是哪个宫里的?”   黎青黛的后背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奴婢……奴婢是……”   却在这时,中护军崔恒嬉笑道:“唉,这不是宁贵姬宫里的吗?怎地,贵姬的发钗可找着了?”   那禁军听闻是宁贵姬宫里的,不愿得罪人,也就不再多问。   黎青黛顺坡下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寻到了,这就准备回去呢。”   “那便好。”崔恒指着反方向的宫道说,“那处还未搜查过,走吧。”   黎青黛待他们走远后,找个隐蔽的角落脱去宫女服,这才赶回住所。   宫内闹得人仰马翻,意料之中的,医女们也被吵醒了,黎青黛原想着趁乱悄摸摸地混进去,孰料庭院内早就有人等着她呢。   女官冷眼瞧着她:“夜里不睡觉,你到何处去了?”   看到女官身边立着的苏月见,黎青黛心下了然,早就想好了说辞,“奴婢夜半腹痛,去净房解手去了。”   “解手需要这么久么?”女官明显不信。   钟萃娘着急道:“内人*,陈苓睡前就同奴婢说过她腹痛不适……”   “住口,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女官厉声呵斥,“陈苓,你回话。”   黎青黛给钟萃娘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稳了稳心神,不徐不疾道:“不小心打翻了净房的恭桶,忙着收拾去了,耽搁了些许时间。若您还不信,奴婢可以带您去瞧的。”   话音刚落,女官当即以袖掩鼻,退了一步,生怕沾染上了污秽。   “内人,陈苓夜半出居所,这不合规矩。”苏月见进言,势必要让黎青黛受到惩处。   黎青黛脾性好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她受人迫害时不会反击,“内人,奴婢知道错了。可现下宫里不太平,区区小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   是了,而今宫里到处抓捕刺客,若是这里出了问题,还不得她担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是在宫里久了,女官看出苏月见和黎青黛之间有嫌隙,想借她的手出气呢,她可不愿掺和这些糟心事。“念在陈苓进宫时日短,便罚半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此事到此为止。”   即便苏月见再怎么不服气,也不好再多言。   经此一事,黎青黛和苏月见也彻底撕破脸皮,不必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然而,黎青黛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何时得罪过苏月见,让苏月见偏跟自己过不去。   “有些人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就暗地里使坏,我见过多了。”钟萃娘道,“甭理那些人就是了。”   是了,她也不是孔方兄,没道理所有人都会喜欢自己。   太医署的生活日复一日,在学习完基础的《素问》、《脉诀》、《本草》、《明堂》几本书后,医女们开始分科进修。   她和钟萃娘的情谊亦愈发深厚,有时碰到苏月见暗中和她较劲,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恰逢寿安长公主玉体有恙,太医署的医师要前去看诊。因先前给长公主诊治的针师不慎摔伤,至今仍在休养,而黎青黛的成绩最优,颇为欣赏她的针师,特地举荐她一同前往。   这是一个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其余人心里都酸到不行,但谁叫她是真有本事呢。   长公主府在建康繁华的地段,气势恢宏。许是长公主喜爱海棠,府内外皆是一片烟霞似的海棠花海,美不胜收。   还未抵达公主府时,老医师叮嘱黎青黛谨慎行事,黎青黛点点头表示明白,是以进到公主府后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连余光都不敢乱瞄。   孰料在长公主府,她竟然还遇上了熟人。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就出来~   *内人,可指代妻子,也指代女官、宫女。 第14章 捉弄   寿安长公主素有顽疾,每逢冬日抑或是阴雨天,便会心痛如绞,气短心悸,胸痛及背,咳嗽不能卧,叫崔恒瞧着十分心疼。   虽然长公主膝下儿孙众多,但长公主极为疼爱崔恒这个孙儿,崔恒也很是爱重长公主这位祖母。   “医师呢,怎地久久不来?”崔恒向外张望。   因着崔恒和庄檀静关系亲近,长公主发病,庄檀静亦来探望。   庄檀静见状给他倒了杯热茶,“你且坐下,太医署离长公主府不远,约莫再有半柱香的时辰就到。”   说来也巧,叶医师和黎青黛恰好就在半炷香后到达公主府。叶医师步履急急,黎青黛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步入内院,没料到遇到庄檀静,黎青黛不由微微一愣。却见庄檀静面容沉静,仍是那副不认识她的清高模样,黎青黛就连最后的不自在也消弭了。   黎青黛毕竟资历浅,只能在一旁看着叶医师,学学如何给贵人问诊治病。   寿安长公主面容慈爱,言语和蔼:“我这胸口疼,已是旧疾了,又要劳烦你了。”   叶医师道:“微臣职责所在,说到底还是微臣医术不精,才叫长公主为旧疾所扰,若是言谢,岂不羞煞微臣?”   看着自己的亲祖母受病痛折磨,崔恒不满道:“这疾病就不能根治么?”   言外之意就是说叶医师空有虚名,竟是连彻底治好病都不能。   叶医师闻言当即跪下,汗涔涔,“依微臣愚见,微臣行医多年,有些人喝汤药不见效,换做针灸的效果却是极好,不若换针灸试试。许久之前,微臣就曾提议过,可长公主并未采纳。”   谁知,素来很好说话的长公主,一提到针灸便显露抵触之色,不论怎么劝说偏不同意。一是长公主自幼就怕针,一见到针就浑身发软,头晕发昏;二是治疗胸痹症的某些穴道,位于私密之处,要除去贴身衣物才可,况且宫中医师医工皆为男子,男女授受不亲,寿安长公主自持矜贵,乃金枝玉叶,她又岂能腆着脸,为了自己而使得皇家颜面受损。   崔恒只能对长公主软磨硬泡,他扫了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黎青黛,心念一动,“祖母,您若是有所顾忌,这儿不是站着位女大夫么,让她近身来给您针灸可好?”   长公主经不住孙儿这般甜言蜜语的攻势,加之她苦旧疾久矣,有些被说动了,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女迟疑道:“这小娘子能行?”   崔恒笑了笑,又温言地劝哄。   在世人眼中,唯有那等蓄须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才是可靠的,黎青黛早已经对他人的质疑见怪不怪。   “那便试试罢。”在崔恒的劝说下,寿安长公主终于松口同意。   崔恒深深地看了黎青黛一眼,她心领神会,点头示意。   《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有云:“大脉当取太过不及,阳微阴弦即胸痹而痛,所以然者,责其极虚也。今阳虚知在上焦,所以胸痹心痛者,以其阴弦故也。”即上焦阳虚,下焦阴寒饮盛,寒饮上逆,故使胸痹而心痛也。而《诸病源候论》曰:“寒气客于五脏六腑,因虚而发,上冲胸间,则胸痹。”胸痹之症由五脏亏虚感寒而发作,故天气变化,骤遇寒凉而易卒发心痛。(1)   黎青黛观察了长公主的脉象和气色,断定病症正是寒邪侵袭、阴寒凝滞所致,既然瓜蒌薤白半夏汤对长公主疗效不佳,便大胆让长公主脱去上身衣物。   “若您害怕,可以合上眼,奴婢要开始了。”黎青黛温声安慰一番,随后用热补法,针肺俞、厥阴俞、心俞等穴位,使温热感传到胸部,不留针,膻中灸一刻钟……(2)。   如此折腾下来,黎青黛已经是满头大汗,而长公主的面色明显好转很多。   “辛苦了。”叶医师见她甚是疲乏,让她到外头歇息歇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即可,他还要给长公主配些温和的药丸以及药膳来调理。   建康的春日来的早,三月的海棠迎风招展,繁闹而热烈。东风吹拂,花瓣如雨纷纷而落。   黎青黛看着眼前的春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住那颤颤巍巍飘落的花瓣,好像春天落入了她的掌心,她眉眼一弯,笑靥如花。   禁中虽美轮美奂,可终究太过拘束和压抑,短暂的闲适让她格外喜爱。   “喜爱海棠?”身后传来男人清朗的声音,黎青黛循声回头望去。   庄檀静一身褒衣博带,春晖柔和了他眉眼的冷峻,俨然像极了纵情山水的名儒雅士,就这样隔着纷扬的花雨,静静地凝视着她。   黎青黛愕然地看着他,而后环顾周围,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才放下心来。她赶忙牵起他的袖子,带他走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   看着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庄檀静有些无奈,其实四周都有他的人,不必担忧。然而,当他斜睨她牵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他忽而又什么都不想说了,跟她走一走又何妨。   黎青黛觉着这里安全了,才问:“你是来寻我的?”   “不对,”方才那样问,显得她有些自作多情,她自己下意识否认了,“你是来问我宁贵姬的情况的?”   瞧她急着否认的样子,庄檀静莫名有些不悦,“我自然是来问宁贵姬的事的。”   听他这般说,她反倒觉着轻松些,于是她没心没肺说着宁贵姬病情逐渐痊愈的事。   她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庄檀静很是欣慰,“你做的很好。”   然而,正在此时,忽闻断断续续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庄檀静当即面色一沉。   黎青黛暗道不妙,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两人私底下相会,依着庄檀静这妇孺皆知的名望,相信名士重臣幽会小医女的绯色传闻不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届时不论什么谋划打算都得泡汤,说不定还会掉脑袋。   短短一瞬,黎青黛就已经能想象到各种后果。不行,她决计不能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庄檀静可不知黎青黛考虑了这么多,他登时就被黎青黛拉到墙角那株海棠树后。   因为动作太过仓促,庄檀静的手肘不慎撞击到墙面上,不由闷哼一声,后背贴着冰冷的墙,身前的人是她。   他微凉的唇擦过她的额头,二人几乎同时怔住。   经过园林的是两个婢女。其中一个瘦高些的,似乎是听到一些声音,顿住脚步,狐疑地看了看周围,“你可曾听到了方才的声响,好像林子那儿有人。”   另一个圆脸婢女也跟着停下,打了个呵欠,糊弄道:“怕不是你听错了,这儿就我们两人而已。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这是个心大的,也驻足听一听。   花树后的黎青黛紧张地又往里缩了缩,唯恐别人发现。   反观庄檀静,他仍然气定神闲,貌似心慌的只有她而已。然而她离他太近,鼻尖萦绕的,是她身上若隐若无的药草清香,庄檀静颇为不自在,喉结微微滚动。   “哪有什么声音,别疑神疑鬼的,赶紧走吧。”圆脸婢女道。   提到“鬼”这个字眼,瘦高的婢女早就白了脸色,也不敢乱瞧了,只管埋头走。   见她们二人远去,黎青黛登时长吁一口气,抬眼时,发觉庄檀静深如幽潭的眸子正凝望着她,并且还缓缓倾身靠近。   他这是要做甚么,莫非他要吻她?她心如鹿跳,思绪乱作一团。可他是她现如今名义上的“情郎”,她又有何理由去拒绝他?   黎青黛无意识地闭上眼,身子往后仰,神情抗拒。   庄檀静瞧她这样,心知她这小脑瓜又在胡思乱想了。他轻轻拂去她发髻上的花瓣,低首凑到她的耳边,嘴角微弯,道:“卿卿在期待着什么?”   黎青黛倏然睁开眼,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霎时臊红了脸,自认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几乎落荒而逃。   庄檀静看她远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恢复往昔的冷情冷血。   作者有话说:   (1)参考《金匮要略》、《诸病源候论》、《名中医治疗胸痹心痛医案精选》和《从五脏相关论治心血管疾病:邓铁涛五脏相关学说应用研究》   (2)参考《郑毓琳临证金针》。热补法是一种针灸方法,指由捻转、呼吸、提插补法组成的复式补(摘自某度)。 第15章 围猎   陛下往上林苑围猎,太医署拟下随行名单。因有后妃伴圣驾,且官员亦带亲眷,是以医女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恭候差遣。   此次围猎不算盛大,梁帝只带了高官近臣伴驾,而近来风头正盛的庄檀静和手握重权的郑司空也在其列。   马背上的庄檀静褪去了平日里的文雅,增添了几分冷肃锐利,双腿夹紧马腹,策马如飞,疾驰在上林苑围场中,却见他弓如满月,瞄准林边低头吃草的鹿,闪着寒光的箭镞霎时如同闪电般“嗖”地破空而去。   就在冷箭即将洞穿鹿的身躯时,却有一支箭抢先一步,斜插|入鹿脚边的草丛中,把鹿给吓跑了。   庄檀静勒紧缰绳,目光淡然地望着对面的郑严之。   郑严之乃是郑司空郑旸的长子,为人嚣张跋扈,目无下尘,对这位朝堂新贵、风头正盛的庄檀静,他也不屑一顾,全然没放在眼里。   “哟,不慎失手了,散骑常侍应当不会怪罪某吧?”郑严之挑衅地笑了笑。   却见庄檀静一言不发,直接拉开弓箭对准郑严之,郑严之霍然色变,厉声喝道:“散骑常侍这是想挟私报复吗?!上林苑可是皇家之地。”   郑严之笃定庄檀静不会对他动手,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庄檀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放任羽箭飞出擦过郑严之的手臂。   利箭划破了郑严之的上衣,但却没有伤他一分一毫,径直钉入身后那棵高木中,反倒是郑严之胯‖下的马儿受了惊,仰天一声嘶鸣,将郑严之摔下马背,好生狼狈。   “郎君!”郑严之身后的侍从焦急叫唤,纷纷下来查看他的伤势。   庄檀静驱马慢悠悠而过,睥睨着他,“好狗不乱吠,郑公子要当心才是。”   郑严之靠着侍从搀扶而起,咬牙死死盯着庄檀静策马而去的背影。侍从想拍干净他身后的杂草,怒火正盛的郑严之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侍从的心口上,俨然将其当作了出气筒。   郑司空的胡须粗犷,鬓发微白,虽上了年纪但依旧神采奕奕,久居高位的他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郑旸上了年纪,自恃稳重,进围场中只是伴驾,陪梁帝玩玩而已,并不在意自己所狩猎物多少。   未几,郑严之落下马背的事情就传到他的耳中,他叹了叹气,“还是不够沉稳,得历练历练。”   当众让郑严之出丑,显然不把郑氏一族放在眼中。   “司空,长公子的事情就这么算了?”郑严之的幕僚孙主簿道。   郑旸斜睨了眼他,“你以为如何?”   “鄙人私以为,可以借题发挥,叫御史台那几个参他一本。”   郑旸却深有意味地笑了,“时机未到,再等等。”若是仅仅因为这等小事就弹劾庄檀静,梁帝定然会将此事轻轻揭过,他反而会落下个小肚鸡肠的名声,倒不如等个恰当的时机,再一网打尽。   “此外,何成斌那儿盯紧一些,休让某些人耍了手段。”   孙长史心知自己这位主子素有成算和谋略,便不再多言。   医女们尚且年轻,对随御驾的青年才俊很是好奇,私底下将才俊儿郎们比了个遍。哪家的公子郎君俊美,哪家的儿郎威武应用,都是她们闲暇时的谈资。   “阿苓,你瞧见了没,散骑常侍庄郎的脸是一等一的好,他的那个腰,劲瘦有力,风姿飒爽。还有原太傅家的公子……”钟萃娘越说越不着调,没个边际。   黎青黛记得自己是抱过某人的腰的,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细而有力。   几人正说着话,岂料来了一位女官,面色焦灼,领着一众宫人,将医师们都请走了。当值的医师点名了黎青黛、苏月见和钟萃娘几人随他去。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医女们你看我,我看你。   有消息灵通的,低声说道:“我听闻,端仪公主骑马猎狐时,不慎从马背跌落,后背剌了一大口子,血流不止,瘆人的紧,陛下为此担忧不已。”   众医女闻言,倒吸了一大口气。   端仪公主和梁帝一母同胞,兄妹两人自小情谊深厚,即便端仪公主成年,并且有自己的公主府,兄妹之间的感情也未曾淡去。   见梁帝忧心缀缀的模样,宁贵姬宽慰他,“陛下,公主吉人天相,有您庇佑,自然会化险为夷的。”   还是宁贵姬最为熨帖,梁帝拍了拍她的手背。见帝妃二人又在你侬我侬,郑皇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上林苑行宫有帝王驻跸,物件齐全。端仪公主住的寝殿乃是离正宫的临月阁,看病极为方便。   不一会儿,经验丰富的太医令得出方案,要给端仪公主缝合后背的伤口。   因端仪公主是女子,多少有些不便,需要有医女从旁协助,黎青黛有幸观看了这一场面,并大受启发。   要缝合如此严重的伤口,其中颇有门道,并非简单的哪里出血就止哪里的血,更要预判可能会出血的经脉,防患于未然。   只见胡子花白的太医令从容不迫,先给公主用麻沸散止痛,让黎青黛以真丝为线穿过金针,将金针放在火上炙烤,而后浸入烈酒中,等金针凉下来后,就开始给公主缝合伤口。   伤口狰狞,裂口很大,猩红的血液汩汩流出,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遭过这样的罪,额头上全是汗,唇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怕公主会咬到舌头,事先给公主咬住了东西。虽然麻沸散会缓和痛感,但仍是避免不了会疼。   公主哪里是这么容易伺候的,俄顷,太医令就开始冒汗,因手上抽不出空,苏月见要负责给他擦汗,避免汗水挡住太医令的视线或者落入公主的伤口。   黎青黛也第一回 见到传闻中这位被公主强抢而来的驸马都尉岑敏修,果然是玉树临风的人物。可人家似乎并无外界传言那般不情愿和冷漠,还在一旁温声安慰公主,让她莫怕,他会陪着她。   “剪子。”缝合到最后一步的太医令头也不抬,吩咐道,然而本应该递剪子的钟萃娘却神色黯然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着何物,以至于压根没听到指令。   还好黎青黛及时将剪子递过去,才叫钟萃娘避免一顿罚,钟萃娘回过神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代太医巢元方《诸病源候论》金疮肠断侯里面就有关于缝合“手术”的记载,《诸病源候论》明确说了:“生丝缕系,绝其血脉。” 第16章 挟持   从临水阁出来后,黎青黛问钟萃娘,“你究竟怎么了,为何心不在焉的。”   钟萃娘已然恢复常态,莞尔,“昨晚没歇息好,走神罢了。”而后亲亲热热地握住她的手“真是多亏了阿苓你反应快。否则我少不了一顿责罚,真真是好险。”   黎青黛没有多想,“你呀,日后在贵人们面前可要打起精神来,若是哪天我不在场,那可怎生是好。”   “知道啦,放心便是,我会长记性的。”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绒毛蓬松的狮子犬,呲牙咧嘴,冲着前头那几个小宫娥不停叫唤叫唤,时不时想扑上去撕咬。   许是天生怕狗,有名小宫娥脸色吓得发白,失声惊叫,下意识地踢了那犬儿一脚。   “大胆!”匆匆追来的宦者尖着嗓子训斥那名宫娥,“你知道这是谁的犬儿?这可是皇后殿下的爱宠。”   狮子犬被踢得滚地一圈,委屈地呜咽一声,扭头跑到宦者的身后狐假虎威地继续吠。   “发生何事了?”雍容华贵的郑皇后轻摇团扇,领着一众宫人慢悠悠地走来。   狮子狗通灵性,也晓得自己的最大的依仗是谁,小跑到郑皇后的裙边蹭蹭。   宦者道,“殿下,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小宫女冒犯了您的爱宠,奴婢正准备训斥她呢。”   小宫娥瑟瑟发抖,连忙跪地磕头求饶,“砰砰砰”,一声又一声,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   而郑皇后不为所动,只是弯腰将狮子狗抱起,俯身摸了摸它头顶柔顺的毛,心疼道:“可怜的小家会儿,受委屈了。不必留了,拖下去杖毙了吧。”   小宫娥脸上登时血色褪尽,可惜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捂住嘴拖下去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黎青黛和钟萃娘都恭顺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期望着皇后不要注意到她们。   可惜天不遂人愿,郑皇后瞥了眼她们一眼,柳叶眉一挑,“你们是哪儿的宫人?模样挺标致的。”   盖因宫中妃嫔为了固宠,不乏在自己的殿内培养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   沈鸣几乎一眼就认出来黎青黛来,她当真听了他的话,进入太医署做医女。他适时出声,“殿下,她们应当是太医署的医女。”   郑皇后似乎对她们有些好奇,“抬起头来。”   黎青黛二人闻声照做。   目光触及黎青黛的面容,郑皇后瞳孔一震,太像了,和她记忆中那个女人的模样实在太像了。   沈鸣提醒她:“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去手谈呢。”   郑皇后收敛了眼底那份惊诧,“走吧。”   等皇后的仪驾过去,黎青黛和钟萃娘后背已经冒了一身冷汗。   傍晚,医女们忙了一天,终于可以有空闲可以坐下。   钟萃娘望着天际蘸满绯红的晚霞的发呆,在落日余晖的熏染下,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她莫名问了黎青黛一个问题。   “阿苓,你可有心爱之人?”   黎青黛想了想那个便宜得来的“情郎”,她其实对情感之事懵懵懂懂,反问道:“何为心爱之人?”   钟萃娘思忖片刻,“你心慕于他,一见他就会不自觉地心率加快,若一日没有见到他,便如隔三秋,常常念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   暗自将自己的情形与之对比,貌似她还是想念庄檀静的,然她分不清这是因为她爱慕他,还是依恋他。   他会寻来千金难觅的医书孤本来逗她开心,待她确实挺好的。至于他的笑……好像鲜少会见到他笑。其余的,倒是真的一点都对不上。   难道她失忆以后,就连对“情郎”的那份感情也一并遗忘了么?   “你心中藏有爱慕之人?”黎青黛望向她,要不然她岂会如此深有体会。   钟萃娘顿了顿,苦涩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可惜君如明月,而妾似尘泥,委实不敢高攀。更何况,我和他许是再也没有缘分了。”   看来萃娘进宫前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黎青黛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抱一抱她。   因端仪公主要用药,黎青黛是医女首席,是以照顾公主的用药以及药膳等事宜就落在她的头上。   煎药貌似很简单,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想药材发挥最佳的药效,还有许多讲究。   药剂种类繁多,药剂丸散汤膏各有所宜不得违制。其中汤剂最为常见,也便是人们常说的汤药。   煎药的器具多采用瓷器,尤其砂锅最佳,铁锅铜锅不大适宜。而且有些药材饮片在煮之前,还需提前浸泡,煮药火候取决于药性。此外,医家重视煮药的用的水,名医张仲景就将许多种煮药用水分门别类,如井花水、潦水、甘澜水、东流水、泉水、清浆水、麻沸汤渍等。如井花水,即凌晨从井中取的第一桶水,甘,平,无毒,《嘉佑补注本草》有云,可用以治‘酒后热痢,洗目中肤翳,治人大惊,九窍四肢指歧皆出血,以水噀面’,宜煎补阴药,及一切痰火血气药。(1)   汤药煮好后,服用方法、服用时间也有其中道理。是以,要煎药一副汤药,还得有耐心,黎青黛可是半点都不敢马虎。   待煎好药后,要倾倒出两碗汤药,一碗经过试药者服用过无事后,才能将另一碗呈给主子喝。   今日医女们休沐,免了门禁,黎青黛等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将药端走后,就可以躲一会儿清闲。她准备出宫苑去见庄檀静,心情甚是愉悦,脚步轻快,不慎拐角撞上一个人,她连忙道歉。   “真是笨手笨脚,竟然连大长秋也敢冲撞。”女官呵斥她。   大长秋沈鸣宣达皇后旨意,掌管禁中诸多事宜,是皇后身边的红人。   这位大长秋仁厚,也不怪罪她,只叮嘱她日后要谨言慎行,莫要再如此了,她连连称是。   沈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为何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不敢太过亲近,还是她真的不认识自己?   “去查一查她,勿惊动旁人。”沈鸣吩咐手下道。   随行官员都住在上林苑附近的私邸,庄檀静的私邸虽不是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但绝对是最雅致的。   黎青黛被曲梧游引进书房的时候,庄檀静还在低头处理公务,她便静静地找个地方坐着,从桌上选本史书诗文来瞧,也不敢出声打扰他。   两人各忙各的,室内一片静谧,最后黎青黛先耐不住无聊,打了个呵欠,庄檀静才停下手上的事,望了眼她,“若嫌无趣,大可去后园散散心。”   黎青黛摇摇头,而后托腮望着他,“你不觉着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么?”   她为了见他,可是特地戴上他先前让管事给她送的珠钗,他居然没发现。   然而这些礼物都是管事自己斟酌着送的,庄檀静自然是不懂她的意思的,端详了她几眼,低头继续提笔书写,肯定道:“是圆润了些。”   “……”黎青黛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登时红色晕染了面庞,连忙喝口冷茶叫自己冷静冷静。   真是不解风情。她年纪小,身体还在发育,胸前的山峦确实是起伏大了些,可倒也不必说出来。   她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思及钟萃娘的话,心中疑惑,提裙坐在他身边,似乎在很认真地向他请教,“我曾听人言,若是见到心爱之人,心率会加快。可我见到你却不会,缘何如此?”   庄檀静闻言扫了她一眼,“这有何难。去外头跑两圈,再来见我,心跳自然加快了。”   黎青黛再次沉默,他说的好似有些道理,但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诚然她和他并非是蠢人,但对情之一字,皆是一知半解。   看着她陷入纠结的样子,庄檀静嘴角微勾,“你若闲着,不若来替我磨墨。”   黎青黛挽袖,露出一段纤细的皓腕,白得晃眼,叫人忍不住端来把玩一番,庄檀静喉头微动,默然收回视线。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茶水进来,庄檀静双目紧蹙,“谁叫你进来的?”   侍女好像看不懂他的不悦一般,冒昧上前,“曲侍卫叫奴婢送杯茶来。”   却见话音未落,原本笑语嫣然的侍女骤然色变,眸放凶光,茶盘一掀,抽出匕首,猛然朝庄檀静胸口刺去。   庄檀静早有警觉,身子一侧,避过迎面击来的茶盘,茶盏登时碎成粉末。他身形轻盈,招式利落,反手将侍女手中的匕首震落。   守在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   侍女见自己不敌,就把主意打在蜷缩角落的黎青黛身上。她拔下头上的长簪,用簪尖对准黎青黛的脖子,放下狠话,“庄檀静,你还不叫他们退下,否则,你这位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可就要香消玉殒了。”   本以为能陪在庄檀静身旁的,定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能叫他投鼠忌器。   岂料庄檀静只是无所谓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袖,轻蔑一笑,“你以为挟持了她,就能威胁到我了么?”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煎药多采用瓷器,尤其砂锅最好,因为在中医中,铁、铜、锡等金属元素,本身就是中药之一,而且容易发生化学反应。   (1)本章参考《古今医统大全》、《经典医籍老中医串讲实录:仲景方药精华》。 第17章 五色丝   “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侍女讥笑,“冷心冷情,将你的性命视作无物。”   簪尾尖锐,黎青黛的颈部肌肤又细嫩,尖端没入肌肤,鲜血直流,就连吞咽都十分苦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名行刺的女子死到临头,还在挑唆离间。   然而庄檀静依旧气定神闲,不受其干扰。   那名侍女不知道的是,在庄檀静装模作样掸衣袖时,暗中摸出把两三寸长的短刀,他给曲梧游使眼神,叫侍卫们稍安勿动。   庄檀静冲着那名侍女的身后说道:“等什么,还不动手?”   侍女此刻本就如惊弓之鸟,看庄檀静这模样,不由疑神疑鬼,紧张地回头望,恰在此时,庄檀静用上内力,将短刀飞出,径直扎入侍女握着簪子的手臂,侍女吃痛,松了手。   黎青黛趁机用手肘顶击侍女腹部,从她手中挣脱。   庄檀静冷声道:“擒住她!”   怎奈那个侍女是个骨头硬的,见大势已去,不愿落在庄檀静手中,在曲梧游即将卸掉她下巴前一刻,先行咬破后牙槽中的毒囊自尽了。   曲梧游为难地望着庄檀静,庄檀静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深色未变,背过身去,“将尸体拖下去吧。”   很快,仆役们麻利地将书房所有的痕迹收拾干净,侍婢往博山香炉内点燃沉香后,又静静地退下去,仿佛刚刚的惊心动魄只是个幻觉。只有黎青黛脖子上的伤口隐隐发疼,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次竟然会有人混入书房行刺,当值的守卫们失职,无一例外要受鞭刑,曲梧游身为侍卫首领办事不力,还要加二十鞭。   众人受罚就在书房外,鞭子挥舞破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伴随着他们隐忍的闷哼声,吓人得紧,屋内的黎青黛闻声几乎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庄檀静俯身,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脖颈伤口附近的肌肤,俨如轻抚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微凉,莫名叫黎青黛颈后起了一层疙瘩,犹如被猛兽盯上那般后脊发冷。她避开他的手,“惊魂未定,有些恍惚罢了。”   庄檀静也不拆穿她,挽起广袖,将柔软的手巾浸水拧干,随后慢条斯理地帮她擦拭脖子上的凝固的血迹。   血迹在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上蜿蜒,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   冰凉的手巾刺激让她不禁一哆嗦,她百般不自在,欲夺过手巾,“我自己来吧。”   庄檀静握住她的手腕,“别动,听话。”   这些时日相处,黎青黛亦看出庄檀静的性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一旦认定的事,绝不会改变,也就由他了。   将血迹擦干净,庄檀静打开早就准备好的药膏,轻柔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他神情专注,宛如勾勒涂抹一幅山水画卷般细致,黎青黛面颊微热,偏头不再看他。   等他上完药,黎青黛感觉自己像极了经历一场殊死搏斗,脖子都僵了,“我、我先回去了,晚了女官要查寝。”   连他脸色都不敢多瞧,黎青黛提裙跑了出去。   侍卫们的惩罚早就结束了,屋外的地面被水洗过,可却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令人反胃。   黎青黛脸上的热褪去,她平复心绪,才离去。   *   “啪!”郑严之头歪过一边,左脸的红色的掌印迅速鼓起。   他舔了舔嘴角,满脸的不服气。   郑旸冷眼凝视着自己长子,“谁叫你如此冲动,派人去杀庄檀静的?还得你老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是儿子没用,下回一定做干净了。”郑严之知晓父亲的脾气,只能先认错。   郑旸冷哼,“你呀,就是不叫我省心。你若是能有那庄檀静一半的本事,我也不至于一把老骨头,还在殚精竭虑。”   “父亲宝刀未老,何故妄自菲薄?”郑严之道。   这些好听话,郑旸听多了,“近来你收敛些,小皇帝太着急提拔那人了,暂且避避风头。此外,何成斌的事你别插手,我自有打算。”   从上林苑回台城后,有些事情积压已久,不可避免。   安北将军何成斌因私仇,纵容仆人殴打朝廷命官太常斋郎刘问,闹出了人命,其佣人何达向丹阳尹检举此事,何成斌被御史台连番纠弹。   西北乌图蛮族掠夺边民,数次挑衅大梁边防,已成大患。梁帝原本属意何成斌领兵击退乌图,不曾想何成斌却先身陷囹圄,背上了人命官司,可叫他头疼不已,便先将人收押起来,改日再审。   郑司空和庄檀静等人一直为此僵持,谁也不肯让谁。今日朝会,局势却有了新的变化。   手拿笏板的庄檀静最先出列,他丰姿如玉,口齿清晰,“何达乃是何成斌的仆役,为奴者竟敢告发家主,目无尊长,扰乱法纪,其心可诛,是为其一。其次,廷尉从何达的床榻之下的地里挖出七十两金以及珠玉几许,行迹可疑,是为其二。再次,有人言因何达偷懒躲闲,何成斌曾对其打骂过,是以何达的供词,未免有官报私仇之嫌,是为其三。此外,太常斋郎是被何成斌打后第五日亡故,访问其故友得知,太常斋郎饮酒后曾不慎跌落台阶,其死后叫了仵作验尸,才知他断了的肋骨已经穿透心脏。究竟是太常斋郎被打后断的肋骨,还是他自己不慎跌落台阶后断了肋骨而亡,这值得商榷,是为其四。最后,何成斌的领兵之才众人皆知,他颇为了解乌图兵民,乌图进犯我大梁西北,正逢外患时刻,浪费此材,可惜可惜,是为其五。由此观之,何成斌打了太常斋郎不假,但是否打死了他存疑,为了朝堂大局,请陛下圣断。”   他话音刚落,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郑司空居然也赞成。   郑严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不解,但因为身处朝堂,他也不敢放肆追问。   眼前这个局面,正好是梁帝所求的,梁帝顺应众意,他装作深思熟路后,才道:“正如庄卿所言,浪费何成斌此人,满堂朝野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不如让其将功补过,朕准了。”   怎料,郑司空可不是平白做好人的,他也得讨些好处。   郑旸从容一笑,“原水部郎中孟坦上书乞骸骨,端午汛将至,水利又关乎民生,马虎不得。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臣欲举荐一人,乃在下的主簿孙祺。治水之能之于孙祺,恰如领兵之能之于何成斌。”(1)   梁帝笑容微僵,明眼人都能听出郑司空的言外之意,无外乎是,他们想要救何成斌,就只能同意孙祺的任命。   梁帝赤玄色龙袍下的手渐渐收紧,面上仍和煦道:“郑司空的识人之能,朕向来都是放心的,一并准了。”   庄檀静垂眸,默不作声。   *   转眼便是端午,官府在台城外的秦淮河上举办竞渡,与民同乐,大梁上下都是欢乐祥和的气氛。   五月五除了竞渡,还有吃角黍、驱邪避毒、采药斗草等风俗。黎青黛倒是跟着钟萃娘,学着编了五色丝,想趁着庄檀静进宫参加燕会时送给他。   只要她想见他,便可告知他在禁中安插的宦官即可。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宫室旁,草木深深,遮天蔽日。   黎青黛仔细地将五色丝系在庄檀静的手腕上。庄檀静无奈,想把五色丝取下,“我又不是稚子,戴它作甚?”   黎青黛摁住他,“谁说只有孩子能戴,看旁人都戴得,我也给自己弄了一条。”说罢,露出她手腕上的那根给他看。   这点小事,庄檀静就随她高兴。   “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他道。   黎青黛茫然地看向他,犹豫须臾,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掌,蓦地手上一沉,赫然是一只小巧的角黍。   “宫廷宴上随手带的,里头有栗子枣子,寻思着你兴许会欢喜这个,”庄檀静道,“我出来不宜太久,先回席上了。”   所以,当他回到座位上时,承平侯瞥见到他手腕上的五色丝还诧异了片刻。   酒气上涌,承平侯就昏了头脑。承平侯颧骨上飘着红晕,脑子沉沉,大着舌头问道:“哪家小娘子送你的,先前看你的手上没有。”   “此乃禁中,醉酒伤身,您悠着些。”庄檀静目若寒霜地望着承平侯,承平侯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了些。   承平侯怕极了他这位养子,哪里还有心情享用这宫廷美酒,忙道:“醉了醉了,这酒我不喝了。”   庄檀静走后,黎青黛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只觉被人惦念着的感觉真好。   原想着等庄檀静走后等一会儿,她就离开,又思及她带这燕会上的角黍回去,恐怕会引人注意,她还是吃了回去吧。   这角黍精巧,香甜软糯,只可惜几口就没了。   用完了角黍,她准备回去,孰料隔壁宫室内断断续续传出一些暧|昧的喘息声。   男的声音低沉,女的娇媚,仿佛多听几声仿佛会将人骨头都酥了去。   奇怪,这座宫室僻静,不曾有贵人居住,怎么突然会有人在。   她透过窗的缝隙望去,待看清里面的干什么,惊得瞠目。   乍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   作者有话说:   (1)水部郎中,水部曹长官,专司水利。   角黍,就是粽子啦。《荆楚岁时记》具体描写了端午竞渡、吃粽子、驱邪避毒、采药斗草等习俗。 第18章 跟踪   黎青黛双目睁圆,错愕地看着眼前嘴角含笑的沈鸣。   大长秋,他怎会出现在此?   沈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莫要出声,她表示明白,乖巧地点了点脑袋,他才松开捂住她的那只手。   良久,宫室内里的动静停下,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随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衣冠楚楚地走了出去。   有顷,又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着宫装的俏丽佳人,她面色红润,满脸春风,随后也聘聘袅袅地走了。   黎青黛见过她,如果没记错,她应当是沈婕妤。没想到,沈婕妤竟然和外男搅和到一起去的。   四下静悄悄的,只剩黎青黛和沈鸣二人,而黎青黛忐忑地望着他。   “今日,你什么都没瞧见,懂么?”沈鸣吩咐她。   “奴婢省得。”黎青黛低头。   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她的下巴,沈鸣仔细地端视她面庞,“你倒是和从前不大一样。”   难不成他此前见过她?黎青黛呼吸一滞,掩下眼底的慌乱,“您这是何意?”   沈鸣的深有意味地一笑,收手往后退一步,“你跟我的一位故人长得颇为相像,却是我认错了。”   他虽是这般解释,但黎青黛总觉着事情没有这般简单,心口仿佛一直压着块重石。   不行,她得寻机会将这件事告诉庄檀静。   宫廷宴散去,庄檀静从太极殿东堂出来,出台城后准备乘车归去,凑巧碰见了端仪公主夫妻二人,几人互相见礼。   驸马都尉岑敏修,向幰车上的他行礼后,道:“不知为何,散骑常侍叫我一见如故。”   庄檀静透过车窗,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如傅粉的文雅男子,微微颔首,“我亦如是。”   或许是俊才之间的惺惺相惜,两人从对方的察觉了同类人的气息。两人虽然待人接物的脾性不同,但都是城府莫测之辈。   “可否有幸请散骑常侍去寒舍小酌一杯?”   身上弥漫着淡淡酒气,庄檀静不喜,揉了揉太阳穴,放下车帘子,“身上困倦,改日罢。”   被拒绝了,岑敏修浅笑依旧,直到那架朱轮华毂渐渐远去,他才收回目光。   端仪公主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与庄檀静有旧?”   “我哪里能和这等人物有交情。”岑敏修从婢女手中接过披风给她披上,“夜里凉,你穿的单薄,后背的伤又未好,可别受了风寒。”   说完,他搀扶着她上了七香车,之后他便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他总是这般若即若离,分明在她受伤的时候还很担忧她的,着实看不透他的心思。端仪公主郁闷了一会儿,又扭头找他继续说话。   但他只是随便应声,宁愿看手里的枯燥的书卷竹简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端仪公主近侍的婢女都不免替她暗中抱不平,木头人似的夫君,亏得公主能受着。   入夜,庄檀静将手中的五色丝摘下,迟疑一霎,而后照例将它放进了原先装香包的匣子里。   过两日,何成斌率领四万大军出征乌图,立功赎罪,庄檀静等人为他践行。   何成斌向庄檀静深深一揖,而后望向他身后众人,“诸位搭救之恩,在下铭记在心。”说罢,转身上马,率领浩浩汤汤的大军进发。   此时,朝霭沉沉,红日破云而出,金光散射,一阵肃杀。   庄檀静矗立在城门口,目送雄兵远去,清风拂过他的衣袖也恍然不觉。   郑严之路过他的身边,也没个好眼色。在他眼中,庄檀静也不过是承平侯的养的一条狗,不值一提。所以,他从不将来路不明的庄檀静放在眼中。   *   端午佳节后,黎青黛未料到,她会这么快再见到沈婕妤。   因着沈婕妤有妊,孕相不稳,擅妇人科的胡太医带领着黎青黛往前去看诊。   胡太医依着症状去偏殿开些安胎的药方,沈婕妤故意支开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地跟黎青黛搭话。   “我听闻,民间有秘方,能叫妊娠的妇人的一举得男,可有此事?”沈婕妤甚是好奇地看着她。   黎青黛讶异一瞬,旋即道:“都是江湖术士胡诹的,哪里来如此灵验的药,人弄出来的,倒比求神问佛还好使?最后生没生子,奴婢不知,但产妇因此丢了性命抑或是亏空了身子的,比比皆是。”   有些民间的所谓“生子”秘方,不仅有损胎儿,还会损害母体。然而,眼前这位是梁帝宠妃,有些话她说出来,信不信倒是一回事,最怕会惹出些祸患来,谨言慎行才是。   沈婕妤听了她的回答,拉下脸来,登时没了兴趣,“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你休得对旁人胡言,否则,莫怪我无情。”挥挥手让她退下。   转眼又到给寿安长公主针刺的日子,黎青黛又跟随叶医师到长公主府。因长公主症状渐好,是故这一回,是她最后一次到长公主府为她针灸。   黎青黛施完针刺,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叶医师,她趁机溜出去躲个懒。   自端午佳节过后,黎青黛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庄檀静了,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再碰上他。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公主府内随处闲逛,腿都快走酸了,也没见到自己相见到的那个人。   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崔恒出现了,他嬉笑道:“这位小娘子,你看我园中景致如何?”   俨然一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口吻。   他的态度反常,若不是她和他见过几次面,她定会将他当做浪荡子弟。   “小嫂嫂,有人在偷偷跟着你。”崔恒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玟清后园亭子里静候你多时。”   从他人眼中,崔恒这个动作格外轻浮,引人遐想。   黎青黛佯怒,轻轻推了他一把,而后快步往亭子那处走。尾随的人欲跟上她,却被崔恒寻借口拦下。   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黎青黛迫不及待地要将沈鸣察觉的事情说出来,“……适才还有人在跟随我,指不定就是他派来的。”   而庄檀静很是淡定,好像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别急,我自会有办法。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拜访位友人。”   “可我身为医女,不能在宫外久留。”黎青黛为难道。   “这有何难,我叫崔恒打点一番便是。”   庄檀静说得轻描淡写,而崔恒却想把这厮给暴打一顿。合着他崔恒,帮庄檀静小两口子双宿双栖,白出力气,他图什么?   罢了罢了。念在庄檀静老大不小,孤家寡人许久,才觅到一位佳人,他可怜可怜他,帮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只要他借祖母寿安长公主的名义,假意让黎青黛留在公主府,替祖母调养身体就成。左右梁帝很敬重这位长公主姑母,要借用一个小小医女,也不会不允。   就这样,黎青黛换了件衣裳,戴上幂篱,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送上了马车。此时,黎青黛才发现,原来梅心也在。   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便亲亲热热地谈了好一会儿。待到庄檀静坐上来,梅心委实怕极了他,自觉地跑到后面那架车上。   虽说黎青黛如今已经比较熟悉庄檀静的存在了,然而每次和他单独相处时,她仍有些不自在。   人一旦静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黎青黛不由想起从前和他相处时某些亲昵的场景,脸都要烧起来了,连连灌了几口茶给自己降降温。   不行,不能再想了。   心细如尘的庄檀静,很快发觉她的异常,放下手中的公文,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的脸,怎地了,莫不是发热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黎青黛侧头躲过他的手,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看他,一手推开车厢的轩窗,一手扇风,嘴里念着好热好热。   庄檀静瞥了眼角落里那盆冰鉴,又望了眼车外的烈阳,陷入沉思。   半晌,黎青黛才感觉自己耳根的热度退减,外头骄阳艳艳,再美的风景也叫人无心观赏。她终于觉着热,将车窗关上,免得冰鉴的凉气跑出去。   “对了,您可还记得,我们何时初次相遇,相遇在何处?您同我说说,说不准我能想起什么呢。”黎青黛双手撑在膝盖上,一错不错盯着他。   宫里的妃嫔们为解闷,喜爱聚在一块儿看傀儡戏。有一幕戏,说的便是年轻郎君的妻子因意外失忆,年轻郎君为了唤醒她的记忆,带着妻子旧地重游,诉说从前的经历。郎君情真意切,感动了天神,决定让这对夫妻白头到老,恩爱不离,引得看戏的众人泪如雨下。   虽然说这只是一场傀儡戏,但是这提醒了黎青黛,就连大长秋沈鸣都有可能知道她的身世,而她却对自己的过去认知几乎一片空白,不禁令她隐隐担忧。   庄檀静自然是记得他们的初见的。彼时他意识尚未清醒,险些误将她给杀了,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是不能与她说的。   庄檀静难得心虚,随手端起杯盏抿了口茶。   黎青黛本想告诉庄檀静,那是杯子是她用过的,然而,思及他素有洁癖,又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19章 纠结   地面并非一路坦途,车轱辘不小心碾压到碎石,车厢内颠簸,黎青黛一个没坐稳,猛地往前倾,栽入庄檀静的怀中,脑袋砸到他结实的胸口。   只听到他一声闷哼,黎青黛顿时僵住,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不敢再乱动。   良久,他缓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叫她起来,“坐好。”   “哦。”黎青黛头低得像鹌鹑,脸上弥漫着淡淡的绯色,顿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又过了会儿,黎青黛偷瞄了庄檀静几眼,发现他抄起公文翻阅,神色如常,她才怯生生道:“方才,我没把你砸坏吧?”   她的视线忍不住他身上扫去。   “怎地,难不成你还想查视一番?”庄檀静语气淡淡,仿佛只要她说想,他就能立马宽衣解带。   “不、不必了。”黎青黛结结巴巴,侧过脸,不敢再看他。   经过此次意外,她早将先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端午之后,天气渐热,暑气蒸人,路过的黄狗儿都吐着舌头直喘气。   马车平稳前进,却半路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曲梧游的声音,“郎君,前头有人昏倒了。”   庄檀静本不想管闲事,奈何那些人向他们求助,黎青黛也做不到见死不救,便主动下马车帮忙。   原来是一个骑马的少年,许是天气太过炎热,竟从马背跌落昏厥在地。   众人合力将少年搬到阴凉通风的树荫下,这时黎青黛才注意到,这位少年生得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士。不过,邻国间摩擦生乱,纷争不断,也有不少鲜卑人、匈奴人南迁至梁国,也不足为奇。   少年身边的使女倒是沉稳得很,不慌不忙,“辛苦娘子搭救我家少主,我等必有重谢。”   黎青黛现在没心思听这些客套话,她撑开少年的眼皮观察瞳仁,只见瞳孔等大等圆,而后又扳开少年的嘴巴看,舌红,舌苔腻。   少年的贴身护卫觉得她动作轻佻,正想上前,却被那名使女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   而后,黎青黛又注意到,少年的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像是常年舞刀弄剑才能磨出来的。她心里微微一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看诊。   唇色发绀,皮肤干,摸脉后,脉细滑数而弱,心律齐,时有抽搐,此乃中暍(中暑)之症。   “有蜜水么?清水也可以。”黎青黛问,见使女说有,才接着说道:“给他喂些水,量要少,可多次。”   蜜水是时下达官贵人常喝的消暑解渴饮品,多放于深井中冰镇。看少年一行人衣品不凡,也不是布衣百姓,很有可能会带有蜜水。   黎青黛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选出毫针,取穴足三里、阳陵泉、阴陵泉、外关、合谷、曲池、三阴交、巨阙,足三里、阴陵泉用补法,其他穴位用泻法,每一盏茶的工夫行针一次,留针两刻钟……若不是没有带艾条,出针后在足三里、合谷附近用悬灸,效果更佳。(1)   车厢外蝉声嘶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见黎青黛久久未归,庄檀静不禁询问下人后,干脆出车厢去寻她。   此时,少年已经脱离险境,眼睫微颤,嘴里喃喃一些黎青黛听不懂的话。   使女面色微变,当即捂住少年的嘴,笑着解释道:“我家少主就爱说些胡话。”   她这番说辞,若是骗骗不懂鲜卑语的黎青黛也就罢了,但骗不了庄檀静。   “外头热,你怎地出来了,我正要回去呢。”黎青黛鬓发都被汗水濡湿,有些疲惫地望着来寻她的庄檀静道。   “无妨。”庄檀静若有所思,随后看着眼前这一行人,试探道:“诸位是要往何处去?”   使女回话道:“少主游学在外,立志览遍山河湖海,广交名士好友。岂料少主身体有恙,真是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话语流利,就是口音略显怪异。庄檀静几乎能确定,他们就是北魏那边来的。   少年已经苏醒过来,狼崽一般锐利的眼神,在黎青黛几人身上略过。庄檀静往旁边一移,挡在黎青黛身前,拦住少年肆意打量的视线。   少年不以为意一笑,向庄檀静行礼,“某在此谢过,有缘再会。”   待到少年主仆几人远去,庄檀静目光一沉,招来曲梧游,“找人暗中跟上,切莫让他们发现。”   *   庄檀静的友人卓其山隐居于游子山附近,过的是朝起观流云,暮野江边钓,这等不问朝政、闲云野鹤的生活。   庄檀静到达时,卓其山的妻子秦氏笑道,她家夫主出门沽酒去了,安排茶水点心让客人先进来坐着。   卓其山的居所质朴简单,除却洒扫的仆人,其余都是夫妻二人亲力亲为。庄檀静了解他这位友人,凡事随性而为,也就不奇怪了。   黎青黛好奇地观看室内的陈设,墙上挂的应当是卓其山的亲笔书画,笔力苍劲,挥墨如泼,就连她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书法造诣极高。她忽地想起,庄檀静的字画在建康亦是千金难求,她对他的这位友人愈发好奇了。   出身世家大族的卓其山,黎青黛也是有所耳闻。听闻先帝多次发诏征之,卓其山却拒不入朝为官,是一位真正淡泊名利的名士。   暮色四合时,卓其山一手提着酒,一手拎着鳜鱼回来,头戴斗笠,载着一身星光月辉而归。   “听卖鱼的老翁说,这鳜鱼是吃荷花儿长大的,味道甚是鲜美,吃起来会有荷花的清香。”卓其山笑着对妻子道。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秦氏哭笑不得,将鱼接过,她哪里不晓得,她这位夫君,定是看卖鱼的老翁可怜,心软才买了鱼。“夫君,你的友人已久候多时。”   卓其山闻言,目露喜色,忙进屋去,见到庄檀静后,朗声大笑,“贤弟来的正好,为兄打了一壶杜康酒,你我小酌几杯。对了,上回的棋局未解,今日定要分个胜负。”   初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名士,和黎青黛想象中的孤高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卓其山年岁相较庄檀静大上许多,两人又是如何成为忘年交的?不禁令人好奇。   十余年前,庄檀静也才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彼时乃上巳节,会稽兰亭举行祓禊之礼,流觞曲水,群贤毕至,面对诸位名门世族,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众人不敢再因年纪轻而小瞧他。也就是那时,卓其山和庄檀静相识相交。或许在世人眼中,庄檀静不过是巧言令色的弄权之辈,但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   黎青黛在悄悄打量卓其山时,卓其山才注意到,他这位不近女色的贤弟身边竟然带着一位女子,他打趣道:“这时是弟妹?”   “我……”黎青黛正要解释,却被庄檀静抢先一步,“她面皮薄,怕羞。”   话音落地,黎青黛瞪大了眼望着庄檀静,看他一本正经地胡编,梅心则在一旁抿唇偷笑。   “好啊,”卓其山捋须,“从前总念叨着你不成亲,而今看到你成家,为兄也就放心了。”   晚膳用的是清蒸鳜鱼,尝起来确实鲜美,叫人忍不住多用些饭。   饭后,庄檀静和卓其山到书房手谈,完成先前拿盘未完的棋局,两人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最终还是庄檀静险胜。   “棋艺有长进,不错不错。”卓其山欣慰道。   见卓其山心情甚佳,庄檀静表明来意,“你还是不愿出山?”   卓其山立马阴沉着脸,“不必再劝我,我是不会入仕,给萧家人为奴的。”   萧乃梁朝国姓。十八年前,萧家乃是晋国家臣,趁着国君病危,辜负国君所托,发动政变,谋夺国祚,乃是不折不扣的窃国贼子。卓其山等一众有气节的名士不屑与之为伍。   百姓不服,臣子不齿,各地生乱,梁帝龙座不稳,难以稳定局势,是以想方设法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扶植门第不显的子弟,想要制衡各方势力。究根结底,其中很大一部分缘由,就是唯恐这些门阀士族欲效仿萧家,柴天改玉。   “朝野中能为百姓做事实的人又有多少,只恨……”庄檀静手眼眸一暗。   “勿要多言!”卓其山打断他,当即吹胡子瞪眼,“好端端的,每回来看我,都要说些我不爱听的,烦人得紧。”   “不过,也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卓其山把话题扯到他身上,“你这会对弟妹真上心了,瞧你用膳时,恨不得将鱼刺全挑了,再给她用才好。”   应当庄檀静那一番话,让秦氏误会了,晚上安排住房时,竟然将庄檀静和黎青黛安排在一间房。   趁着庄檀静还没回来,梅心伺候黎青黛沐浴。洗浴后,黎青黛看着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的场面,顿时心慌意乱。   她同梅心商量道:“不然,我到你那儿挤一挤?”   “不成的,那时下人住的地方,不合规矩。”梅心生怕她再语出惊人,“您早些歇息吧,奴婢就在外头。”出去时不忘把门带上。   黎青黛为难地看着床铺,陷入无尽的纠结。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这里老是下雨,情绪不高,再加上作业的事,猫猫叹气~不行,要振作啊!   (1)本章参考【陈兴华.针灸救治热痉挛型中暑患者22例.中国针灸,2011,31(6):557】   《魏书》记载:“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三国演义.第二一回 》: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   汉代盛行的冰饮:蜜水。   在我以前的认知里,以为鲜卑人长得会是会如张籍《永嘉行》中的“黄头鲜卑入洛阳”,苏轼《书韩干二马》里的“赤髯碧眼老鲜卑”的那种高鼻深目、肤白的模样,直到我看到了《内蒙古东大井汉代鲜卑人容貌复原报告》,然后就打破了我的幻想。姑且认为我设定的鲜卑部落中的鲜卑人都是肤白貌美高鼻深目的吧。 第20章 上心(修)   白日里就有些疲惫,两个眼皮在打架,可黎青黛一旦想到要和庄檀静同榻而眠,就瞬间清醒,不怎么困了。月渐西斜,等了庄檀静许久,黎青黛原以为今夜将难眠,哪知终究抵不过袭来的睡意,沾床就昏昏欲睡。   卓其山与庄檀静难得一见,棋瘾犯了,非得拉着庄檀静对弈,一较高下。室内灯光摇曳,烛泪簌簌,却见黑棋设局,就等着白棋入彀,胜负分明,卓其山手执白棋淡然一笑,感慨:“我又输了,果然青出于蓝啊。”   其实,卓其山和庄檀静二人棋艺相当,但卓其山下棋讲究的是以守为攻,游刃有余,庄檀静则是锐不可当、直捣黄龙的棋风,这也是卓其山颇为欣赏他的一点。   “霹雳手段虽好,有时候还需收敛锋芒。”卓其山提醒的怕不只是下棋。   庄檀静看了眼已经烛泪蜿蜒的烛台,断定时辰已晚,卓其山打了个呵欠,“夜深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等庄檀静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黎青黛酣然入睡的模样。   蜷缩在床榻里侧的黎青黛小小的一团,呼吸平缓,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简单地漱洗沐浴后,身上一股子水汽,头发披散下来,坐在床沿,眸色深幽凝视着她的睡颜,耳畔回响着卓其山那句调笑的话。   对她上心?滑天下之大稽。   庄檀静视线落在黎青黛的雪白的长颈上,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睡梦中的黎青黛仿佛感到某种凶兽的觊觎,不安地动了动。久违的梦魇,让她不安地嘤咛着,秀眉紧蹙,宛如沉溺水中,随时都会窒息。   “醒醒!醒一醒。”察觉不对劲的庄檀静,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决定把她叫醒。   睡眼惺忪的黎青黛终于从梦魇中挣脱,睁着水润迷蒙的眼眸,满是茫然地望着他,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   横竖她醒了,庄檀静扔给她一条絺巾,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了人,“起来替我擦拭头发。”   刚刚醒来的黎青黛很是乖巧,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等逐渐清醒后,黎青黛意识到当前状况,她和他正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从前虽说也如此过,但好歹是隔着屏风,而且也不同一榻,而现如今,只有一张卧床……不过,他的头发又黑又亮,也不知他是怎么养护的。   她胡思乱想着,手上没个轻重,不小心使的劲大了些,只听他闷哼一声,极有可能扯疼了他的头皮,她忙说抱歉。   庄檀静自然是看出她的紧张,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清冷隽秀的眉眼中涌动着些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黎青黛眼睫乱颤,正当她以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猝然松手。她登时失了依靠,跌落到地上,臀部重重的一摔,忍不住冒出泪花。   “笨手笨脚。”庄檀静微哂,拿过絺巾自己擦起乌发起来。   他在捉弄她。   黎青黛赧然,“困倦极了,我要安歇了。”   扭头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或像个蚕蛹,只留个后脑背对着他。   庄檀静熄灭了烛火,在她身侧躺下。他各方面的修养极佳,就连睡姿都很端正。   黎青黛能感受到旁边的床往下一沉,而后周遭都是他身上清浅的气息,很是好闻。   幸而有两床被子,若不然,这处境恐怕更尴尬,她寻思着。   可是,有他在的地方,却莫名的安心,真真是怪哉。   次日早晨,黎青黛和梅心闲不住,帮秦氏去湖心采荷叶做茶,而庄檀静和卓其山在湖边垂钓,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怎奈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即便再不舍也要回到那个地方。黎青黛留恋地看外头一眼,缓缓放下车帘。   庄檀静并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道:“假使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的。”   日后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   几日后,派去跟踪少年的人回报,少年不见踪影,确实有古怪。而后,庄檀静将此时同陈述与梁帝听,梁帝大为重视,着令官府对从北边南迁流亡而来的侨氓严加盘查,尤其是异族长相之人。   黎青黛从宫外回来后,发觉苏月见与沈婕妤走得很近,时常进出沈婕妤的玉衡殿。甚至传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论,说苏月见是沈婕妤的远房表妹。沈婕妤本就是有宠且身怀皇子的妃嫔,如此一来,无人敢小瞧苏月见。   直到有一日,苏月见揽着一堆东西又要到玉衡殿去,路过黎青黛身边时,手中的卷轴掉落,摊开在地。苏月见十分慌张,赶忙蹲下去捡。   黎青黛无意中窥见了里面的字,无一不是将胎儿转女为男的秘方。黎青黛扼住她的手腕,好心劝告她,“倘若出了差池,那可是死罪。”   “不干你的事。”苏月见狠狠瞪了黎青黛一眼,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久,有宫人告发沈婕妤谎报了有妊的月份,她有妊的月份与彤史记载的日子大了将近一个月。   之后,更是牵连出沈婕妤和梁帝同胞兄弟南阳王之间的私情。南阳王有太后庇佑,而沈婕妤可就没那么好的运道,被赐鸩酒。沈婕妤的父亲沈度支郎中,因教女无方,被贬黜离开建康。这桩皇室丑闻,在上头三申五令不准宫人议论后,好似伴随着沈婕妤芳魂逝去而消散。   沈度支郎中掌管梁朝贡税租赋,本来是梁帝一手扶植上来的,用以制衡郑司空如日中天的势力,一朝变为废子,梁帝大失所望。   近来唯一令梁帝比较欣慰的是,何成斌有勇有谋,带兵大败乌图,击退外敌、平定战乱指日可待。   *   苏月见的“靠山”沈婕妤倒了,却不见她有丝毫的失落。面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她也不屑辩驳。苏月见依旧趾高气昂,活跃在各处。   鲜少人知晓的是,沈婕妤的事之所以会东窗事发,就有苏月见的一份功劳。   忽有一日,大长秋沈鸣找上苏月见,让她主动向沈婕妤进献能够生子的秘方。只要沈婕妤喝下这“秘方”,就会扰乱其脉象。而后会有人去怂恿玉衡殿中对沈婕妤心怀怨愤的宫娥,让宫娥去向告发沈婕妤怀孕月份作假。   大长秋沈鸣给苏月见许了好处,在沈婕妤之事了结后,她就能顺利留在太医署当助教、针师,甚至是博士。对于她这样出身低微,在宫中几乎无权无势的医女而言,要坐上的这样的位置,简直是难如登天。   下个月,便是太医署医女们的季考。太医署医女们考试与太学同,此次针科季考的成绩结合平日的表现,其中最优者才能成为针生。   太医署针科有针生二十人,可以跟随针博士学习经脉、孔穴,使识浮沉涩滑之候。且凡针生习业者,教之如医生之法。即不仅要熟习针灸之法,还要会医科医生所学。针生学习期满,经考校合格后,才能成为针师。(1)   现如今针生的位置只空出一个,能不能晋升,就这一次季考了。所有医女都知道,所有医女中,最有可能夺得这个位置的,不是黎青黛,就是苏月见。   这晚,黎青黛和钟萃娘忙完回到住所时,屋内已经熄灯,大多数人已经歇息了。黎青黛借着屋外幽暗的月光摸索上床,手上蓦地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萃娘,我的手好疼。”黎青黛脸色发白。   钟萃娘也顾不得其他,急急点灯照明,才发现黎青黛的床铺有许多瓷片碎渣子。   只见黎青黛面色苍白,右手被锐利的瓷片割破,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得到处都是血,钟萃娘连忙拿帕子给她擦擦。   一个名叫香兰的医女似乎是被她们的动静给吵醒了,大惊小怪道:“哟,你的手没事吧?先前我在你那儿喝水,不慎打碎杯子,忘了同你说了,真是对不住。”   钟萃娘可不饶她,“你少来假情假意,定是故意的吧。”   “你可别诬赖人。”香兰反驳。   “你敢对天爷发重誓?”钟萃娘道。   香兰有些底气不足,随手取了银镯子丢给黎青黛,“算是医药钱,你就别斤斤计较了。”   “你当打发乞丐呢?!”说罢,钟萃娘就和香兰扭打在一块儿,黎青黛阻止都来不及。   动静太大,引来了管事的女官,她可不管起因如何,只将闹事的都罚了月俸,真是有委屈没处说。   无法,钟萃娘只能边哭,边帮黎青黛把碎片残渣给挑出来,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幸好的是,大多都是皮外伤。   黎青黛因失血有点多,气色不大好,她努力挤出一抹笑,道:“别哭了,你的眼泪落到我的伤口,疼得慌。”   钟萃娘这才收住了泪水,继而又担忧道:“临近季考了,你的手又伤成这样,这可怎生是好? ”   “没事的,”黎青黛望着她,目光慢慢变得坚定,“即便我的右手伤了又如何,季考我照样能行。”   这次“意外”,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来有猫腻,毕竟香兰和苏月见平时最为要好。可谁叫黎青黛总是那么扎眼,来教学的博士、医师无不夸赞她天资聪颖,正所谓怀璧其罪,不少人还是巴不得黎青黛不好过的。   “这次没了黎青黛这个阻碍,你就会是这次的季考的榜首。”香兰沾沾自喜。   然而苏月见并不领情,反将她骂了一顿,“谁准你自做聪明的!”   即便黎青黛再厉害又如何,大长秋已经答应过她,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作者有话说:   (1)本章参考《中医史》。   太医署有分为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其中针科有针博士1人,其官衔待遇稍次于医博士,为从八品上。针助教1人,为九品下,又置针师10人,针工20人,辅佐针博士、助教。针系不分科,共有针灸学生20人。 第21章 错觉   建康宫瑰丽广阔,宫室不知凡几,园林秀美。此时,苏月见就在一处冷僻之处,等着大长秋沈鸣的到来。   时间越久,苏月见心里就越焦躁,不安的感觉盘桓在心头。一阵凉风吹来,苏月见后背起了疙瘩,怀疑沈鸣莫不是骗了她,其实压根就不想兑现承诺。   她正准备回去,遽然从后头窜出一个小宦者,紧紧捂住她的嘴。   苏月见惊恐万状,奋力挣扎,却见小宦者瞬间发了狠,往她膝盖弯处一踢,她顿时跪倒在地,后脑的头皮一痛,她直接被揪着头发,脸朝下被按进了池水里。   半响,原本还想挣脱的苏月见没了动静,像一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上。   小宦者悉心地将她指甲里的痕迹除去,还原周围的景况,才悄悄离去。   天有不测风云,原本对此次季考志在必得的苏月见,居然溺死在池中。作为最有嫌疑的黎青黛,被关起来审问。   此时,披香殿内,宁贵姬的皇子又发起高热,呕吐不止,气息奄奄,请医正来问诊,发现年幼的皇子竟中了毒!幸而皇子中的毒尚浅,虽伤了元气,也不至于害了性命。   经太医丞查明,有人趁着小皇子近日风热发烧,服用银翘散加减方,偷偷往在里头加入浸过生附子药汁的牛蒡子。生附子有退寒之效,有毒,少许的生附子对试药者可能一时间无什么不良之症,对于发热的幼儿而言却是致命的。   梁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凡是经手皇子药材的医师、药师无一幸免,被关押鞫问。   宁贵姬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陛下,您要替我们瑞儿做主呀!”瑞儿是小皇子的小名儿。   梁帝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不由温声安慰,“瑞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昨夜瑞儿已经退了热,今早晨又中了毒,瑞儿小小年纪,就得经受如此苦楚,我身为母亲,岂能不心痛?”宁贵姬用手绢拭泪,咬牙切齿,“究竟是谁会对一个无辜小儿下手?分明就是有人想害唯一的皇嗣,其心可诛!”   是啊,害了皇子之后,谁会更有利呢。听着她的话,梁帝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奉命搜查各个宫殿的内侍,在搜查皇后的寝宫时尤为仔细,每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郑皇后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冷眼看着他们翻箱倒柜,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她当了皇后,就不曾收敛过脾气,这禁中就没有人敢对她不敬的,而今居然有人敢如此待她,当真是可恨,讥诮道:“可看仔细了,我的东西精贵着,别毛手毛脚给弄坏了,否则当心你们的脑袋!我可不宁贵姬那等好气性。”   领头的宦官赔笑道:“殿下稍安勿躁,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   他们连床底、柜子每条缝隙都不遗漏,却依旧无一所获,来搜查的人只能灰溜溜离去。   皇后寝殿又恢复往日的平静,郑皇后把玩着金钗,红唇微勾,“都处理干净了?”   沈鸣上前替她梳理云髻,“殿下放心便是。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苏月见藏于枕中的生附子,以及废妃沈婕妤的信物。”   不少人曾见过,苏月见进出过废妃沈婕妤的宫殿,关系甚是亲密。只要众人相信,苏月见受沈家指使,对梁帝怀恨在心,故而谋害唯一的皇子即可。   郑皇后满意一笑,“做得好。”   这次梁帝搜查她的殿宇这般仔细,恐怕就是对她有猜疑之心,只是没找出确切的证据罢了。   郑皇后神色黯然地抚摸着小腹,若是她也能诞下皇子多好,何以至于再看那些贱人的脸色。   郑皇后似乎对揪出谋害皇子之人格外感兴趣,特派大长秋沈鸣协理掖庭令等人揪出始作俑者,梁帝也没什么理由去拒绝。   掖庭狱内,幽禁着有罪的宫人、妃嫔,以及犯官的女眷,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黎青黛就和其余几个有罪的宫女关在一起。   一个年纪略大的宫女问黎青黛,“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黎青黛抱着膝盖,表示自己也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就进来了。直到她被抓起来,她才知道原来苏月见已经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离奇地溺死在水里。   和她关在一起的,见她沉默寡言,老是盯着某处发呆,渐渐地也不愿同她说话。   脚上蹭过一团毛茸茸,黎青黛低头看去,原是只老鼠在她脚边蹭来蹭去,不禁汗毛直立,嗖的从地上站起来。虽然从前在乡里老鼠十分常见,但她仍然畏惧这种浑身长毛、灵活自如的小东西。   其余人显然见惯了这老鼠这小玩意儿,很是淡定,甚至是不耐烦地驱赶。   这一瞬间,黎青黛真的太想离开这儿,也很想庄檀静。庄檀静是她失忆后,唯一能依赖的人,是以每次害怕的时候,总会想到他。   沉寂很久的门忽地打开,黎青黛被拉到另一间干净些的房室。   里头坐着大长秋沈鸣,阴柔俊秀的样貌,加上时常挂着笑,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坐吧。”他道。   黎青黛这才注意到,房内只有他们二人,其他人早早就退了出去。她拘谨地站在原地,手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奴婢不敢。”   “不必害怕,我又不是猛兽,不吃人的。”沈鸣含笑道,“只要你洗脱了和苏月见之死的嫌疑,就能出去了。”   “奴婢是清白的,请大长秋明鉴。”黎青黛字字铿锵。   沈鸣深有意味地一笑,起身缓缓步行到她身边,“明不明鉴,还得看你的表现。譬如说,你在长公主府那几日,到底是做了什么?又譬如——”他俯身凑到她耳廓旁,“你背后之人,会不会救你?”   他的气息太近,黎青黛被惊得连往后退,脸色不大好,却还在强装镇定,“奴婢愚钝,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沈鸣敛起笑意,乜了眼她包扎的手,叹息,“怪可惜的,毕竟你因苏月见伙同香兰弄伤你的手,想报复她,也情有可原。”   他分明就是信口胡来,不辨是非黑白。黎青黛捏紧裙摆,“奴婢不曾做过这些,烦请大长秋明察。”   沈鸣倏地又笑了,“你这般嘴硬,为了那人,就不怕那人无情,让你白白送死?你甘心被利用而死?忘了提一句,苏月见曾经手过小皇子的药材,极有可能是谋害皇子的罪魁祸首。其中关键,好好想想吧。”   门再度关上。   *   庄檀静得知黎青黛进掖庭狱时,不由得联想到她害怕的模样。掖庭狱内各种蛇虫鼠蚁,很是难熬,若在里头多呆一日,就危险一日。   但他不能亲自出面,只能暗中遣人给宁贵姬送书信,让她对黎青黛关照一二。而后又请托崔恒,让他说动寿安长公主,替黎青黛说情。   寿安长公主却以为,是自家孙儿崔恒看中了黎青黛这名小医女,自然是乐意进宫替黎青黛说话的。   如此经过数日,黎青黛终于洗脱嫌疑,被放了出来。   临近掖庭狱的宫道,人影萧疏。站在宫道上,好几日未曾晒到日光,黎青黛舒服地眯起了眼,享受这一刻的暖阳。   崔恒身为禁军,今日轮值,特地抽空来接应她。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不正经的模样,“小嫂嫂,庄玟清他叫我来瞧瞧你。”   近期和乌图的战役正如火如荼,庄檀静对粮草辎重等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荆州降暴雨致涝,也是关乎民生的大事。   他将黎青黛从头到尾扫一眼,完好无损,甚好。他咧着一口白牙,“这样也好,方便我交差。你有话,想要带给他么?”   黎青黛其实很想说,她有点儿想他,甚至是想见他。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太依赖他了。   若是她没有失去记忆就好了,或许她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友人是谁,也就不会这样过度依赖他了。   “没有。”她牵强地笑了笑。   因进了掖庭狱被耽搁了,黎青黛错过了季考,虽则可以补考,但已然错过了能成为针生的机会。尚且值得高兴的是,钟萃娘得到了这个资格,钟萃娘的实力也是拔尖的,也不算奇怪。   起初钟萃娘还会以为黎青黛会不高兴呢,可黎青黛岂能是这等气量狭小之徒。是故,二人的情谊一如往昔。   八月底,乌图兵溃如山倒,愿向梁朝俯首称臣,进攻纳税,何成斌平定乌图,班师回朝。   跟随大军回朝的,还有一位奋勇杀敌的少年郎萧君尧。何成斌很是欣赏萧君尧这样满腔热血的儿郎,是以愿意提拔他。   萧君尧经过沙场的历练,逐渐退去青涩,展现自己的棱角,可眼眸除了多了份坚毅,仍清澈如故。   他从家乡偷跑出来,不仅是想自己闯一番天地,也是为了去寻黎青黛。   今日是重阳节,加上本朝众将士凯旋,太医署的医女们有一日休沐。黎青黛被钟萃娘拉着去凑热闹,目睹将士们风采。   建康万人空巷,御街两道人山人海,无数百姓翘首以盼,渴望领略将士们的风姿。   萧君尧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往热情的百姓中无意中瞥了一眼,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是他一直想寻找的黎青黛。   他攥着缰绳的手不断收紧,而后那道倩影倏然融入人群中,不见踪影,快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作者有话说:   啧啧,静静的情感危机~对了,为了逻辑更通顺,上一张情节稍微修改了一下   这几天忙作业和修文呢,脑袋大~(差点还忘了有感谢营养液这个功能【捂脸】)   感谢在2023-03-20 00:09:07~2023-03-30 00: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话芙 20瓶;李醒醒醒 3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心头发颤   九九重阳,百姓同乐,黎青黛和钟萃娘手牵着手,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抬眼望去,几乎都是头插茱萸的男女老少。   自古以来,每逢重阳必要饮祛灾祈福的菊花酒,钟萃娘和黎青黛也想应个景,沽二两菊花酒来尝尝。   来到酒肆门口,黎青黛的视线,却被停在斜对面的月龄阁前的两辆幰车给吸引住。无他,只因其中一辆马车上的车徽分外眼熟,如果她未曾记错,应当是庄檀静府上的。   钟萃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奇怪道:“阿苓,你在瞧什么呢?”   此刻,黎青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因庄檀静恰好和一名妙龄少女,从各自的马车中出来,她霎时如做贼一般,迅速背过身去,生怕他们瞧见她。   身着淡青色宽衫大袖的庄檀静,墨发随意用玉簪挽住,果然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而他身侧的少女,明眸善睐、仪态万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月龄阁里。   月龄阁乃是建康最大的珠宝银楼,是巨贾石籁名下私产之一,能进里头的非富即贵。   庄檀静和他身边那位姑娘长得惹眼,钟萃娘很难不注意到他们。可钟萃娘亦是怕极了这位冷若冰霜的权臣,她也只敢偷瞄几眼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等庄檀静等人看不见人影后,钟萃娘才敢说道:“方才那位姑娘,莫不是散骑常侍的未婚妻吧?从前常闻他不近女色,还以为他是不屑于男女之情呢,原是还没遇见真正的缘分。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进月龄阁的多半是为了给女方买首饰,其中的亲密关系不言而喻。   她的话好似变作了无形的手,将黎青黛的心紧紧攥住。   与此同时,月龄阁雅间内的袁如槿正坐立难安。她偷觑了眼自己名义上的兄长庄檀静,背脊僵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惹得他厌烦。   “你们可算来了。”崔恒吊儿郎当地推开门进来,随便行了个平辈礼,就在庄檀静身边坐下。   袁如槿一见到他,耳根子就忍不住发烫,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瞧。   “想必我的请托,庄玟清已经同你说了,有劳女郎费心了。”崔恒笑道。   寿安大长公主的寿辰将至,崔恒不懂女人家的心思,去岁他给寿安大长公主送了几套金子打的头面,样式俗气不说,还金光灿灿,闪得人眼花,叫大长公主哭笑不得,私底下也被家人取笑了许久。是以,今年想让懂这方面的人给他参谋参谋生辰礼。   然而他只有兄弟,没有姊妹。听闻承平侯袁公的女儿袁如槿乃是建康有名的才女,没有人不夸她处事周到的,寿安长公主亦曾称赞过她,崔恒就想让庄檀静牵线搭桥,引见引见,向她请教一二。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一同出游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崔恒的请求也不算轻浮。   在崔恒面前,袁如槿觉着自己的心如同揣了一只鹿。   袁如槿问了崔恒关于大长公主的一些喜好,细细地讲了如何给女子挑生辰礼,最容易讨她们欢心。   外头声音嘈杂,街道上像是有事发生。   庄檀静差人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不一会儿,曲梧游便回来,只是脸色不大好。他在庄檀静耳侧低语几句,庄檀静登时神色一凝。   人声鼎沸的街市上,黎青黛身上好几道皮开肉绽的鞭痕,正气息微弱的伏倒在地上,鲜血从她身子下凝聚。钟萃娘为了护着她,也挨了几鞭子。   两人皆是惨兮兮的可怜模样。   四周看热闹的人,无一不怜悯起这两个貌美的小娘子。   约莫一刻钟前,郑严之吃了五石散,又喝了点小酒,正浑身躁动着。他敞露胸膛,斜倚着榻,催促着马车行使快些,要赶在他父亲回府之前到家。   因车速太快,他们险些撞上一个稚子。还是黎青黛眼疾手快,奋不顾身地从旁冲出,才将孩子救下。   可郑严之如今神志癫狂,燥热不堪,而黎青黛阻了他的路,叫他怒火翻涌,身形不稳地从马车里出来,夺过车夫的马鞭,扬起鞭子抽打了她十几鞭子。   “尔等贱民,也敢拦我的路,不知死活!”   细皮嫩肉的女子,哪里经得住这般虐打,众人都心怀不忍,但那人可是炙手可热的门阀大家郑氏的公子,无人敢当出头鸟去阻止他。   高楼上,庄檀静俯视着街道,亲眼目睹了郑严之的恶行。他掩在袖子里的手不断收紧,双目冷凝,忍而不发,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心,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现在不能替她出头。他树敌太多,一旦叫旁人注意到她,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祸,置她于险境。   崔恒一手摁在他的肩上,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他明白,这是告诉他要冷静,以大局为重。   这是袁如槿认识兄长庄檀静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情绪外泄。素来冷静自持的兄长如此愤懑,是为了那名女子么?   最后还是由崔恒代为出面,让郑严之停下。   崔恒道:“我是个俗人,最是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儿受伤。纵使是天大的过错,她们已经受了罚,看在我的面子,就放过二位小娘子吧。”   崔家在建康还是说得上话的,郑严之身上热度散去,意识回笼,他扯了扯嘴角,“也罢,今日便算了,我们走。”   他扔下马鞭,叫车夫继续赶路。   郑严之走后,崔恒的脸就彻底冷了下来,吩咐底下人,“动作轻些,把二位娘子抬到车上去。”   黎青黛早就昏了过去,但钟萃娘还清醒着。她想虽很感激崔恒给她们解了围,可毕竟素不相识,若叫他让人带走黎青黛,她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娘子放心便是,我们不会害了黎娘子的。”一位老仆拦在她前头说道,“我们郎君请了医师过来,给您治一治伤。”   凉风习习,微微掀起了车帐,从缝隙中,钟萃娘无意中窥视到车厢内那男子清隽精致的下巴,轻轻地搭在黎青黛的头顶。男子举止轻柔,好似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般将她搂在怀中。   只这一眼,钟萃娘后背冷汗直流。一个荒诞的猜测在心间挥之不去。   庄檀静带着昏迷的黎青黛回到了湘宫巷的私宅,梅心和徐老媪一见到伤势颇重的黎青黛,险些哭出声来。   “天杀的,究竟谁如此心狠,这般欺凌我们娘子。”梅心拭泪。   徐老媪经历的风浪多,纵然也担忧黎青黛的伤势,但显然稳重许多,呵斥道:“哭什么,收起你的眼泪,休叫人心烦。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有郎君在,一定平安无事的。”   黎青黛上完药后,当夜就发起高热,嘴里不停嘟囔着,隐约能听出是“师父”“君尧”之类的话语。   而庄檀静始终一言不发,微抿着唇,大半张脸掩藏在幽暗的幔帐后,冷若冰霜。婢女们瞧见他这幅模样,不由战战兢兢,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房内静悄悄的,袅袅的香烟铲绕在博山炉上,幽怨凄哀。   床帏内,黎青黛又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原本对她温言软语的庄檀静,骤然变得面目阴沉、狰狞扭曲起来,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论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他铁臂的桎梏。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黎青黛无声地呐喊。   庄檀静见昏睡中的黎青黛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修眉时颦时舒,他挽袖,用冷水打湿絺巾,给她擦去汗珠。   她半梦半醒间,倏然张眼,看见是他,像是见了鬼一般,脸上血色褪尽,强忍着伤痛,往床内侧缩,眼里满是畏惧,宛如离巢的幼鸟似的警惕不安。   庄檀静的动作一顿,漆黑的眸子里古井无波,他以强势的态度,按住了她,“你的伤才上完药,莫要乱动。”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帮她把汗珠擦拭干净,一举一动优雅得如同抚琴一般。   而后,他无视她眼底的抗拒,将黏在她唇边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   “不管你梦到了什么,抑或想起了什么,须得记着,是你先主动开始的,只要我活着一日,你便不能弃我而去。即便是我死了,你亦要陪我下地狱。我们注定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至死不休。”   说完,他拈起她的一缕青丝,在上头虔诚地落下一个吻。   他的语气平淡,却令她心头发颤。   作者有话说:   银楼,是指旧时生产金银首饰器皿并从事交易的商店。   ——   这是我的预收,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一下哦~   ——《我反手扔了恋爱脑剧本》——   昭苏穿进一本仙侠文里,成为一个对男主掏心掏肺的恋爱脑女配,一个空有美貌而一无是处的花瓶师妹。   师妹出身世家,人美声甜,有一个财大气粗的城主老爹,是可以直接躺赢的白富美仙二代,但就是死心眼了点。   根据剧情,不论男主如何利用她,害她家破人亡,她依旧执迷不悟地爱着他。   昭苏:不好意思,本姑娘不奉陪了!   她该吃吃该喝喝,每日升级打怪求自保,无意中开了窍,发现自己竟然是修炼奇才。   哼哼,看谁还敢说她是花瓶!   某日,她从邪修手中救下一条通体血红的灵蛇,并且好心把它给放了,谁知灵蛇恩将仇报,走之前竟然咬了她一口。   昭苏:救命,这条蛇会不会有毒?!   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她的肩膀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奇怪图腾。   深夜,乌云蔽月,从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一名身着朱红长袍、容貌冶丽的男子现身,步履从容地迈向她,“吾乃螣蛇,为报救命之恩,愿聘汝为妻。”   这哪里是报恩,怕不是来报仇吧?   “不行,我们物种都不一样,有生殖隔离。”昭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然后拿出一本画满各类灵蛇的图册,颇为熟稔道,“不过,幸好你遇到了我,我认识不少漂亮的小母蛇,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师琴幽:“……”   再后来,她发现说要娶她的人居然是本书大反派,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妖君师琴幽。他能一掌震碎一座山头,是男主将来的劲敌。   昭苏:QAQ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   《太子为她折腰》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在战场落下伤病,自此性格大变,阴郁无常,众人认为跟着太子前途无望,都不愿到东宫伺候,只有沈亦芝自告奋勇前去侍奉。   所有人都在笑沈亦芝傻,沈亦芝闻言只是笑笑。   他们并不知道,五年前,一袭青衫的俊雅少年将她从死人堆中救出来,惊艳了她往后的岁月。   彼时,她满身泥泞,而少年风神秀异,清绝似月,这让沈亦芝第一次意识到何为云泥之别。   沈亦芝后来才得知,救她的这名少年原来是尊贵的太子殿下赵彦。   *   起初在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论沈亦芝如何尽心侍奉,太子依旧对她不假辞色。   几个宫人私底下讥笑她奴颜媚骨:太子就算再落魄也是龙子凤孙,哪里是她这个乡野村姑能攀得起的,她也配?   无意听到这些话的沈亦芝垂眸,抿唇无言。   忽从某日起,太子殿下待她愈发“温柔”了。   然后,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切步入正轨,沈亦芝觉得是自己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可当她拿着包袱向太子殿下请辞的时候,却被他一口否决,“不准。”   沈亦芝睁圆了杏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带着点委屈:“殿下,您说话不算话。”   赵彦修长微凉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我就在此,你还想到何处去?”   *   上一世,赵彦几经周折,大起大落,终于踏着尸山血海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众人皆骂他冷血无情,就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臣子畏他,百姓惧他,他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唯有沈亦芝一如往昔地伴他左右。   每当他要通宵达旦批阅奏疏,她总会柔声提醒他:“官家,该安置了。”   原想着重来一世,他要好好待她,不料她居然想撇下他而独自逍遥。   她休想。   阅读指南:   1、男女主1V1,SC,男主重生。女主十三岁,男主二十三。女主是个外表软绵绵内心坚强的小姑娘,没有及笄前,不谈感情。   2、前世男主不懂感情,今世甜   3、架空唐宋,请勿考究   感谢在2023-03-30 00:00:19~2023-04-02 22:4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暗潮   惊魂甫定的黎青黛后脊发凉, 侧脸,躲开庄檀静幽深逼人的视线。   当初之所以会倚赖他,是因为不论在梦里, 还是现实, 除了他,她谁也不记得。而且,他还是她名义上的“情郎”, 有这个关系在, 即便是她有所怀疑,也会下意识选择先相信他。   可如今, 貌似庄檀静和她的关系,并不是“情郎”这般简单。若是没记错,他曾经分明就是想杀了她的!至于是什么缘由,引起他对她的杀意,暂且不得而知。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庄檀静他确实有事瞒着她。   不能再想了,她头疼欲裂。自从她失忆后,就落下了偶尔头疼的毛病,只能靠按摩穴道缓解。   茫茫世间, 连他都不能相信,她又能信谁?   “又头疼了?”庄檀静声音清润,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头部的穴位按压, 力道大小适中。   若在往日,黎青黛早就舒服得眯起眼, 但是现如今她只能僵直背脊接受。   察觉到黎青黛的不自在, 庄檀静贴近她, 似是一声轻叹, “卿卿有何顾虑?是我做的不够好么?”   离得太近了,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她后颈处的汗毛直立。黎青黛尽量使自己镇定自然些,默默同他拉开距离,想了个蹩脚的借口糊弄他,“在想太医署的事。我受了伤,得修养两日,叶医师恐怕要恼我。”   庄檀静漫不经心道, “送你进太医署,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宁贵姬之事已经了结,你大可以从建康宫这个泥沼里出来,从此做个富贵闲人。”   言外之意,就是想让她远离风波,永远困在他的羽翼之下。黎青黛知道,此刻若答应了他,她便只能待在他的身边,不能再获自由。   “不成的。”黎青黛脱口而出,她不愿就这般生活在欺骗中。   她心乱如麻,须得好好理一理他们二人间的关系。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他身边,她很是不甘心。   “为何?”庄檀静捏着她的下巴,促使她不得不和他相视,他的眸子仿佛蔓延着冰霜,“莫不是卿卿你另有打算?”   柔弱如她,却有一身反骨。她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随心所欲,冷漠入骨,一旦看中的东西,就会牢牢攥在手心,藏起来,不愿让别人觊觎,更不愿其脱离掌控。   黎青黛好似这一刻才真正地认识他。   “自然不是。”黎青黛听出他语气的不悦,忙着解释道,“我舍不得太医署里的好友。可否容我一顿时日,让我与她告别?”   她轻轻地牵着他的袖子一角,好像最初那般依赖着他,庄檀静不由一恍惚。   黎青黛见他沉默不言,心中忐忑,生怕他不同意。她深吸一口气,倾身在庄檀静白净的面颊上飞快一吻,“你就依了我吧,可好?”   一道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从来清冷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庄檀静,平生第一次脸上出现茫然。旋即,他眼底的茫然转化为令她心惊的幽暗,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潜藏在他内心深处,那是不断压抑的、克制着的,黎青黛看不懂的暗潮。   她心念一动,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可做完后,她又惴惴,若是他不喜她这般轻薄,直接将她丢出去可怎么办?   就在黎青黛以为他会将她扔出去时,他猛地起身。   “随你罢。”留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出了房门,庄檀静怔怔,轻轻抚过她触碰过的地方,而后仰头闭眼。   几息后,他彻底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 ,再睁眼时,他仍是那个沉稳克己的庄檀静。   房内的黎青黛,亦是捂着急跳如雷的心,拉起锦被盖过脑袋,将自己藏起来。   因黎青黛受伤出了不少血,徐老媪心疼极了,每天顿一晚补汤炖给她喝。就这样,黎青黛在梅心和徐老媪悉心的照料下,很快好了起来。   黎青黛近来感觉后背有些发痒,应当是伤口开始愈合了。她够不到后背的伤口,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便以为是梅心,“替我擦擦药。”   待那人走近了,黎青黛嗅觉灵敏,只感觉到一阵冷彻的清香袭来,那是独属于庄檀静的气息。   她后背一僵,霎时不敢乱动。   从身旁的铜镜上,可以清晰地映照出,面对一片雪白的美背,庄檀静眉眼清澈,不带一丝异样,只是仔细地给她上着药。   “就不能留下,不回太医署?”他道。   “你答应过我的。”黎青黛低头喃喃,垂落的发丝藏住了她耳根的红。   她的态度,在庄檀静的意料之内,他并不恼怒。   雀儿就是雀儿,飞不出台城的。   庄檀静瞥向她的染红的耳垂,明知故问,“分明那日但大得很,今时何故这般羞怯?”   黎青黛耳根红的宛若滴血,低头不答。   原本白皙的后背,此时几道结痂的伤痕爬在其上,显得尤为狰狞,如同完美无缺的瓷器上裂开的痕迹,叫人惋惜。   好似察觉到他的视线,黎青黛赶忙将衣物拉起,欲要遮挡住风光,却被他制止。   他怜爱地抚摸着伤口附近的肌肤,“放心吧,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她乍一听,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后来,她听到,郑严之的马猝然受惊,致使他从马背跌落摔断了腿。   *   “你在宫外也不多休息几日,把伤养好些再回来也不吃。”钟萃娘道。   黎青黛脸色尚且带着苍白,浅笑,“总打搅我的远亲,麻烦他们照顾我,不大好意思。再说了,我再不回来,医丞他们就该不满了。”   钟萃娘赞同的点点头,“倒也是,远亲毕竟只是远亲,比不得亲爹娘。”   “说起来,当街打你的那位,如今断了腿,只能躺床上度日,彻底与仕途无缘,怕是这辈子都废了。真是老天长眼,解气!”钟萃娘压低声道。   不论郑家人怎么查,郑严之的马受惊,最后只能认定为意外。   可郑皇后不这么想,她和她的长兄郑严之乃是同胞兄妹,感情深厚。即便是认定郑严之摔断腿之事是场意外,郑皇后却固执地认为,是黎青黛和钟萃娘这两个灾星给她兄长惹来的厄运。   郑皇后不由分说,就令人将黎青黛她们绑了起来。   照着郑皇后睚眦必报的性格,落在她的手里,黎青黛和钟萃娘必死无疑。伺候她多年的沈鸣,比任何人都了解后果。   沈鸣暗中招来心腹,低语:“叫陛下到长乐殿来,便说,皇后殿下有件至宝,欲让陛下观上一观。”   满头珠翠的郑皇后高高坐在宝座上,睥睨着底下的黎青黛二人。   郑皇后忽然起身到黎青黛面前,涂满丹蔻的指甲划过黎青黛的细嫩的面庞,肆意端详着,“原来是你。”   她隐约记得曾经在上林苑和黎青黛见过一面,因为黎青黛这张动人的面孔,她驻足多看了一眼。   指甲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红痕,好似郑皇后的指甲稍稍用力,就能轻易划破黎青黛的姣好的脸蛋。   “真是天意。”有着和那个女人如此相像容颜的,都是祸害,都应该死!郑皇后的眼透出狠厉,广袖一甩,“来人啊,将她们杖毙!”   就在这时,郑皇后的近侍女婢神色仓皇上前,正要说话,便听到梁帝威严之声传来。   “皇后又想杖毙何人?”一身紫色常服梁帝皱眉,语气透着浓浓的不满。   梁帝最不喜皇后的一点,便是随意杀人。   突然出现的梁帝,叫郑皇后愕然失措。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梁帝的目光落在黎青黛身上时,郑皇后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2 22:47:13~2023-04-05 00:3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认错   梁帝的视线定定落在黎青黛身上, 灼灼逼人 ,叫黎青黛惶恐不安,将脑袋埋得更低。   郑皇后看到梁帝痴痴的模样, 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但是她身为一国之母,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即便此刻嫉妒得要发狂, 也不能在梁帝面前显现半分。郑皇后心知梁帝不喜自己凶残滥杀, 于是,迤迤然走到梁帝身边, 柔柔道:“陛下怎地来了,妾身正处置两个不知尊卑和礼数的宫人呢。”   随着郑皇后的一声“陛下”,梁帝的神志被唤回,轻咳两声,“她们犯了何过,竟惹得你不快?”   往日那些宫人她想杀就杀了,也不见得梁帝会问缘由,想来这个低贱的医女因那张相像的面容,终究是不同的。郑皇后心中一番计较, 声音冷了下来,“不敬皇后,难道就不该杀?”   皇后身份贵重, 即便打杀了几个宫人,也无可厚非, 就连梁帝也不能过于干涉。梁帝对自己这位发妻身后的家族颇为忌惮, 是以并不愿意和她起冲突, “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寿辰, 宫内不宜杀生,梓童素来孝贤,便宽恕了她们的罪过吧。”   既然梁帝搬出太后和孝道来为她们求情,郑皇后就算再怎么想将她们除之而后快,也需要顾忌一二。她皮笑肉不笑,“陛下都开口了,妾身自然不敢不从。”   郑皇后就算现在不能直接除掉她们,并不意味不能用别的手段,她可不是那等没头脑的。   “妾见华林园,秋色宜人,秋菊开的甚好,陛下何不陪着妾去观赏观赏?”郑皇后提议道。   梁帝要安抚她,自是不会拒绝她,临走前,梁帝隐忍克制地多看了黎青黛两眼,而后似乎痛苦地移开目光。郑皇后则是狠厉地乜了一眼黎青黛二人,嫣红的嘴唇勾了勾。   等帝后二人走远后,黎青黛绷紧的背脊一松,湿冷的汗浸湿了寝衣。钟萃娘满脸欣喜和庆幸地看着她,“阿苓,我们得救了。”   郑皇后视人命于无物的冷酷,黎青黛是见识过的,她深知,若是没有梁帝求情,她和钟萃娘今日必死无疑。   死里逃生的黎青黛腿脚都是软的,试了两次,都没从地上站起来,忽然,有人搀着她的手臂,给她借力,她正想道声谢,目光却撞上了沈鸣含笑的、深不可测的眼眸。   沈鸣凑到黎青黛的耳畔,用两个人才能听清声音道:“这次我能救你,亦能杀你,你可想好了如何报答我?”   在黎青黛震惊和不解的眼神中,沈鸣淡然离去。   钟萃娘望着沈鸣的背影,疑惑道:“阿苓,大长秋适才同你说了什么?”   有些话是不能同钟萃娘说的,黎青黛只好道:“无非是些警告我的话而已。”   此时的黎青黛心乱如麻。沈鸣不是郑皇后的心腹么,而且还和她有过结,何故会救她?委实令人费解。唯一令人确定的是,沈鸣并非忠心于皇后。   梁帝在太极殿西堂宴飨群臣,醺醺然,被宫人搀扶着回寝殿净居殿。   近侍宦官唤人送醒酒,梁帝两颊飞红,双目迷离,脚步轻浮,显然已经有些醉了,他来到桌案前,摊开珍藏许久的画卷。   画卷赫然是一位绝色美人,眉眼与黎青黛有五六分相似。梁帝轻柔抚摸着画中美人,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痴迷。   忽有宫人向梁帝通传,庄檀静求见,梁帝随手用本书遮掩住画卷。但梁帝醉眼迷离,没有完全遮掩住画中女子,庄檀静进来时,无意中还是窥见了一角。   庄檀静乃是梁帝近臣,有自由出入禁中之权,此次求见梁帝,多半为了郑司空北伐之事。士族门阀能迅速提升自己威望的途径,就是北伐。郑司空的野心昭彰,但梁帝也无可奈何。   梁帝苦笑,“朕当这个帝王有何意思?还不如乡野村夫来的自在。”   “陛下何出此言?”庄檀静劝慰道,“镇北将军何成斌、大理卿尤博安等都是忠贞之臣,都期望陛下能够成就千秋大业。”   虽然何成斌在领军方面有大才,在抗击乌图也立下大功,但梁帝始终防备着他,在官位封赏上,他多有吝啬,亦如器重庄檀静的同时又提防着他。   梁帝讪讪一笑,“有庄卿与何卿在,朕自是安枕而卧。”   庄檀静垂下眼睫,投下一片阴影。   *   得罪了皇后,黎青黛在太医署的处境更为艰难,医女们都不愿和她亲近,生怕受到她的牵连,得了贵人们的厌弃。但是太医署的医馆似乎是得了什么人的命令,并未驱赶黎青黛。加之宁贵姬爱私底下和郑皇后作对,郑皇后最厌恶的就是她最欢喜的,她时不时赏赐黎青黛,显示自己的宽厚。   何成斌自从大胜归来,建康之中无人敢小瞧他,很是意气风发。然他的子嗣艰难,成亲多年孩子大多夭折,是他一块儿心病,所以对夫人这一胎颇为看重。听闻何成斌的夫人分娩困难,皇后命太医署最擅妇人科的医师去瞧。   何夫人胎位是横位,所以生产格外艰难。医师隔着幔帐给何夫人把脉,诊断出乃是气虚瘀滞所致的胎位不正,皱了皱眉,命人立刻去煮加益母草的催生饮。   而后听到接生的稳婆汗涔涔道:“孩子的手先出来的,夫人也使不出劲儿。”这样下去,只会一尸两命。   “夫人情况危矣,请容下官为夫人艾灸。”胡医师请道。   何成斌脸色豁然难看起来,似是不大愿意让外男见到自己妻子生产的样子,可又担忧产房内的妻儿。眼前这位医师年纪与他相仿,正值壮年,何成斌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胡医师看到何成斌的神情,便知何成斌在顾虑什么,不由叹息,招手让黎青黛过来,“你进去吧。可懂要做什么?”   “明白。”黎青黛眼神坚定地进到产房,看到何夫人满头大汗,虚弱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而有经验的稳婆正在帮她矫正胎位。   黎青黛取出艾条,灸产妇的右脚小指头的至阴穴。   至阴为足太阳膀胱经之井穴,五行属金,足太阳属水,金生水,本穴为本经之母穴,“虚则补其母”,可以补益本经之虚。足太阳膀胱经络于肾,胞脉系于肾,因此,艾灸此穴可以温暖下元,助胞脉运行气血,纠正胎位。(1)   有了黎青黛的艾灸的配合,产妇生产顺利了许多,不多久,产房内传出婴孩儿的啼哭声,众人欢喜不已。   黎青黛见产妇无虞,也是松了口气,缓步走出房门,门外全是贺喜声。   胡太医欣慰地看了她一眼,“你做的不错。”   黎青黛抿唇浅笑,蓦地,她的手臂一疼,竟是被人紧紧抓住。   顺着那只冒犯的手往上看去,对上是一张充满讶然和欣喜的俊脸,“黎青黛,真的是你!”   萧君尧是何成斌麾下的将领,来此是为了恭祝何夫人诞下麟儿之喜,何曾想竟会在此遇上一直苦苦寻觅的人儿。   激动之下,他的力道加大,捏得黎青黛发疼。   胡太医皱起眉头,将萧君尧当做浪荡子,将他抓住黎青黛的那只手掰开,“您许是认错人了,她名为陈苓,是太医署的医女,请君自重。”   从他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名,黎青黛瞳孔骤缩,双手不由颤抖。然而,现在她不能承认,“奴婢并不认得您,您认错了。”   见黎青黛一副冷淡,全然不认识自己的模样,萧君尧不禁迟疑,难不成他真的认错了?   可这世间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作者有话说:   (1)参考《针灸名家取穴验案精讲》和《太平圣惠方》张仲文方。感谢在2023-04-05 00:33:12~2023-04-07 00:4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黎青黛,你胆子不小啊   临走前, 因着觉得眼熟,黎青黛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立在原地陷入深思的萧君尧。不曾想,她这举动落在胡医师眼中, 就是对萧君尧有些恋恋不舍。   回太医署的路上, 胡太医捋须叹息,“这世道人心不古啊。那些少年郎仗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多行轻浮之事,他们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女, 你当心才是。”   黎青黛浅笑, 点头应是。她明白,胡太医是担忧她这般有医学天赋的女子, 一不小心被男人的甜言蜜语哄了去。可黎青黛总觉着,萧君尧的神情与反应,并不像是胡诹骗人的,他应当是真的曾经和她认识。   思及此,黎青黛的心绪忍不住激动起来,若是能从萧君尧身上着手,她是否能很快忆回往昔?   她一定要寻机会再会会他。   二皇子自出生起就胎气不足,体弱多病,再加上先前中毒, 隔三差五便生病,宁贵姬为了小皇子的康健焦心劳思。宁贵姬并不信任何一位给小皇子看病的医师,为了更妥帖, 常会让黎青黛再给小皇子诊断一次。毕竟黎青黛是她母族承平侯里出来的,叫人放心些。   这日, 小皇子又发热了, 黎青黛给小皇子看过后, 确定是因长牙而引起的发烧, 而后开了些小儿退烧的方子。   梁帝爱惜子嗣,对这位唯一的小皇子很是看中,从内侍口中得知小皇子身子又不适后,下了朝就朝就赶往披香殿探望,恰好遇上了准备从殿中退出去的黎青黛,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又来了,那种令人难以忽略的视线,黎青黛佯装镇定地低头行礼。   宁贵姬是过来人,是从一众六宫粉黛中拼杀出来的宠妃,哪里不晓得梁帝那眼神里是什么意思。她神色一凛,既懊恼梁帝多情,又恼黎青黛颜色太过出众,给她添堵。   然而不过转瞬,宁贵姬便褪去脸上的阴霾,变得温婉姣好,双目含情,她身姿袅娜地近前,再盈盈一拜,“陛下是来瞧皇儿么?可巧皇儿刚睡下。”   宁贵姬曼妙的嗓音将梁帝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从容地揽过她纤细的腰肢,道:“朕就不能来瞧瞧爱妃么?”   帝妃二人往皇子所在的偏殿去了,落在黎青黛身上逼人的视线终于退去,她暗暗吁口气,连忙退出去。   黎青黛返回太医署的路上,途径较为偏僻的宫道,前路的假山后走出一个人,似是故意在此等着她。   黎青黛脚步一顿,警惕地望着眼前之人,却步不前。   “你似乎很怕我?”沈鸣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五官阴柔精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以他的风范,不输建康任何的世家子弟,叫人不免惋惜。   他心思诡谲,举动意图不明,黎青黛不大明白,为何他会紧盯着她一个小小医女不放。她道:“大长秋言重了,您气势凛然,风度不凡,我等小小俗人,被您的气势所震慑,不免有所畏惧。”   “你畏惧我作甚?即便是你进了掖庭狱,我亦是以礼相待。”沈鸣踱步行至她面前,弯腰凑到她耳边,眸子微眯,“莫不是你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嗯?”   黎青黛连忙退后,低垂着脑袋,只是她紧攥着衣袖的手,出卖了她,“您所言之事,奴婢不懂。”   她又在装傻。   沈鸣长眉微挑,“你就不好奇,庄檀静送你进太医署的真正目的么?”   听到庄檀静的名字,黎青黛杏眼瞪圆,一脸震惊望着他。   他是如何得知的?   尽管她竭力掩饰,但还是被沈鸣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沈鸣更确定了一些事。   原来还真的是他。   既然如此,他也不兜圈子,“你若想知晓真相,便来寻我。我随时恭候。”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就翩然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侧残留着沈鸣的身上的余香,黎青黛紧抿着唇,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晚间,梁帝去了新晋的妃嫔处,宁贵姬脸色一直阴沉着,给她卸去钗环的小宫娥手上没个轻重,不慎扯到她一缕头发,扯得她面容扭曲,直接反手给了小宫娥一个耳光,“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做不好!”   小宫娥当即跪伏在地,连喊饶命,吵得宁贵姬头疼。   还是宁贵姬身边的掌事宫女芍药出面,直接将小宫娥送去掖庭做杂役,披香殿内才恢复安静。   “贵姬让奴婢去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芍药边给宁贵姬梳头,边说道。   “说。”宁贵姬已经失去了耐性。她自从诞下子嗣后,虽说巩固了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但她终究不及从前年轻貌美,比不得那些鲜嫩得如花一般的新晋妃嫔。梁帝从来都不是专情之人,圣眷渐淡,宁贵姬深感不安。从前她以为庄檀静和承平侯送黎青黛进宫是为了助她,而今细细想来,黎青黛如此绝色,他们未尝不存有其他心思。   “那名医女,长相颇似已故的先帝宠妃丽贵嫔。”芍药徐徐道。   丽贵嫔是先帝三夫人之一,就连曾经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也要忌惮她三分。而且,梁帝曾经养在丽贵嫔膝下,在太后的皇子夭折后,才被记在太后名下。   若是眷恋故人,倒也说得过去,宁贵姬正要放下心来,看到芍药欲言又止,蹙眉不满,“有事儿直说,休要支支吾吾的,瞧着惹人厌烦。”   芍药这才道:“传言,陛下和丽贵嫔年纪相差不大,陛下对其有母子之外的情谊。是以,先帝驾崩前夕,让丽贵嫔随之殉葬。”说完,芍药跪地不起。   宁贵姬闻言,一扫桌面,玉梳坠地断成两截。   *   忽有一日,有人托一名乞儿往卧雪居送上书信,自称是庄檀静的故人,相约在乐林酒肆一见。   能称得上是庄檀静“故人”的人并不多,庄檀静也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试探或挑衅,还是想借此威胁?   不管来人图谋如何,他都会叫他有来无回。   庄檀静目光深沉,将书信烧成灰烬。火舌燎上书信,熠熠摇曳,映射在他瞳孔中,与他眼中的冷光融为一体。   暮色时分,按照来人约的时间,庄檀静驾车赴约。   出门前,庄檀静问,“布置好了?”   曲梧游答道:“乐林酒肆周围都安插好人手,盯着进出的人,绝无遗漏。”   乐林酒肆内,陈老三缩头缩脑,眼珠如鼠,贼溜溜地张望四周。他头一回来到这般富丽堂皇的酒肆,很是稀奇。他矮小的身材龟缩在并不合身的衣袍中,显得尤为滑稽。   蓦地,雅间门被打开,一位风神俊秀的如玉郎君走了进来,正是庄檀静。   庄檀静独自迈步走了进来,门口有威风凛凛的侍卫守着门口,唬得陈老三腿有些发软,吞了口唾沫。   见到庄檀静,因隔的年岁太久远,陈老三不大确定地在他面庞上端详许久,他俊秀的五官越看越熟悉,而后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陈老三不由眼睛放光,“你就是那个小乞丐!”   “我认得你,就是你!”陈老三不禁兴奋起来,黢黑的脸上因激动显出红晕,三两步朝庄檀静扑去,但庄檀静侧身一躲,叫他铺了空。   “不是叫你一个人来的吗?你怎么带这么多人,就不怕别人知晓你的过去?”陈老三越说越来劲。   建康熟人不知庄檀静官居要职?他年纪轻轻便官拜散骑常侍,天子近臣,参与朝廷机要。可谁又能猜到,这位声名赫赫的权臣,在十余年前,只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儿?   庄檀静冷若冰霜,嫌恶地看着陈老三,“谁派你来的?”   毕竟庄檀静久居高位,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威严,陈老三被他的气势震慑住,缩了缩脑袋,梗着脖子哆嗦道:“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找上门的。你如今富贵了,就想不认人了?”   他现在当官了,若是从他指缝里漏点好处,也够陈老三阔绰地过好下半辈子里。   “我告诉你,假若你不给我十车布帛,我就将你的旧事传遍建康!”当今的梁朝,以谷帛为市,十车布帛数目已然不小,陈老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竟狮子大开口。   庄檀静冷笑,一脚踢在陈老三的心窝上。陈老三登时飞了出去,后背撞到柱子上,吐了几口血。   陈老三觉得,他的肋骨要断了,肺腑也移了位。   “说,谁叫你来的?”庄檀静居高临下,一只脚压压在陈老三的胸口上,力道逐渐加大。   陈老三满口是血,急急求饶,“我不清楚那人的身份。是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我只是听话行事而已,你饶了我吧。”   “噗嗤”一声,陈老三瞪大瞳孔,胸口被匕首贯穿,鲜红的血喷溅而出,溅了两滴在庄檀静脸上。   庄檀静厌恶地蹙眉,掏出绢帕将血迹擦干净。随后,他从容地打开门,淡然道:“把这儿收拾干净,继续查陈老三近期与何人接触过。”   曲梧游等人应声是。   就在庄檀静准备离开时,他意外听到手下回报,黎青黛也来了乐林酒肆,而且她还是为了见一个男人。   庄檀静眼眸一沉。   黎青黛,你胆子不小啊。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中的三夫人参考的是南梁的——贵妃、贵姬、贵嫔,三夫人是仅次于皇后的妃嫔。 第26章 不经逗   黎青黛为了弄清心底的那份疑惑, 以探望病重姑母为借口,向太医丞告了假,与萧君尧相约在乐林酒肆见面。   萧君尧见来人是黎青黛, 眼中格外热切, 亲昵的态度并不似作假。   黎青黛心里有了底,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我来寻你, 是为了确认一些事。”   萧君尧热络地给她斟酒,“尽管问便是, 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论是出于戒心防备,还是因为不善饮酒,黎青黛只道了谢,将酒盏接过后,不曾再碰过一下。   见状,萧君尧并不恼,反而笑道,“是了, 你自小酒量就不大好,还是少喝为妙。还有,那日我的举动是轻佻了些, 可我字字真切,绝无虚言。”   面对他, 黎青黛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好似他们就是熟识的故人。经过他这番言论, 黎青黛对他也颇具好感, 不再那么拘谨,莞尔一笑,“我们是好友么?”   “那是自然,我与你是住同一个村子的青梅竹马,你几岁换的牙,什么时候被你师父罚,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出来,黎青黛也算有所收获,萧君尧说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即便是记不得了,听后心底也会有所触动。但总归是他一面之词,黎青黛不会全信。   假若真如萧君尧所言,那么,庄檀静必定是对她说了谎,否则岂会有些时间对不上。   黎青黛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乐林酒肆,孰料一出门,就碰上了曲梧游。   她心里一咯噔,既然曲梧游在此,那么意味着庄檀静也在。   曲梧游面无神情对她道:“黎娘子,郎君有请。”   因之前黎青黛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大都是与庄檀静有关的且并不大美好的回忆,然而他对她的好也不是全然作假,是以黎青黛心如乱麻,而今还不大愿意见他,“时辰不早了,眼看宫门就要下钥。”   曲梧游似是看穿了她的借口,直截了当回她,“耽误不了,请黎娘子安心。”   黎青黛早就有不好的预感,慢吞吞地迈向那辆七香车,手指触碰到车帘时,可能里头的人嫌她太磨蹭,蓦然出声道:“怎地还不进来?”   清朗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不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黎青黛干脆直接掀开车帘,她身后落日的余晖争先恐后地钻进幽暗的车厢,隐约能嗅到清浅的瑞龙脑香。庄檀静清雅的面孔掩藏于暗色中,难辨喜怒,像是蛰伏于夜色中的兽,随时等着给猎物致命的一击。   黎青黛踩着杌子上了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不敢挨着他。   不久,七香车动了起来,可车厢内的两人皆一言不发。   庄檀静右手支颐,嗓音带着些许慵懒,眸色深黯地望向黎青黛,而黎青黛则是将视线放到别处,不敢看他。   “黎青黛,你最近胆子愈发大了。”庄檀静冷声道。   “我没有。”黎青黛小声否认。   庄檀静讥诮道:“还说没有,难不成躲在太医署不愿来见我的不是你,来乐林酒肆和男子相会的也不是你。”   闻言,黎青黛心抖了抖,这段时日她确实有意对他避而不见。莫不是他派人监视她,否则怎么会对她的踪迹这般清楚?   至于和约见男子,此事就要同他好好解释一番,省得届时连累了萧君尧。   “玟清,”黎青黛第一回 念庄檀静的字,念得格外生硬,“我想起了一些事,记得他是我儿时旧友,恰好又同在建康,便想见一见,叙叙旧。”   她撒谎了,她是记起了些事,但并不记得萧君尧的这个人。但她不这样说,可能会让萧君尧招来危险。   庄檀静神色缓了缓,但依旧冷着脸,不肯看她。   忽然,他的袖子动了动,他侧目看去,原来黎青黛欲故伎重施,小心翼翼的扯着他广袖的一角,想引起他的注意。   庄檀静冷漠地将袖子抽回,仍是对黎青黛不理不睬。   黎青黛不死心,又去扯他的衣角。   刹那间,车剧烈抖动,挂在七香车四角的铜铃颤颤作响,黎青黛没坐稳,眼见额头就要撞到车壁上,庄檀静眼疾手快,以手为垫给她挡了一下。   手背被撞得红了一块儿,他只轻蹙一下眉头,却不曾多说什么。   “郎君,有刺客。”马车外曲梧游传来。   街上原本是百姓装扮的小贩,以及归家的行人,不约而同地目放凶光,对着庄檀静所在的马车虎视眈眈,他们从各个隐蔽的角落抽出刀剑,借着渐晚的天色,暴露出他们的凶性。   庄檀静冷静地抽出身侧的宝剑,一手牵着黎青黛,在前赴后继的刺客中杀出重围。   即便是再心思缜密的人,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更何况庄檀静还要顾及手无寸铁的黎青黛。   “当心身后!”黎青黛大呼,她下意识地要去替他挡下从背后偷袭的那把长刃。   庄檀静反手将她推远,躲过致命的一击,而左臂却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可能伤了庄檀静的人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处,眨眼那偷袭之人就人头落地。   很快,救兵赶到,刺客也被悉数歼灭。   最后一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瞥了眼项上的利刃,大喝道:“庄檀静,你这竖子,你竟赞成郑旸这老贼北伐,乃是一丘之貉!何不以剑自刎,保全你背后袁氏一族的百年清名。”   曲梧游将箭镞呈给庄檀静过目,上头赫然带着崔氏一族的徽记。   庄檀静面色一凝,缓步到不断叫嚣着的刺客面前,剑尖直指他的咽喉,“天下欲亡我庄檀静着不知凡几,你家主子不过是被人借刀杀人的蠢物,也敢到我面前狂吠?”   说罢,剑光一闪,刺客应声倒地。   黎青黛见不惯这血腥场面,害怕地侧过身去,转眼瞧见庄檀静的手臂还在流血,心中畏惧被担忧替代,急忙给他简单止了血。等七香车驶回了湘宫巷的那处私宅,她又给他上了药,细细地包扎。   她的着急的模样着实取悦到了他。   “莫怕,出点血而已,不会死的。”庄檀静口吻平淡,宛如同她说吃饭、就寝一般简单。   血都快流了一地,有哪里会是他说那般轻松。黎青黛红唇微抿,给他的手臂的包扎绳上打了个结,“近来要忌口,伤处莫要沾到水。”   庄檀静爱洁,早就受不了身上沾染到的淡淡血腥气,一回来就叫人备热汤洗浴。   黎青黛刚叮嘱完,底下人就告知庄檀静热汤已经准备好。   也不知庄檀静有没有听进去,起身就往湢浴走去。黎青黛急急跟上他,刚想提醒些什么,他顿时停下,黎青黛刹不住脚,直接撞上他结实的后背,鼻子撞得生疼,泪花都出来了。   “你跟着我作甚,难道是想帮我沐浴?”庄檀静像是在认真思考,“亦不是不可。”   谁能想到这般清俊雅致的人物,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令人想入非非的虎狼之词。   “你自便,我,我先出去了。”黎青黛一下子红了耳根,匆匆落荒而逃。   庄檀静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勾了勾。她的面皮还是这样薄,不经逗。   晚间,崔恒急冲冲找来,向庄檀静解释:“我那族兄不知听了何人蛊惑,扬言你已经归顺了郑旸,一同为非作歹,祸乱朝野。到底是年轻冲动,他和他那几个所谓的好友,密谋了这一出刺杀。现下,族长已经将他那一支从族谱除名,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再回建康。然总归是叫你受伤了,对不住你,我代我那不争气的族兄向致歉。”   崔恒正要深深一揖,庄檀静连忙向上一托,阻止了他,“你族兄做的糊涂事,与你无干。”   二人相识已久,最是熟悉对方脾性   “庄玟清,其实我也看不大懂你。”崔恒道出心中疑惑,“你为何会支持郑旸北伐?”   “非也。”庄檀静摇头,“我非支持郑旸,而是为了朝廷大局。”   “为了大局?”   “其一,赵国石旻能征善战,逐渐吞并了西北部的小国,但是石旻的铁甲雄兵虽锐不可当,但却不能稳定时局,赵国内部的其他部落并不服他,正蠢蠢欲动。若是能趁机北伐,打石旻措手不及,能挫一挫赵国的锐气。其二,若是赵国一家独大,将西北部全部吞下,假使赵国和北部日渐强盛的魏国联手,共同对付我朝,将会呈包围之势,形势危矣,有道是防萌杜渐,不可不虑。”庄檀静饮了口茶,又继续道,“再说了,凭我们那多疑的陛下,即便同意北伐,也不会让郑旸领兵。”   崔恒也深以为然。   *   入夜的南阳王府,歌舞升平,歌姬歌声婉转,如莺歌燕语,令人沉醉。   南阳王袒胸露怀,只着一身轻薄的纱衣,枕在美人的腿上饮着琼浆,双眼迷离地望着不远处跳舞的家伎。   “喝呀,妹夫,你怎么不喝,莫不是嫌我此处的酒不香醇?”南阳王举杯,挑眉。   岑敏修浅酌一口,笑道:“宫廷佳酿也不及阿兄此处美酒醇正。”   南阳王乐呵一笑,“你这话,我爱听。”一手将美人推开,“妹夫神机妙算,找人怂恿几句,崔家那几个傻的就当了刀。”   “拙劣小计,不足挂齿。”岑敏修谦逊道。   可能是南阳王当真醉糊涂了,一会儿放声而歌,一会儿又放声大笑。   “真是同人不同命。你说,同样是龙子凤孙,怎么有点人,生来就能坐那个位置呢?”   想到惨死的沈婕妤,南阳王登时泪流不止。也不知为香消玉殒的芳魂惋惜,还是为朝不保夕的自己伤怀。   “请君慎言,隔墙有耳。”岑敏修道。   南阳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继续投身进温柔乡。   作者有话说:   湢浴,即浴室。 第27章 找回记忆   入夜, 白霜坠枝,一轮清月挂在枯瘦的树梢。   霜降之后,天气渐凉, 是吃五熟釜好时节。五熟釜便是将铜鼎内部分成好几个格, 每个格内汤料口味不同,待汤滚沸后,可往里加入生肉、鲜蔬等, 烫熟即食。(1)   崔恒既然来了, 索性厚着脸皮在庄檀静这处蹭顿饭吃。   五熟釜内鲜汤滚滚,腾腾热气上涌, 崔恒坐在案前,夹着鹿肉就大快朵颐起来。   而黎青黛是头一回见到五熟釜,正新奇着。毕竟五熟釜是王公阀阅人家才能享用的,寻常百姓见都不曾见过。   坐黎青黛身侧的庄檀静由于左手有伤,用餐时多有不便,黎青黛将烫熟的鹿肉,放到他的碗中,才慢条斯理地用膳。   黎青黛夹起鹿肉尝了尝,肉质鲜嫩, 叫她食指大动,双眸都是亮晶晶的,宽大的衣袖差点就碰到蘸料八和齑上, 还是庄檀静看不下去,帮她挽的袖子。(2)   他们两人的互动落在崔恒眼中, 只觉得肉麻的紧, 连鹿肉都不香了。   想不到心硬冷血的庄檀静还会这般“温柔”待人, 真乃怪哉。   用过晚膳后, 崔恒身有要事,临走前交给庄檀静一个装着蓝田玉石的螺钿八角盒。   “上回在月龄阁,真是多谢玟清,以及你族妹袁家女郎的帮忙,这我的谢礼,请代我转交给她。至于你的礼,”崔嬉皮笑脸,翻身上了马,“咱俩都这么熟了,就甭讲究那些虚礼了。”   庄檀静对他的厚脸皮无言以对,转而叮嘱门房,“改日见他再来,直接打他出去。”   “诶,别那么绝情嘛。”崔恒忙道,而后看向黎青黛,扬唇一笑,“小嫂嫂,我先告辞啦,改日再会。”   他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原来在月龄阁那位女子,是他的族妹呀。   崔恒的身影远去,黎青黛收回视线,定了定神,侧脸看向庄檀静。   虽然他现在是她“情郎”,但她很清楚,像庄檀静这样的郎君,将来的妻子必定是出自钟簪缨世胄,绝不可能是她这样的庶民。更何况,他们之间的情意,靠着谎言在维系,注定是走不远的。   注意到黎青黛的视线,庄檀静回望她,“怎么了?”   黎青黛快速移开视线,低头闷闷道,“无事。”   心细如发的庄檀静,敏锐地感受出她情绪的不对,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说实话。莫不是病了?”   他正要伸手抚向她的额头,她只好佯装打了个呵欠,避开他的手。   黎青黛若无其事道,“ 我有些困倦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在夜色中。   庄檀静的身影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眼神也晦暗不明。   *   寿安长公主的寿辰已到,建康内的权贵纷纷献上贺礼。   崔恒的寿礼是十大名琴之一的鹤影,声音清亮绵远、无杂音,是他破费了一番周折才弄来的。寿安长公主并不会抚琴,却喜欢听琴,在府中养了不少琴师,这鹤影之音很合长公主的意。   “有心了。”寿安长公主慈爱地看着孙儿崔恒。   崔恒咧嘴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头却想起了那位给他出主意的袁娘子。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某些想法打散。   寿宴刚开始,叫人意外的是,圣驾竟然亲临,众人都出府相迎。   为首寿安长公主正要行礼,梁帝赶忙搀起她,“姑母不必多礼。”   “陛下既然来了,请上座。”寿安长公主从容一笑。   梁帝笑吟吟道:“不必管朕,诸位请便就是。”   话是这样说,但宴席较先前拘束了些,不服之前的欢声笑语。   寿安长公主不喜铺张扬厉,是以席间请的都是至亲好友,崔氏的嫡系子弟都在。   梁帝想跟崔氏族老攀谈,他们只客套地回一两句,梁帝面上也满不在意。   因少时收到寿安长公主的照拂,梁帝很是敬爱这位姑母,也愿到长公主府为她贺她六十大寿,且赏赐丰厚,以显亲近。   今日早朝,梁帝定了北伐的人选,是拥护萧氏王朝的忠臣尹文茂,挫了郑旸等人的锐气,他龙心甚悦,喜不自禁,不由在长公主府多了喝两杯,脸色微醺地回了宫。   净居殿内,醉得不轻的梁帝躺在龙塌上,就是不肯喝醒酒汤,嘴里不听嘟囔,“朕没醉,退下!”   “那些老东西,朕总有一日……叫他们后悔……”   宿醉第二日醒来,怕是要头疼。若是怪罪下来,他们这些近侍的宫人可没好果子吃。   刘内侍心思活络,忽的想到那日梁帝多看了两眼的小医女,当即就有了主意,悄悄唤来小宦官,低头轻声嘱咐两句。   小宦官眼睛滴溜一转,应声往太医署去了。   当黎青黛接到这份差事时,一脸迷茫。要入梁帝口的药物都是由专门的医师负责的,与她这个小小医女无关,怎地突然指名道姓让她去。   可黎青黛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只好端着醒酒汤跟着净居殿的小宦官走。   才步行至净居殿门口,不曾想宁贵姬这时来了。   宁贵姬来势汹汹,她阴恻恻地瞟了眼黎青黛,又看向点头哈腰的刘内侍,讥笑道:“刘内侍果然是办事熨帖,陛下都醉了,还不忘找个美人儿作陪。”   刘内侍暗道不妙,心知自己这回得罪了宁贵姬,陪笑道:“贵姬多虑了,小的哪敢。”   他转身先将那个小宦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后用刻薄的嗓音对黎青黛道:“将醒酒汤放下,没你的事了。”   黎青黛无奈,将汤药放下后,安安静静地退去。   望着黎青黛离开的背影,宁贵姬愤恚不已。原以为黎青黛是庄檀静和袁氏派来助她的,不料他们还存着旁的心思。   从不受宠的旁支庶女一步步走往上爬,她受尽了白眼,才有了今日的风光。她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这一切。   *   钟萃娘听黎青黛说了这件事,也是满头雾水,低声猜测道:“莫不是,陛下看中了你?”   黎青黛脸色难看极了,顿觉荒诞,“怎会?这宫里头佳丽三千,我不过是平平无奇,又岂能及众妃嫔国色天香。”   但思及梁帝对她的种种异常,她心底的怪异之感却挥之不去。   钟萃娘望着她昳丽的面容,眼波流转,忍不住提醒,“总之,接下来你可当心些。”   至于当心什么,就只能靠她自己想明白了。   几日后,黎青黛出宫接到庄檀静的亲笔书信,说是在青云观后山静室有要事相商。   黎青黛不疑有他,便趁着休沐,到青云观赴约。   只是,到了青云观后山,人烟稀少,僻静幽深,静室的墙角也长出了苔藓,黎青黛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   虽说为了避人耳目,选人迹稀少的地方也无可厚非,然而,一股不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耳边穿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人在靠近。   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陌生男子出现,黎青黛下意识地躲到静室屋后。   “那女人呢,刚才还在,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搜!”   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黎青黛屏住呼吸,心头狂跳,她真的中计了。   可谁又会想害她?   近了,他们正往她这边走近,沉重脚步声就像踩在了她的心上。   黎青黛默数几声,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后山密林冲去。   “她在那儿,抓住她!”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黎青黛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身子灵活地在树木间穿梭。   冬雨过后,山中起了雾气,她闯进如梦似幻的迷雾中,渐渐失去方向,所有的喧嚣都褪去,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那两个人已经被甩开了,黎青黛茫然地在原地徘徊,想寻找出路。盖因在山雾中看不清路,岂料干枯草堆下不是实地,她一脚踩空,瞬时滚落到山坡下,后脑重重地撞到树干上。   记忆顿时如泉水般翻涌而出,在她脑海中显现。   她故去母亲温和秀美的笑颜,师父教她学医时的谆谆教诲,萧君尧和她嬉笑玩闹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冷霜打红的血枫已经落了黎青黛一身,雾气打湿了她的衣衫。   她半昏半醒间,感觉有人温柔的将自己拦腰抱起,   隐约听到那人说:“莫怕,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1)传闻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改良了鼎,在其中嵌入几道隔板,每格加入不同汤料,称之为“五熟釜”,是古代版的鸳鸯锅。   (2)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八和齑》记载其制作方法:用蒜、姜、桔(皮)、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和酢等8种物料经清洗处理后捣烂而调制成的一种调味品。 第28章 装乖   左手因为使劲, 已经结痂的伤口隐隐崩裂,渗出的血将庄檀静的碧蓝色的大袖衫染得鲜艳夺目。可庄檀静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抱着她不肯放手。   曲梧游关心自家郎君的伤势, 实在看不下去了, 想将黎青黛从他手中接过。   庄檀静却摇了摇头,低垂疏冷的眉眼,凝视怀中被鹤氅包裹着的黎青黛, “我来罢。”   闻言, 曲梧游只好默默退下,紧跟在他身后。   也不知这乡野村姑给郎君灌了什么迷魂药, 叫郎君如此在意,竟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天寒地冻的,山间的雾气正浓,地形崎岖,黎青黛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冻得不成样子了,唇色发白发青。还是徐老媪和眉心几个丫鬟,端来热汤,不断擦拭黎青黛的身子, 才叫她身体回暖。   终究是受了风寒,黎青黛夜里就开始发热,庄檀静守着她一夜, 第二日因要上朝、处理政务,才离去。   于庄檀静而言, 没有人能叫他破例打乱作息, 黎青黛已经是例外了。守了一夜, 庄檀静的眼底冒青, 但身体年轻,忙于公务夤夜未睡也是常有的,对他并无多大碍,他换上朝服,依旧神采英拔地去上朝。   黎青黛是在庄檀静走后没多久醒的。   她迷惘地盯着帐顶半响,才如梦初醒,眼里渐渐有了神采,后知后觉的,脑后钝钝的疼,像是被人用木棒击打了一下。   她从床上坐起,长长地吁一口气。还好现在不用立刻面对庄檀静,否则,依着庄檀静的机敏,她怕不是要露馅了。   庄檀静那厮骗的她好苦。若不是她失去记忆,还能为他所用,就凭着她曾经与他有过节,以及她在他重伤说梦话时无意得知的秘密,恐怕她早就死了千百回。   难过吗?黎青黛摸着发疼发紧的心口,许是有的。被柔情蜜意的“情郎”哄骗了那么久,恍然发现这一切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任谁都会惆怅愤懑。   他当初想杀她灭口,如今,纵使他对她的有了些许不同,但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未必能让他心软,继而对她手下留情。   曾经的他是真的想杀了她,一旦被他发现她已经恢复了过去记忆,后果难以想象,或许他对她有几分怜惜,可她惜命的很,压根赌不起。   人固有一死,可她年纪还很轻,也没有成为像师父一样能独当一面的大夫,未曾周游过天下,她还不想死。   黎青黛抱住膝盖,暗暗下定了决心。她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要摆脱庄檀静,逃出建康,又谈何容易?须得从长计议。   黎青黛打定了主意,去投奔师父。接下来她要打听到师父的踪迹,弄到过关津时所需的过所,还需要钱,所幸她的月俸是自己保管着的。不过,她若想顺利实施这些,首先得稳住庄檀静,叫他放松警惕,勿让他察觉才是。   “娘子可醒了?”梅心端着洗漱的水进来了,摸摸了黎青黛的额头,欢喜道:“可算退烧了。郎君可守了您一夜,没歇息就去上早朝了。”   黎青黛不知该说些什么,自顾自地梳洗去。   官员是五日一休沐,而她们这些医女则是十日一休沐。黎青黛忽然想起今日她还得去太医署当值,正想赶回去,却被徐老媪告知,已经有人替她告过病假了。   黎青黛总觉着近来她请的假有些多了,回去指不定挨叶医师一顿骂,她的月俸也被扣得所剩无几了,顿时心痛不已。   她兴致缺缺地用完了膳,在后园喂鱼。也不知是刚发过烧,身子没好全,她浑身软绵绵的,乏力得很,没多久又倦怠了,又回床上歇息。   睡一觉醒来,天光已暗,黎青黛感觉有人坐在床沿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她。   骤然初醒的黎青黛,见到庄檀静,明眸中仍不可自抑地划过一丝怛怖。   庄檀静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双目深邃幽暗,表面上仍是那个面如冠玉、清贵翩然的贵公子,但黎青黛明白,他平静面孔下已经阴云四溢。   “你回来了?”怕他看出什么,黎青黛硬着头皮,埋进他的怀中。   鼻尖满是他身上清淡的香气,她尽量使自己显得与平常无甚不同,“方才我做噩梦了,梦见自己被困在无边无际的林子中,只我孤身一人,不论如何都走不出来,幸好你来了。”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倒叫庄檀静愣了愣,让他想了从前她对他的依赖,很是乖巧。他迟疑了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是我来迟了。”   因青山观后山的事,他有所愧疚吗?黎青黛微微一怔。她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总算没叫他发现异常。   黎青黛自幼经受过很多白眼,因着来路不明的出身,村子里鲜少人会喜欢她,因此,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辨人意图好坏。   他而今对她的感情,诚然有真情实意,但更多的还是利用吧,偶尔像逗小猫小狗一般逗弄她。   想到这些,黎青黛眸色微暗。   此时披香殿中,宁贵姬收到一件“礼物”,一个描绘着忍冬纹的宝匣。她疑惑地打开一看,霎时花容失色,周身发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被身边的宫女搀住。   宝匣失手打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出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赫然就是宁贵姬暗中收买去谋杀黎青黛的那两人。   见状,宫女也惊恐地叫出声。   送礼的那名小宦官阴森莫测地笑了,“我家郎君说了,他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模仿他的字迹,以他的名义去胡作非为,尤其还是动了那位娘子。族中并不缺年轻美人,若再有下回,二皇子的母亲可不一定非得是贵姬您了。”   庄檀静这是在警告她,她随时都能被取代。   宁贵姬面色煞白,当天就生了场大病。   *   脑后撞的包已经逐渐消了下去,趁着有暖阳,喜洁净的黎青黛忍受不了邋遢,便想沐发,徐老媪怎么劝都无用。   也不知怎地,庄檀静忽而来了兴致,想要替黎青黛沐发。然他的沐发的功夫极差,不是不小心用力过度,扯到她的头皮了,就是险些把水弄进她的耳朵。   “不然,让梅心过来替洗发吧?”黎青黛弱弱地建议。   “你在嫌弃我?”庄檀静抿着薄唇,语气却是肯定的。   黎青黛竟然听出了委屈。   “自然不是,”她急急否认,想了个委婉点的说辞,“只是你的手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些粗活还是交给梅心她们做便是。”   庄檀静并不信她的解释,一言不发地继续帮她沐发,虽然手法仍是生疏,但好歹是能勉强接受。   沐完发,庄檀静又替她擦干,起初他擦发的力道控制不好,她的头发又遭了罪。好在他学什么都学得快,后来她也算享受。   黎青黛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晒日光,庄檀静则席地而坐,颇有闲情雅致,对着院子里的寒兰温酒抚琴。   歇了两天,明日就得回太医署,黎青黛发愁着,她还没机会给萧君尧送信,说不定萧君尧会知道她的师父在哪儿。   黎青黛趁着庄檀静心情不错,说动了他,准许她出门。但为了她的周全,她身后紧跟着梅心,以及两个会武的婢女。   黎青黛便大大方方地到酒肆坐下,指使其中一个婢女去买香品楼买点心,另一个婢女去买胭脂。至于梅心,黎青黛随手指着酒肆门口那处小摊,叫她去挑个新款式。   “可是,郎君吩咐了,不能离开您半步。”梅心犹豫了一下,“奴婢若是离开了,您身边就没有人服侍了。”   黎青黛道:“我就坐在此,并不会跑,况且离得也不远,你也能看着我。”   梅心觉得颇有道理,便去了。   她说了不跑,但并不意味她不能做别的。   黎青黛招来店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张纸信以及块碎金,店伙计一头雾水地看向她。   “请代我将此信交给长青巷的萧君尧。信到了他手里,他亦会给你赏钱。”黎青黛压低声道。   店伙计瞬间了然,抬头环顾周围,快速将这两样东西一并揣入怀中。   等酒肆打了烊,店伙计便一路打听,去长青巷中把黎青黛交代事儿办了。   开门后,萧君尧狐疑地看着面生店伙计给他呈上一张书信。   “这是一位漂亮的小娘子嘱托我交给你的。”   萧君尧正要接过,店伙计把信收回去不给他,“说好的赏钱呢?”   无法,萧君尧给了他钱,才将信弄到手。心道,这事儿也就黎青黛干得出来。   *   端仪公主近来很是烦忧,她的驸马都尉岑敏修并不亲近她也就罢了,有几回,他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脂粉味。虽说时下不少名士都爱出入秦楼楚馆,可她偏不信岑敏修也是这样的人,偏生她不敢当面向他问。   “上林苑时围猎我从马背摔下,后背留了疤,你是不是厌弃我了?”端仪公主性子耿直,向来有话直话,她忍不住当面质问岑敏修。   “子虚乌有的事,公主莫要胡思乱想。”岑敏修温和道,“迩来要修撰史书,不得空闲,冷落了公主,我先赔个不是,改日再带公主去游园,如何?”   又是这套说辞,她又能怎样。难不成真如是人所说的,强扭的瓜不甜?他们真的是最不像夫妻的夫妻。   先帝曾言,吾儿端仪最类我。   端仪公主千娇万宠长大,从不知道碰壁二字怎么写。可直到遇见了岑敏修,她尝到了酸楚,很不甘心。   她沉了脸,在他走后,叫人暗中去查岑敏修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过所,前面提过,是经过水陆交通要道,关口和渡口的凭证。   不要觉得“请假”两个字违和,南朝 宋 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 顾长康作殷荆州佐,请假还东。” 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害肚感风》:“按令制官员请假,辄以感冒为辞。” 第29章 捉弄   黎青黛回到太医署当值, 果不其然被叶医师和胡医师给训了一顿,大意是恨铁不成钢,让她勿要浪费自身的才华, 在人世虚度, 黎青黛心知两位医师也是好心,便乖乖听训。   不过,在黎青黛不在的这段时日, 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桓太后出宫礼佛后, 身上忽感不适,精神萎靡, 头晕头痛,呼吸不畅,纳谷不香,她的肌肤上还冒出了疹子,召来医师一看,原来是生了水花。   水花,别名水痘,严重者会引发心悸,甚至高烧不退被烧死的。况且这疾症还会传染给他人, 一时间宫内人心惶然,梁帝下令封锁太后的长信殿,立刻派最好的医师的去诊治。   这位桓太后可不是不是一般人, 即便是先帝在时,宠冠后宫的丽贵嫔亦不能撼动她的后位, 桓太后能够坐稳太后之位, 桓丞相功不可没。郑司空对桓丞相颇为忌惮, 桓丞相背靠根深蒂固的桓家, 多方掣肘郑司空,扶持梁帝,如今虽垂垂老矣,但势力仍不可小觑。   如今,桓太后病重,除却主治的医师,还得从太医署抽出两个医女去侍疾。得了水花不一定会死,但可能会在身上留疤,世人都爱惜皮相,是以医女们人人自危,都不大愿意当这个倒霉蛋。   本来太医署的医师们爱惜黎青黛这个人才,加上上头似乎有人在关照她,并不打算叫她去。但出人意料的是,黎青黛却主动提出要去侍疾,众医女以为她想出风头想疯了。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黎青黛在台城中战战兢兢,有时还要防备着出其不意的欺辱和谋害,若是能得到太后的庇佑,在台城中也能好过一些,郑皇后等贵人想要处置她的时候,也需要再掂量一二。   更何况,黎青黛年幼时就得过水花,再得水花的可能较小,听闻太后出手阔绰,假使她想离开建康找师父,身无财物寸步难行,光靠她那点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长信殿一片死气沉沉,充斥着浓厚的草药味,偶尔传来咳嗽声。本该颐养天年的桓太后却得了这糟心的病 ,心烦意乱,脸色都萎黄无光。皇太后瞥见来侍奉她的医女黎青黛,竟还长得像已故的丽贵嫔,眼中闪过厌恶,愈发心烦。   因长水花会瘙痒,桓太后忍不住去挠,后背够不到的地方,就让宫女去抓痒。   “太后,不能再挠了。”黎青黛作为医者,婉言劝道,“再挠下去,可能会留下疤痕。”   避免挠抓这件事医师早就叮嘱过,桓太后并不领她的情,反倒呵斥她:“多话,下去!”   黎青黛能感受到桓太后对自己的不喜,她不由愕然,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惹了她厌烦,只好退出殿外,等候召唤。   来诊治的医师开的药膏并不管用,桓太后仍是觉得浑身瘙痒难耐,许是病急乱投医,她忽地想起了那名被她呵斥出去的医女,便遣人叫黎青黛进来。   “你可有什么止痒的法子?”桓太后又咳了两声,她早就忍受不了。   “奴婢姑且一试。”黎青黛道。   只见桓太后面色偏红,眼底赤红,舌边尖赤红,舌苔黄腻,疱疹颜色紫暗,,分布较密,且疱浆浑浊。把其脉,脉洪数。应当是毒热炽盛,而引动肝风。要治疗桓太后的水花,则要解毒凉血,平肝息风。主治的太医丞开的清瘟败毒饮合羚角钩藤汤加减方,是对应这个症状的,然而因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汤药见效有快有慢。*   黎青黛想起师父曾经诊过一位相似的病人,她便在师父原来的方子上加入具有透邪外出之功的金银花,以及清热解毒的马齿苋,与蝉蜕、黄白、地肤子等药材煎煮过滤后装入陶罐,取冰室的藏冰用以降温。*   待药汁晾凉后,黎青黛用细葛巾浸满药汁,拧干,外敷于桓太后水痘皮疹较密、瘙痒明显处,静待两刻钟,然后替换,反复多次。   如此一来,桓太后果然有所舒缓,她看黎青黛也顺眼许多。   而后,黎青黛又将进言,“为让太后您的病好得快些,居于室内要注意通风,但不可直接吹风,避免受凉,洗浴时不可过度揉搓。”   桓太后身边的宫娥都一一记下。   有了黎青黛帮忙外敷,两三天后,桓太后的痘疹干缩结痂,逐渐好转,黎青黛功不可没,成为太后身边的红人。   桓太后出身名门,虽不喜黎青黛的长相,但也绝不是那等昏聩爱迁怒的人,于情于理,她还是能够分辨是非的。   经过这段时日相处,黎青黛性子好,说话温声细语,讨人喜欢,桓太后愈发觉得黎青黛是个好孩子,无事便寻她闲聊,更让梁帝破格提拔黎青黛为从九品中的太医助教,又赏赐了她不少金银珠宝。要知,太医署的医师和针师地位比医女稍高,却也是流外三品而已。   而今就算是郑皇后想刁难黎青黛,也得看太后的颜面。   梁帝对黎青黛的目光耐人寻味中带着一丝赞赏,为此,郑皇后只是嗤笑。   黎青黛过了太后的眼,梁帝重脸面,碍于名声,更不会再纳跟他曾经养母相似的女子为妃。梁帝看的见吃不着,犯了难,郑皇后却很欢喜。   纵然不能明面上为难黎青黛,不意味着不能私下来,宫里从不缺阴私。   经此一事,黎青黛算是出了名,加之她温和有礼,宫女们想找她看病,基本来者不拒。天气渐冷,卢美人的侍女采薇手生了冻疮,亦从黎青黛手中得到了药膏,见效极快,冻疮没几日就好了七七八八。   采薇向卢美人提议道:“这陈苓助教是个有真才学的,美人何不如去寻她看看,治一治这怪病?”   卢美人从前是没有狐臭的,近几年,出汗后气味便难闻不已,夏季尤甚,她因此遭了梁帝厌弃。   宫中众人向来见风使舵,常以此取笑她。只要她一靠近,众妃嫔便捂鼻躲得远远的,直言怕被她熏着。卢美人羞于让医师看病,不是没寻过偏方,但全然无用。渐渐地,卢美人也不大爱出门了。   听了采薇的话,卢美人不禁心念一动。   在深宫的妃嫔,谁人不想得到君王的眷宠?假使能除去这狐臭,就凭她的容貌,未必不能叫君王动容,届时,看宫里有谁还敢嘲弄挖苦她。   *   台城宫室大小三千五百多间,华林园亦是风景秀丽。筑华光殿、景阳楼等景胜,梁朝帝王常宴集于此。   庄檀静想来不耐烦这些饮宴,得了空,他就离开席间。   黎青黛正在一处闲置的宫殿等他。   庄檀静似乎永远都是处事不惊、风华绝代的模样,好像嫌少有事物能叫他上心,这让黎青黛不自禁地起了捉弄的心思。   见庄檀静朝自己走近了,黎青黛反而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你不怕我给太后侍疾,亦染上了水花?”   庄檀静眉眼如画,目光沉静坦然,无所畏惧地继续向她靠近,想来是不怕了。   黎青黛忽然以袖掩面,又道:“若我说,我不慎染上了水花,还留疤破相了,你怕是不怕?”   “那又如何?”庄檀静面色不改,反倒离她更近了。   或纯美或丑陋,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是她就好,旁的他并不在意。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郑启仲儿科医案》、《儿科中医医疗技术及中成药用药指导》和《王邦才医学实践录》。   纯美,出自汉刘向 :《九叹·惜贤》,“扬精华以眩燿兮,芳郁渥而纯美。”   水痘,在医疗条件不那么发达的古代社会,确实会有致命危险,即便是在现在,也有可能因心肌炎等并发症致人死亡,但概率极小。   感谢在2023-04-15 02:09:05~2023-04-16 01: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茶好好喝昂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寻踪   不得不承认, 庄檀静真真是被上天眷顾着的,长得丰神俊朗,面如美玉。他一步步地向黎青黛靠近, 脚步似是踩在她的心弦上。   黎青黛眼睫微颤, 而庄檀静的眼里已然带了三分笑意。庄檀静移开她掩面的手,倾身靠近,修长白净的手指勾起的她的下巴, 细细地端详。   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 浅淡却颇具侵略性,恰如他一般, 这时黎青黛下意识地闭上眼,抗拒地推了推他。   却见庄檀静弯曲食指,在她脑门轻敲一记。黎青黛顿觉额头一痛,捂着微微发红的额头退后两步,瞪圆了湿漉漉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庄檀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庄檀静,好像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沾染了红尘,嗓音清朗,难掩促狭, “ 果真变丑了些。”   黎青黛不自信地摸了摸自己脸蛋,蹙眉辩驳:“哪儿有。”   “日后,凡事应当以自己的安危为先。”庄檀静敛了笑, 语气微沉。   这是叫她以后不再冒险?   “知道了。”黎青黛应声道。   见她答应的如此爽快,庄檀静便知她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小骗子, 这次为了些许好处, 就敢冒着染病的风险去侍奉太后, 下回也不知能做出什么更令人意外的事。她便以为, 他看不穿她的小心思么。   想到这,庄檀静冷峻深沉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她想玩,他不妨就陪她玩玩。   许是庄檀静离席太久了,已经有内侍出来寻人了。   “适才分明见到了散骑常侍是往这边来的,怎地不见人呢?”内侍嘟哝。   黎青黛牵着庄檀静的手,一早躲进了旁边僻静的宫室,与前来寻人的内侍只有一墙之隔。   此情此景,叫黎青黛觉着他们偷偷摸摸跟做贼一般,不禁弯了弯眉眼。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同他说了。   庄檀静身姿清瘦修长,他俯身到她耳边,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怀中,低声道:“倘若我现在出去,你说,到那时,全建康的人应该都会知道我们牵扯不清?定是有意思极了。”   这下黎青黛彻底慌了。若她和庄檀静的事暴露于众人前,十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别说要去寻师父了,他人碍于庄檀静的权势,恐怕是无人敢帮她,她连建康都出不去。   庄檀静作势就要开门出去。   “别。”黎青黛从后背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按住他的手阻止他。   庄檀静转身面对她,好整以暇地观察黎青黛的反应,只觉她的神情有趣至极,“你从前不是总说离不开我么,怎么,难道你觉我这个情郎见不得人?”   “并非如此!”黎青黛急急道,“叫旁人知晓我们二人的关系,我在太医署就没得安生了。”   庄檀静冷眼看着她编造试图说服他的理由,捏住她的下巴,神情淡漠,他那双幽邃的眸子仿佛能将她所有的心事洞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罩着的,往后再想动你的人便会有所顾忌,不好么?还是说,你从未真心实意地把我当做你的情郎,而是想离了我,然后独自远走高飞?”   “你休想。”庄檀静低头含住她白皙的耳垂,用齿惩罚似的轻轻厮磨。   耳垂传来轻微痛感,庄檀静隐隐透出的危险气息叫黎青黛心尖一颤,抚着耳朵赶忙往后退去,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太反常了,和曾经清冷的他俨然像换了个人,偏执又狠厉,让她感到骇然。莫不是他发现了她已经恢复记忆了?所以庄檀静觉得她在骗他,在报复她?   气氛凝滞,黎青黛与保持他三尺远的距离,不敢再挨近他。   庄檀静长睫低垂,静默片刻,随后眼皮懒懒一掀,清浅一笑,纯良无害,“离这么远作甚?过来。”   “刚才玩笑开过了些,吓到了你?”庄檀静的皮相极佳,只是他不常笑若他多笑笑,建康不知多少贵女会沉溺于他的美色。   黎青黛稳住了心神,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讷讷道:“方才的玩笑,不好。”   某一刻,她坚定了决心。他这人虽长得好,可脾气也古怪的紧。这情郎虽好,但不及在乡野时自由自在的好。   庄檀静讲她揽入怀中,下巴靠在她的发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底翻涌着浓厚的墨色,“嗯,下回不开了。”   寻人不得,只好原路返回的内侍,似乎是听见了他们所在宫殿的动静,心有疑惑,便朝着这边走来。   俄顷,庄檀静又变回了那位矜贵清雅的郎君,掸了掸衣袍,开门出去,黎青黛怕被人瞧见,先行躲到了门后。   “原来您在这儿,可叫奴好找,陛下唤您过去呢。”内侍如释重负,“您为何到了这儿来?”   内侍探头往宫室里瞧了两眼。   “看错了眼,以为有人跑进这儿来,遂跟进来看看,原来是只狸奴,回吧。”   华林园里养了几只狸奴,能碰见也并不奇怪。   没一会儿,人就走远了,黎青黛等了等才出来。   *   许是桓太后上了年纪,又无亲生儿女,对黎青黛颇为怜爱。而今,黎青黛协理太医丞负责太后贵体事宜,有时桓太后去济慈寺礼佛,也会带上她一同去。   黎青黛见桓太后还在同大师探讨佛学,寻了个借口离开,和萧君尧在济慈寺某处禅院相见。   萧君尧一见到她,很是欢喜,一时忘形,双手按在她肩上,“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差点忘了,他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总要顾念着点礼节。萧君尧恍然发觉不妥,讪讪地收了手。   “君尧,你可有我师父的消息么?”黎青黛和黎仲铭分别近一年,她格外挂念他老人家。   萧君尧道:“最近一回与黎大夫通信,也过了两月有余,黎大夫或许已经不在庐陵了。”   黎青黛很是失落。   “莫担忧,我早就派人去寻了,许是没多久就能找到他。”萧君尧安慰她道。   “对了,先前就想问你了,你在太医署过得可好?”萧君尧怕她想多了难过,换了个话题。   黎青黛浅笑,“尚可。你呢?还不曾问你,何时去参的军。年少时,你便想着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如今也算将你的心愿实现了。”   “说来话长……”离开家乡出来后,找不到黎青黛的音讯,正心无头绪,恰好看到招募兵马抵御乌图的告示,彼时满腔热血无处发泄,萧君尧就投身军旅去了。   所幸的是,他命大,也真有点本事,不仅平安从战场回来,还被镇北大将军看重,收于麾下,也算小有所成。   虽然未觅得师父踪迹,但黎青黛和萧君尧一叙后,总算开怀许多。有一件事让黎青黛喜悦,那便是卢美人终于按耐不住,派人来找她了,不枉她对卢美人身边的采薇下那么多功夫。   卢美人的父亲乃是尚书省刑部的司门郎中,职掌梁朝门关以及过所事宜。若想得到过关津的过所,只能从卢美人身上着手。 第31章 青梅酿   因害狐臭而怕惹人厌烦, 卢美人每回出门,都要先用百花香露沐浴一番,试图掩盖身上的气息。但浓重的香气夹着狐臭的气息, 往往会适得其反, 卢美人也甚为苦恼。   卢美人纠结一番,所言似是难以启齿。   “美人不必讳疾忌医,但说无妨, 我是医者, 会替病人保守秘密的。”   黎青黛声音柔而坚定,神色如常, 并不似他人一般对她的狐臭掩鼻皱眉,叫卢美人登时消去了许多顾虑与羞耻。。   “我苦这隐疾久矣,若是黎助教能治好我的,我必有重谢。”卢美人说的是真心话。   黎青黛此时却不敢将自己的真正所求表露出来,只道:“卢美人放心便是,在下不敢夸大,但定尽己所能。”   黎青黛观了一下卢美人的气色,又看了看卢美人的耳朵,而后叫卢美人张口, 只见舌质红,苔黄微腻,靠近她时, 确实是有轻微熏人的异味,但被浓厚的香气所覆盖, 更为呛人了。   卢美人张口的时候, 黎青黛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胡葱味, 心中有了个猜测, “美人喜食胡葱?”   “是呀,卢美人时常食欲不振,胡葱增进食欲,几乎每日都要用一些。”采薇道,“可有什么不妥?”   “却有不妥。胡葱味辛,温中下气,但有一个功效,便是增进排汗,是身患体气之人不能多食用的。”黎青黛提醒,“而且,长期食用胡葱,会使人健忘。”*   此话一出,卢美人讶然,原来她喜食的胡葱也是害她得狐臭的缘由之一。   “恕在下冒犯,敢问,美人是何时害狐臭的,自幼便有么?”黎青黛问。   卢美人答道,“大约前两年才被此隐疾困扰的。”   黎青黛又道:“卢美人家族中,可有人亦是患此症?”   卢美人略微思索,摇摇头,“家中族老,皆无此疾。”   “每回出汗可多?”   “汗流浃背。”   黎青黛给卢美人把了脉,脉数滑。狐臭之部位为腋下,属少阳经病,其体气为少阳玄府湿热郁腐秽浊之气外透所致。*   确定了病因,黎青黛给她开了龙胆泻肝汤加减内服,用以清热除湿、芳香化浊。用白矾、滑石粉、石膏、檀香等共研细末,每日早晚洗净患处后,再撒上这些药末外敷。   卢美人一想到深受其扰的病可以祛除,心情极佳。但卢美人毕竟失宠已久,底下宫人懒怠,做事不尽心,在熬汤药时,看火的素菊竟然打起了盹,把汤药给熬糊了,只得重熬一锅。   本就不是好脾气卢美人勃然而怒,先当中叫人掌了素菊十个耳光,后头又叫素菊到烈日底下跪下,而采薇在一旁阴凉处盯着。   这是要杀鸡儆猴呢,素菊恰好撞到刀口上,成了卢美人敲打众人的那只“鸡”。   素菊委屈不已,“采薇姐姐,偷懒的又不止我一个,卢美人就单单罚了我一人,好不公平。”   采薇叹息,“别说了,仔细美人听见。只怪你运道不好,偏生这时候惹了美人的不快。”   说心里没有怨气是假的,可谁让素菊只是小宫人,而那人是帝王的妃嫔呢。   *   临近元日,建康城人人皆忙碌起来。   端仪公主携驸马都尉进宫。但端仪公主去拜见的是太后、皇后,驸马都尉岑敏修作为外臣则是去了前朝参拜梁帝。   这厢黎青黛给桓太后把完平安脉,准备退下,刚好遇到了端仪公主到长信殿,便行了个礼。   端仪公主颔首,随后朝内殿走去。   她是爽朗的女子,也曾养于桓太后膝下,桓太后很是疼爱她,就连郑皇后这个嫂嫂也要给她几分颜面。   桓太后端视着公主面庞,有些心疼,“又瘦了些,那岑敏修尽只会读死书,就不晓得心疼人。”   端仪公主反握住太后保养得宜的玉手,“敏修他才担任国子司业,事务繁忙,怨不得他。是我先前太丰腴了些,现今纤细些才好。”   建康时下,追求纤纤的美人,如端仪公主公主这般体魄康健,高挑胜寻常男儿的,并不多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主为岑敏修开脱,既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她们也不是嫡亲的母女,桓太后也不好再多说。   “但子嗣的事,也要抓紧了。”桓太后忍不住提点道,“太医署有个善妇人科的医女,名为陈苓,你大可寻她调养调养身子。”   “谢太后挂怀。”端仪公主苦涩,但笑意中带着几分忧愁。   到了休沐,不用轮到黎青黛当值,她便去湘宫巷小住。   到元日那日,是要佩戴却鬼丸的。却鬼丸是用用武都雄黄、丹散二两,蜡和令调如弹丸,男子将其佩戴于左臂,而女子佩戴在右臂,用以驱邪避鬼的。(1)   徐老媪和梅心、兰心几个,正在聚在屋子里头,绣装却鬼丸的绛纱囊。   黎青黛的针线活不大好,但看她们针线飞走的伶俐模样,很是新鲜,不由跃跃欲试。   徐老媪干针线活干了几十载,头一回见到绣活如此一言难尽的女子。   “错啦,针该走这。”徐老媪耐着性子指出。   “线太松了,再拉紧些。”   围观的小丫头们捂着嘴偷笑。以为徐老媪只会这样教她们,想不到黎娘子也不例外。   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黎娘子虽医术高超,但也避免不了针线活儿极差。   庄檀静散值回来时,就见黎青黛坐于内室,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一个男子款式的绛色香囊,而后善解人意地悄然去了书房,不打搅她。   曲梧游见自家郎君从黎娘子那处出来,面上虽仍是矜贵持重的模样,可曲梧游毕竟跟随他多年,能感受出来此时他心情应当很是不错,暗道,黎娘子果真好本事。   然庄檀静不知道的是,黎青黛绣香囊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绣到最后,发现自己绣出来一坨不伦不类的东西,令人不忍直视。   不过,再怎说,也是她辛辛苦苦绣出来的东西,也不忍扔掉,便用这绛纱香囊装了却鬼丸,随手送给了萧君尧。   到底是多年的青梅竹马,萧君尧也不介意这个绛纱囊丑,元日那天戴着它到处走亲访友。   如今庄檀静位列朝右,官拜尚书仆射,与镇北将军何成斌的关系愈发密切。   元日前一晚,宫廷朝会,都城所有官员、地方官员以及外国使臣坐于端门前,依次进拜梁帝与梁后,百官向梁帝献酒。   华灯如火树,煌煌然,钟鼓盛响,轻歌曼舞,恍若玉宇琼楼之景。   到了元日当天,梁帝遣人赐群臣岁旦酒、避恶散、却鬼丸三种,以示恩荣。(2)   回京都述职的何成斌身后领着几个亲随,特地来向庄檀静贺元日以及乔迁之喜。   萧君尧是由何成斌一手提拔上来的,虽因变动留在建康做射声校尉,但他们的关系依旧匪浅,何成斌将他视为半个儿子。故而萧君尧也跟随何成斌一道,算是在庄檀静露个脸。   但萧君尧丑的如此新奇的绛纱囊,着实引人注目。庄檀静不由多看了绛纱香囊一眼,目光微滞片刻,旋即恢复常态。   那如此别致的绛纱香囊,除了在黎青黛哪里瞧见过,不曾有他。   庄檀静沉默地回了湘宫巷,内室中再也找不见黎青黛绣的那个香囊,他薄唇微抿,眼神微冷,眼底好似凝结了一层薄冰。   黎青黛从外头采了腊梅回来,发现庄檀静情绪有些低沉,问他:“可有烦心事,何以闷闷不乐?”   庄檀静睨了一眼她,“有个愚钝的人,惹恼了我。”   黎青黛觉着自己老老实实的,乖得很,不曾惹怒过他,那便是旁人了,“哪个冲撞冒犯了你,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出出气?”   庄檀静似笑非笑,“可我舍不得。”   到底是何等人物,惹他生气,他竟也不忍去罚?黎青黛心底微涩,又有些好奇。   既然打不得也骂不得,她也没辙了。   两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庄檀静自觉无趣,起身走了。而黎青黛却因他走了,不用再凝神应对,觉得轻松自在些。   在名义上,庄檀静是承平侯的养子,今夜他是要去袁家庆贺元日的。   看着袁氏族人从年幼者开始,次第进椒柏酒,俨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此情此景,庄檀静莫名想到了黎青黛。   她此刻是不是对影独酌,孤零零地守着旧岁过去?   想到这,庄檀静心一沉,饮酒却索然无味。   罢了,她能有什么错?他何苦与她置气。   庄檀静步履匆匆,从承平侯府出来,翻身上了马,迎着纷纷扬扬的细雪,在风中驰骋。   雪粒飘落在他的乌黑的发梢上,如画的眉眼上,扑面而来的寒风分明是冷彻入骨,但他此时却浑身热血,只因很想见到她。   按照梁朝习俗,元日要进椒柏酒,饮桃汤,吃胶牙饧,以辟邪祈福。   椒柏酒味道古怪,黎青黛只饮了一口,就不肯再多喝了。   反倒是清醇的青梅酿,因唇齿留香,入口微酸带回甘,叫黎青黛多喝两杯。   梅心劝道:“这青梅酿后劲大,可不能再喝了。”   已经晚了,黎青黛不常饮酒,对自己的酒量没底,酒劲早上了头。   这时,庄檀静带了一身风雪进来,他脱下紫貂、白狐皮毛制成的毳衣,让婢女挂起来。   黎青黛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看着玉树临风的庄檀静,古怪道:“咦,你不是在承平侯府吗,怎的出现在此?”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难不成我在做梦?”   这梦就跟真的一样。   黎青黛站了起来,走路摇摇晃晃,面向着他走去,脚下一个趔趄,就在她将将摔倒时,庄檀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及时地接住她。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参考《食疗本草译注》《中西医结合皮肤性病护理常规》《名医推荐家庭必备秘方(珍藏本)》。   《食疗本草》记载胡葱:久服之,令人多忘,根发痼疾.又患胡臭、匿齿人不可食,转极甚.亦伤绝血脉气,多食损神,此是熏物耳.   出自《荆楚岁时记》,元旦“进敷于散,服却鬼丸。”《荆楚岁时记》还记载了一个关于书生佩戴却鬼丸的故事,却鬼丸的配方就来于此。   唐,段成式 《酉阳杂俎·礼异》:“ 梁主常遣传诏童赐群臣岁旦酒、辟恶散、却鬼丸三种。” 第32章 不告诉你   庄檀静隐约嗅到黎青黛身上, 弥散着的浅淡的青梅酿的气息,并不令人讨厌。   黎青黛窝在他的怀中,眼眸水润迷蒙, 白皙如葱的手指从他高挺的鼻梁滑下, 轻轻抚过他的唇、他的下巴,最后轻点在他的喉结上。   “这是什么?”黎青黛摸摸庄檀静的喉结,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同样位置的地方, 似乎很是不解, “为何你会有,我却没有?”   好脾气的几乎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庄檀静无奈,按住她继续往下,乱动的柔荑,“因为我是男子,而你是女子。”   成了醉猫的黎青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捧着庄檀静的脸,凑近了细细得瞧,倏然浅笑,“你生的真好看, 长得似我的一位熟人。”   庄檀静深黯的眸子注视着她,清冷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诱哄,“那位熟人, 是你的什么人?”   “你想知道?”黎青黛双臂搂着他的,将脑袋趴在他的肩头上, 面颊红润, 好像熟透的蜜桃, 等着人咬上一口。   她笑了笑, “不告诉你。”   看来是真的醉得不轻了。   “她饮了几杯?”庄檀静问梅心。   梅心畏惧庄檀静的威严,说话都是怯怯的,低着脑袋也不敢乱瞧,“回郎君,娘子只喝了四杯青梅酿。”   闻言,庄檀静心里有了数,原来是她酒量太浅,只好打横抱起她,带她去歇息。   她身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但抱起来仍是轻飘飘的。   黎青黛柔若无骨一般,静静地任凭他抱着。   “你长的像极了庄檀静。”黎青黛指尖掠过他的眉眼,嘴里继续咕哝,“他忒讨人厌了……”   庄檀静霎时面沉如水,忍着把她扔出去的冲动,问道:“他哪里不够好,惹你厌烦了?”   “不能说与你听。”黎青黛只是天真地笑着,不回答他的话,埋头躲进他的肩窝。   庄檀静腿长,没几步就走到了黎青黛的卧房,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他正要起身,黎青黛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不肯让他离开,“你别走……”   “不走,”庄檀静冷淡的眼里浮现了些许无可奈何,“我就在此。”   端来干净温水的徐老媪,浸湿了帕子,正要给黎青黛擦洗,庄檀静截住,接过帕子,由他来给她擦拭。   他擦的很仔细,力道也轻,将黎青黛的每一根手指都擦干净。   与男子的手不同,黎青黛的手显得又小又纤细,软绵绵的,庄檀静忍不住捏了捏。   忽然,黎青黛往庄檀静手里塞了一个绛纱香囊,上头勉强能看出修的是兰花,明显比送萧君尧那个要好一些。   她迷迷瞪瞪的,声音绵软,“这是给庄檀静的却鬼丸,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庄檀静一怔,沉默片刻,才接过却鬼丸,“你不是讨厌他么,为何还要送他却鬼丸?”   “困。”黎青黛合上眼,快要睡去,没有回答他。   “睡吧,”庄檀静抚过她的面庞,“我替你交转给他。”然后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次日,黎青黛醒来,翻遍角落横竖找不到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问了梅心,才知道她已经将却鬼丸送给了庄檀静。   对于昨晚的记忆,黎青黛脑海中断断续续,她不禁捂住脸,酒品太差,险些误了大事。   她应当没有说什么胡话,叫庄檀静起疑心吧?   黎青黛心事重重地回了太医署,岂料竟然遇见了气势汹汹的采薇。   采薇是卢美人身边的大宫女,难道是卢美人出了什么事?   黎青黛正要开口问,采薇抢先一步道:“你可真是要害死我了。你对我们美人做了什么?自打美人用了你的药后,起了一大片红疹子。你好狠毒的心肠!究竟是是什么毒什么怨,要这么对我们美人?”   当初,是采薇向卢美人提起她这个人的,若是因她出了事儿,采薇也会受牵连。   但卢美人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得亲眼瞧一瞧才能确定。黎青黛先让情绪激动的采薇先冷静下来,然后带她去给卢美人看诊。   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从卢美人的脖子蔓延上面颊,卢美人一看见是黎青黛,恨不得讲她就地格杀,随手抄起桌面上的物件就朝她砸去。   “你我无冤无仇,因何要害我?!”卢美人怨毒地瞪着她,“来人,将她抓去掖庭狱审问!”   黎青黛躲开迎头掷来的物件,冷静道:“慢着,请美人冷静些。若在下想害您,何必用如此愚蠢且冒险的法子,给他人留下把柄。请美人给在下一个机会,给您一个答复。”   事到如今,再怎么气愤也无济于事,卢美人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姑且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黎青黛给卢美人把了脉,又观察了一下红疹形状,问卢美人症状,红疹似乎还有伴有灼热感。   期间,卢美人还是不是打喷嚏,眼白泛红。   是风热犯肺,上扰鼻窍造成的喷嚏连连。若要治疗,应以疏风清热,辛香通窍为主。(1)   黎青黛提笔,开了矮康尖加苍耳子散加减的方子。   随后,黎青黛将卢美人平常能接触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并未发现异常。黎青黛又想了想,将卢美人日常用的香粉、脂膏都查看过,终于在一罐卢美人沐浴后用的香膏中,发现了有晒干梅花的粉末。盖因梅花的浅淡香气,被珍珠以及各种名贵药材制成的香膏的浓烈气息所掩盖,所以寻常人闻不出来,但瞒不过黎青黛。   熟悉卢美人的采薇惊愕道:“美人自幼便不能靠近梅花,否则便会喷嚏不止,泪水直流,浑身长疹子。难怪美人会生红疹,原来是因这个。”   最后,有小宫女道,曾经见过素菊偷偷采摘过梅花。而素菊对卢美人怀恨在心,所以才想设计报复。至于最后怎么处置罪魁祸首,这就不关黎青黛的事了。   差点冤枉错了人,卢美人对黎青黛略有歉意,但高傲如卢美人,是不会向她认错道歉的,“你想要什么,金石玉器,还是名画古玩?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黎青黛却道:“确有一事想请卢美人帮忙。乡下逃荒来了个表妹,过所却不慎弄丢了,想请卢美人行个方便,我等感激不尽。”   “这有何难?”在卢美人眼中只是举手之劳,她只需要告知父亲一声,就能办到。   “你且等我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说:   静静逐渐被黛黛的温柔表象迷惑,却不知,黛黛随时都在想跑路。   (1)参考《医点就通》的花粉过敏方子。古代没有“过敏”这个说法,认为“过敏“是受风邪所导致的较多。感谢在2023-04-18 14:26:53~2023-04-19 01:1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研墨   春寒料峭, 瑞雪初歇,正月里往外呼口气都是水雾。   旭日东升,日光照得地面的白雪粼粼。台城的飞檐斗拱, 歇山顶的仙人脊兽, 在晶莹的积雪中俏皮地展望。   春雪刚化,地面湿滑,黎青黛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挪动。   “这天可真冷啊。”钟萃娘呵了口气, 搓了搓手。   黎青黛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手都要冻僵了。”   路遇郑皇后仪仗,黎青黛一行人止步, 垂首静等仪仗队过去。   郑皇后依旧是目空一切的孤高神情,只是再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了她眼底的憔悴。   大长秋沈鸣紧跟于皇后百宝凤羽步辇后,只是在经过黎青黛的身侧时,视线似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等皇后仪仗过后,钟萃娘轻声道:“郑家向陛下进献了几位绝色美人,后宫又有的热闹了,他们应当无暇管我们这些小人物了。”   郑皇后于梁帝结为伉俪多年,她膝下仍只有一位公主。如今梁帝唯一的子嗣还是出自于与袁氏一族关系密切的宁贵姬,于郑氏不利。说到底, 还是需要一位向着郑氏的皇储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几位新进美人在后宫争妍斗艳,卢美人因其父兄得到主上重用,也重获恩宠, 而今郑皇后他们正心烦着呢,哪里来的精力搭理黎青黛这等蝼蚁。   总算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黎青黛打算, 只要打探到师父的消息, 就寻个好时机立刻遁走。   她新调了一款助眠的燃香, 桓太后用着觉得不错,大手一挥,又赏了她好些东西。   如今她是太医助教,可以独住一间小宿舍。她从床底掏出一个小匣子,里头全是她的私产,并上刚得的赏赐算了算,数量已经非常可观。   为了感激这段时间钟萃娘对她的照顾,黎青黛将受赏的金银布帛分与钟萃娘一些,能叫钟萃娘在宫中好过些。   剩下的这一匣子东西可是黎青黛用以安身立命的,除却那些被打上宫廷御制的特定物品不能带出宫,其余的她皆要带走。   一旦想到能恢复自由,黎青黛便觉着通体舒畅。   辞去旧岁,早春将至,数枝迎春花含羞带怯地舒展花瓣,杨柳也氤氲着新绿,抽条发芽。   正月晦日,士女泛舟,或临水而宴,消灾度厄。   趁着太医署出宫向药商采买药材,黎青黛和萧君尧在朱雀桥边的小舟上碰面。   萧君尧划着船桨,道近来有人曾在安州见过黎仲铭。   “真是多谢你了,君尧。”黎青黛发自内心的欢喜。   因萧君尧喜欢舞刀弄枪,老是会弄伤自己,黎青黛送了几瓶她秘制的金疮药以及药丸给他,并叮嘱他要多顾念着自己的身体。   “你我之间,还需言谢?”萧君尧咧嘴笑了,习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你既然送了,我便不客气,收下了。”   黎青黛制出的药,比药铺里买到的效果好上不少,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她精心梳好的发髻都要被萧君尧给揉乱了,黎青黛不满地挪开他的大手,到底是太过亲昵了,她道:“都长大成人了,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萧君尧笑容微僵,并没有收回手,反而更大力又去揉了她的脑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你个黎青黛,你少时换牙时缺门牙的丑模样我都见过,长大了,也好面子了。也好,下回我不仗着自己高便欺负你了。”   他懂她的话里的真正意思的,但谁也不能戳破。   到时辰了,黎青黛该回去了。萧君尧将小舟划到岸边停靠,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拿出藏在袖中,一直没送出去的迎春花枝,低头苦涩一笑。   卧雪居内,依旧是清清冷冷。庄檀静独坐幽篁之中,焚香抚琴,有心之人稍稍驻足,就可听出琴音中的肃杀之意。   琴弦愈发躁急,若激浪翻涌、奔雷轰隆,只听“铮”的一声不和谐的嗡鸣,弦丝断开,余韵绵延,拨弄琴弦的长指顿住。   那日,他从尚书台散值,便有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送来一张字条,上头写着“我知是你”几个字,和陈老三那日的戏码如出一辙,躲在暗处尽是使些卑劣手段。   如果说乐林酒肆陈老三只是试探他态度的一颗棋子,那么这张字条便是赤||裸的挑衅,企图扰乱他的心神,背后之人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可他庄檀静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只会张皇失措、求人庇护的孩提,他迟早会将那厮揪出来。   婢女端着清水过来给他净手,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曲梧游回禀见闻:“南阳王口无遮拦,触怒龙颜,被禁足后不思悔改,继续寻欢作乐,与一众美婢饮酒奏乐,陛下震怒,但念在手足之情,陛下只令南阳往尽快赶往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梁帝自小养在丽贵嫔处,而南阳王却与桓太后的关系更为融洽。自从沈婕妤此事败露,南阳王分明已经收敛脾性,夹着尾巴许久,为何这回又惹得陛下不快?   怕就怕所图甚远。   庄檀静沉思片刻,“叫人盯着南阳王那边,恐怕没那么简单。”   身为尚书仆射的庄檀静要处理六曹事宜,魏国使臣将至,加上北伐之事要调动五兵,北方南渡的流民要安置,暂时无法抽身顾及黎青黛。   “她最近如何了?”庄檀静似是随口问了句。   这个她,还有哪个她,曲梧游微微变了脸色,硬着头皮将探得的消息如实告知与他。   *   黎青黛将建康的水路和旱路研究了个遍,为了方便远行,她特地找人照着她的身量做了两套男子衣裳。   卢美人也算守信,遣人将过所送来。得了最要紧的过所后,黎青黛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台城巍峨壮丽,但它更像是一个精美宽阔的牢笼,将很多人的一生都困于此处。若不是机缘巧合,黎青黛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踏足此处。   但黎青黛觉得自己无拘无束惯了,纵使建康再繁华,始终不是她的归宿。   得了闲暇,黎青黛回到了湘宫巷的私宅,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庄檀静还在书房处理事务,从前他在书房时,多半是不让她进去的,她亦是对书房里的东西不大感兴趣,这回他竟然叫她进去磨墨。   只是黎青黛不大会磨墨,力道控制不好,险些让墨汁溅出来。   庄檀静缺不曾说什么,直接搁笔,手把手教她如何磨墨。   他修长白净的手覆在她的纤细的手背上,他手心的温度不断地传到她手背。   “研墨的轻重、力度皆要适中,速度不可贪快。”庄檀静的声音润朗,不徐不疾,离黎青黛耳畔很近,叫她差点酥了耳朵。   庄檀静握着黎青黛的手,将墨条垂直竖在砚堂上,力道均匀地打圈,这回果真没有墨汁溅出,而且磨出的墨也细腻均匀许多。   黎青黛正要高兴,却听庄檀静道:“你和卢美人有交情?”   听到“卢美人”三个字,黎青黛心口一颤,佯装淡定,尽量不被他看出自己有任何破绽,“哪里谈得上交情,卢美人是妃嫔,我不过是区区太医助教,因职责所在,我曾给她医治过隐疾。”   那日黎青黛向卢美人提过所,她屏退了左右,那时只有她和卢美人知内情。他应当不会这么快知晓吧?黎青黛很是心虚。   “是么?”庄檀静瞥了眼她的神色,并未忽略她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扯了扯嘴角,“别紧张,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和宫妃有太多牵扯,否则易招惹麻烦。”   “晓得的。”原来是为这事儿,黎青黛暗松口气,乖乖点头。   未能注意到,她身后之人,正神情莫测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9 01:15:21~2023-04-22 01:2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可有半点倾心?   夜深露重, 天幕挂着两三点暗淡星光,月华如练,地面映着婆娑树影。   自从庄檀静有意无意地提及卢美人后, 黎青黛并未放下警惕, 愈发谨言慎行。   黎青黛给庄檀静伺候笔墨时,显得尤为殷勤,时不时端茶递水, 嘘寒问暖。   见烛光摇曳, 火苗衰弱,书房内光线昏暗, 黎青黛拿起剪子,剪掉了烛芯,扑哧一下,火苗倏然窜高,室内瞬时亮堂不少。   明亮的烛光照得黎青黛的纤纤皓腕如霜似雪,秀色可餐,分外晃眼,叫人无心于案牍,总想握住皓腕把玩一番, 无怪乎世人喜爱红袖添香。庄檀静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   白润如玉,纤细得一只手就能圈住, 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的皓腕,很是合庄檀静的心意,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让黎青黛颇为不自在。   烛光掩映交错, 将庄檀静颀长修美的身形倒影在墙上, 他隽秀俊雅的面容晦暗不明。此时的他一只白玉簪松松挽着发,月白忍冬纹大袖衫隐约流着华光,神情慵散闲适,收敛了锋芒,当真像极了那等性本爱丘山的望族贵公子。   虽说庄檀静仍是黎青黛名义上的“情郎”,但自恢复记忆后,黎青黛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他对她的好,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和算计,她决计不能再被庄檀静斯文俊雅的表象所迷惑。是以,她始终无法像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地和他亲昵。   黎青黛动了动胳膊,欲把手腕从庄檀静那里抽回,却见庄檀静稍稍一用力,黎青黛顺着他的力道跌入他怀中。   他的胸口硬邦邦的,黎青黛靠着不大舒服,被困于他的怀里,恍觉这个姿势太过狎昵,很不习惯,叫人进退维谷,太过危险。   她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广袖滑落,露出一段莲藕臂,“我太重了些,当心给你压坏着。”   庄檀静神色淡淡,手一揽她的细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按回怀中,慢条斯理地捻起她的一缕青丝,语气难辨喜怒,“你不愿同我亲近,却愿同旁人泛舟,卿卿就不想与我解释解释?”   黎青黛心如擂鼓,问声坐在他腿上一动不动。   那日她和萧君尧朱雀桥边私底下相见,他果真派了人监视着她。饶是再愚钝的人,也品出来他话里的别扭。   若是遮遮掩掩,反而容易叫他起疑心,倒不如坦荡承认了,黎青黛脑子飞快一转,打了个腹稿。   她垂下眼睫,语气失落,似嗔似怨,“尚书仆射是个大忙人,轻易寻不见。我与萧君尧本就是儿时的旧友,一同荡舟赏景,并未逾矩,有何不妥? ”   如此一来,听着倒像是她在抱怨庄檀静无时间陪她,与旧友泛舟只不过是她在与他怄气,想叫他吃味儿。   而庄檀静自知自己近来没顾到她,有些理亏,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巧言令色。”   黎青黛捂着脑门呼痛,心知他这是打算不再计较这事了。她双臂搂着他的脖颈,又道:“台城里整日勾心斗角的,没个安生,令人厌烦。我不回太医署了,就当太医助教‘陈苓’染了重病,不治而亡了吧。”   之前庄檀静让黎青黛不再去太医署,她还格外不情愿,为了不吓着她,便允她继续留在太医署做事。现下她倒是想通了,改了主意,叫他有些意外,“当真不想回去了?”   庄檀静眸色一暗,圈住她腕子的手微微收紧。   “比真金还真。”黎青黛轻靠在他肩上,睫羽如同小扇一般,庄檀静垂眸看去,就能望见她那莹润皙白耳垂,很是惹人怜爱。   “你是这世间最好的檀郎。”黎青黛撒娇卖痴,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话,“你知道的,偌大个建康,我除了你,又能依靠谁?又能到哪儿去?”   她诚意十足,他应当不会再对她起疑心了吧?   庄檀静似笑非笑,轻柔地抚着她的鬓发,若有深意,“你能这般想,最好不过。”   *   郑严之自打摔断腿后,整个人愈发阴沉森冷,对下人动辄打骂打杀,妻儿都不敢与他亲近。若是有人在身边嬉笑,他都会疑心对方是否在耻笑他,乱棍打死对方也是有的。   本该是继承宗祧的嫡子,被家族精心栽培数十载,却因阴谋算计而身负残疾,与仕途再无缘分,说不怨恨,那是假的。不能入仕的嫡子,废子而已。   皆怪庄檀静这个竖子,毁了他的一生!   过去十数年,庄檀静的才名永远压他一头,他爹总拿他们做比较,他只能活在庄檀静的盛名之下。时至今日,庄檀静又使了暗计弄断了他的腿,毁了他的仕途,他恨不得将庄檀静抽筋拔骨,大卸八块,才能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郑严之对庄檀静恨入骨髓,只是苦于一直寻不到时机报仇,从眼线口中得知,庄檀静几日后要去踏春赏景,正好给他一个良机。   “将庄檀静的要出游的消息,私底下传给他的那些仇家。咱们的人,办事隐秘些,莫让旁人知晓,惹出事端。”郑严之嘱咐仆从。   就算这回庄檀静不死,也得脱层皮!庄檀静,你毁了我,你也休想好过!   郑严之狰狞一笑,端起手中的酒水,仰头一饮而尽。   尚书台文书繁忙,庄檀静通宵达旦好几日,一连大半个月都不曾好好放松歇息,休了假,便带想与黎青黛到河边踏春去。   为了不引起庄檀静的怀疑,也为了避免遇见作为“陈苓”时的熟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黎青黛都不轻易外出。即便是外出,她身边总有四个会武的侍女紧随其后,自己的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美其名曰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这回,庄檀静带着她外出散心,她可得把握住机会。   黎青黛没有全部家当带在身上,否则太显眼了些,不便逃跑。所以,她将所有私产暂存于萧君尧那处。她信得过萧君尧的为人,也不怕他将自己的东西昧了去。   黎青黛叫来梅心,给了她一张单子,上头列着几款新出的胭脂,“后日外出游玩,前几日我在李家的胭脂铺定了几盒胭脂,你替我去取来,届时我要用的。”   梅心应声出去了,从小门出去时,那张单子被人看了又看,确定没有古怪,才准许放她出门。   李家的胭脂铺掌柜是李夫人,她瞧见梅心递来的单子,不由得多留了一个心眼。   “诶呦,不巧了,小娘子要的那几款胭脂,很是抢手,可没有了。”掌柜李夫人陪笑道。   梅心犯了难,“那是我家娘子点名要的,可怎么跟娘子交代。”   李夫人挥着团扇,道:“罢了罢了,见你我有缘。库房里头还有几罐,原是打算自留着用的,既是如此,便让与你吧。”   “多谢掌柜割爱。”梅心笑道。   “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李夫人拿过单子,去了库房。   左右无人,李夫人用灯火熏烤单子的空白处,未几,几行漆黑的字迹显现出来。李夫人照着字迹抄了一遍,将其交给跑堂,让他跑一趟腿送给长青巷的萧君尧。随后,李夫人转手换了张一模一样的单子,还给了梅心。   梅心对李夫人又道了几声谢,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浅草如茵,河畔杨柳依依,迎着东风招展,纸鸢于空中飞舞嬉戏。鸟雀在枝头跳跃,睁着乌亮小眼嘲哳着。   秦淮河边,画舫游船,络绎不绝,行客纷来沓至,氤氲着轻烟的河心迷蒙,隐隐能听见歌女们如莺鸟般动人的嗓音传到河畔。   黎青黛穿着轻薄的春衫,头戴幂篱。因存着心事,心里沉甸甸的,秦淮河边再好的景致,她也无心游赏。   她身侧的庄檀静宽衣博带,渊渟岳峙,虽是寻常郎君的打扮,可清俊的面容频频引行人驻足观赏。庄檀静不喜人多,尤其还是被人当成风景一般围观,牵着黎青黛上了画舫,这才清净些。   当众被牵了手,幸好被大袖衫给掩住,旁人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黎青黛挣不脱,只好任他牵着,面颊隐隐生热。   画舫内的陈设雅致,艏楼开阔,视野极佳,可远眺河上胜景。   兴许是见庄檀静风姿不凡,一艘花船驶近他所在的画舫。   “郎君乃是有匪君子,可有雅兴与我们娘子一聚否?”花船上的花魁派了她的大丫鬟,相邀他到花船上晤面。   闻言,庄檀静登时冷着脸,由曲梧游出面将花船驱赶离去。   见此情状,黎青黛忍不住笑出声,庄檀静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给她倒了杯茶,“笑够了?”   黎青黛含笑接过他的茶水,抿了一口,“尚书仆射如琨玉秋霜,轩轩韶举,叫美人倾心是再正常不过。”   “那你呢?”庄檀静面色淡然,眼眸深沉,反问她,“眼前这位佳人,可有半点倾心?”   “咳咳!”黎青黛笑意僵住,喝茶时猝不及防被呛着了,差点没招架住。   庄檀静给她顺了顺背,“喝慢些,莫急。”   黎青黛捏紧了暗藏于袖中的药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干巴巴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古代用火烤密信后,就显现出字迹,用柠檬汁或者白醋,在纸上写字就能做到。   【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第35章 我偏不   水波浩渺, 河面上水汽迷蒙。两岸有佳木葱茏,苍翠横流。三两成群的行人,正结伴踏春。掩映于花木中的亭台楼阁, 鳞次栉比的金粉楼台, 仿佛随着画舫而缓缓向后移动。   只见好几只船舫,不远不近,散落在画舫周围, 像是寻常的船家。   站在船首, 扑面拂来的还是带着早春的寒气,让黎青黛紧了紧衣衫。   蓦地一暖, 黎青黛回头,却见庄檀静给她系上了一件黑色披风,她道了声谢。   庄檀静淡声道:“外头冷,别站太久。”   说罢,他和曲梧游去了船尾谈话。   “在画舫周围,发现了异常?”庄檀静深色未变。   “貌似来人还不少。”曲梧游恭顺道。   似乎一切都在庄檀静的意料中,此次出游,他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就是为了让那些背后蠢蠢欲动的人都露出马脚,把一些东西摆在明面上。   正所谓疑心出暗鬼。梁帝本就爱疑神疑鬼,而庄檀静迁尚书仆射、加右将军后, 与桓丞相、司空领中书监郑旸等人一起执掌朝政,制衡稳定朝局, 在朝野的威望极高。梁帝对庄檀静日益忌惮, 心生嫌隙, 逐渐疏远他, 重用起了丹阳尹卓怀。   卓怀常在梁帝耳边进言,若是庄檀静成了气候,那便是又一个朝野侧目的郑旸。但梁帝始终有自己的考量,却不采纳卓怀的意见。   这次,卓怀等人出手,未必没有逼梁帝下决断的意思。梁帝一旦出手保住卓怀,那么意味着梁帝和庄檀静君臣间的裂隙永存。   “让守卫打起精神,切莫轻敌。”庄檀静眄视船内黎青黛的倩影,又多加一句,“务必护黎娘子周全,否则,不必再来见我。”   曲梧游低头应声是。   黎青黛捏着袖中的装着蒙汗药的小瓷瓶,略有踌躇,吩咐梅心送壶美酒来。   依照计划,她会将蒙汗药下到酒中,让庄檀静饮下。待他昏迷不省人事,让人误以为他这是醉了,画舫便会停泊靠岸。等回到岸上,黎青黛佯装也醉了,打湿衣衫,找已打点好的那间成衣铺子换衣服,届时她打扮成婢女,趁机乘坐送菜的小舟离开。   一切出奇的顺利。   黎青黛支开侍女们,瞄了眼还在甲板上交代曲梧游事情的庄檀静二人,谨慎地地扫视四周,先倒出一杯干净的酒,然后飞快地将蒙汗药倾倒进酒壶,猛地摇匀,再倒出另一杯酒。   不一会儿,庄檀静掀开珠帘进来,珠帘相击,如鸣环佩。   庄檀静在她身边落座。   “吹了风,易头疼,我温了些酒,你也来一杯暖暖身子吧。”黎青黛端着一杯酒递给他。   庄檀静抬眸,眉眼深沉如渊,叫人难以洞悉,他分明什么话都没有说,黎青黛却不由得心一抖。   “怎么光看我,不喝呀?”她假意羞怯地低头,避开他清泠的目光,手心却已经紧张地冒汗,为了消减他的猜疑,她也举起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他这幅样子,总让她以为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庄檀静一语不发,如玉的手接过她递来的酒,小酌两口,“饮了酒,确实暖和许多。”   一缕袅袅香烟,缠绕在博山炉上。   少顷,庄檀静双目阖上,呼吸平稳地伏卧在桌案上,仿佛已经昏睡过去。   “庄檀静,你怎么了,快醒醒。”黎青黛晃了晃他的手臂,见他毫无反应,俯身凑到他耳边道,“庄玟清,你再不醒,我可就要跑了。”   “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我真的要走了。”   他仍是一动不动。   他生的真好啊,眉目隽秀,面如冠玉,就连睡姿都斯文儒雅得似画中人一般,是她平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黎青黛戳了戳庄檀静的似美玉般的面颊,手感极好,又泄愤似的捏了他脸颊一把,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确定庄檀静真的昏迷后,黎青黛起身,打开酒壶,把所有的酒水倾洒在自己身上,冰冷的酒水霎时让她一哆嗦。   临近分别,黎青黛心里五味陈杂。   “再会了,庄檀静。”她沉重地望了庄檀静一眼,默道。   黎青黛转身,正要去外头叫人,孰料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袭来,牢牢禁锢住她的肩膀。   黎青黛呼吸一窒,僵硬地扭回头看去,瞳孔剧颤,赫然是本该还昏睡着的庄檀静。   庄檀静幽幽注视着她,“欲往何处去?怎地不告诉我一声,好有所准备。”   “你,你……”黎青黛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她下药时太过惊慌,以至于没有发现蒙汗药已经被人掉包了。   “你都记起来了,是与不是?”庄檀静淡淡道。   “你厌恶这样卑劣的我,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逃离我的身边,是与不是?”他不断朝她逼近。   “是你动了手脚?”黎青黛一步步往后退,她在问蒙汗药的事。   “是。”庄檀静曾经在她身上吃过亏,这样的错误他又岂会再犯一次?   猝然间,船外传来响动。   十数名刺客从四面八方破水而出,落在画舫上,整艘画舫都在颤动。曲梧游等人护卫拔出长剑,与刺客殊死搏斗。   与此同时,跟随在画舫周围的小船,急速向画舫这边驶近,寻常船夫打扮的人取出武器,挥剑向刺客。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机,庄檀静拔|出宝剑,让黎青黛躲到一边去,与冲到船内的刺客对打起来。   许是注意到黎青黛和庄檀静关系匪浅,两名刺客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与庄檀静缠打上,另一名绕到庄檀静身后,想要劫持黎青黛,反被黎青黛用花瓶砸中,叫她逃到了甲板去。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河水,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刺客,黎青黛毅然决然地跃入水中。   寒凉刺骨的河水包裹着她,她扑腾起来,浑身战栗,冷的牙齿上下打架。   “扑通”一声,清晰的落水声传到了庄檀静耳边,他速战速决,将刺客一剑割喉。   “黎青黛,你给我回来。”庄檀静看着清凌凌的河水,一阵目眩,只能望而却步。   他让我回去就回去,我偏不!   黎青黛背对着他,抿着唇,头也不回,竭力向着反方向的岸边游去。   她这是铁了心不回头。   刺客已经悉数被擒拿,曲梧游等护卫听到庄檀静的声音,纷纷围了过来,只见黎青黛那道纤细的背影,正离他们越来越远,不禁有些茫然。   “抓住她!”庄檀静下令,乌黑的眼眸中迸射出的寒光冷得渗人。   护卫们应声是,纷纷跳入水中,朝着黎青黛游去。   黎青黛见状,不由游得更快了。 第36章 抓回   河水寒冷透骨, 黎青黛换气吸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拼命地游向岸边,身后数名健壮的侍卫在穷追不舍。   黎青黛看到岸边有几个人朝她这边聚拢, 怀疑是庄檀静的人, 她立马又掉头,往葳蕤的灌木丛那头游去。   甫一露出水面,微寒的春风叫黎青黛打了个寒噤, 但身后还有追兵, 她咬了咬牙,仗着身形娇小, 在灌木从中灵活穿梭,窜得飞快。   可追她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都是百里挑一才选出来的侍卫,几乎各个都是身长九尺的大汉,被低矮的茂盛的灌木绊住手脚,有些施展不开。   “黎娘子,您别任性了,赶紧随我们回去吧,郎君不会怪罪您的。”其中一名侍卫想用怀柔之策, 哄劝她回头。   回去?想让她回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庄檀静已然知道她近段时日都是装的,她又知晓他那么多秘密, 如今也没了利用价值。凭她对他的了解,庄檀静素来有仇必报, 被他抓回去, 等待她的, 不是死, 就是被囚。   她未曾成为像师父一样的大夫,亦未游览这世间的锦绣河山,她才不要被困在小小一隅,当笼中之鸟。   他们不明白,黎青黛瞧着柔柔弱弱,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可只要是她打定注意的事,一旦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鸟声啁哳,林叶的缝隙中透过几缕阳光,黎青黛的衣服已经被刮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草木刮得生疼,擦出了几条红痕。   她气喘吁吁,抹了把汗,拨开草木,映入眼帘的便是古朴的山寺,石阶的缝隙中生长着青褐交错的潮湿苔痕,清静自然。   恍然发觉,原来她不知不觉中跑到了附近的山间寺庙。   “什么人?!”几名高大的男人,衣着精炼,像是什么大家的护卫。他们目光如炬,威风凛凛,见黎青黛冒冒失失地从林间蹿出,纷纷抽出长刀对准她,刀露寒锋。   “各位侠士莫动手,我是良家子。”黎青黛咽了咽唾沫,举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你们退下吧。”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暖轿中传来。   “公主,此人来路不明,还是谨慎为妙。”为首的护卫道。   使女掀开暖轿的帷幕,显现出端仪公主那张英气的面孔来,她腰间别着一把长鞭,怒目而视,呵斥道,“我说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么?岑敏修就是让你们这般忤逆我的?”   端仪公主喜性格大咧爽朗,可她并不是蠢,近来她隐约探查到自己的驸马都尉岑敏修和皇兄南阳王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密谋,她才探到一点皮毛,就被驸马都尉岑敏修给截断警告了。   “公主,太自作聪明的人,往往会伤人伤己。”岑敏修这话意味不明。   自此以后,端仪公主身边的人尽数都被岑敏修掌控,她不论何时何地,都会被人以保护她的名义监视着。   公主发怒,遭殃还是他们这些办事的,护卫恭敬地收刀,退到一侧,大拇指抵住刀鞘,算是时刻都在防备着她。   “民女拜见公主。”黎青黛俯身行礼。   端仪公主打量了黎青黛两眼,见她浑身湿漉漉的,乌发半湿不干地黏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让端仪公主起了恻隐之心。公主使了个眼风,让使女递给她一件披风。   “你好生眼熟,貌似曾在宫中见过你?”端仪公主纳罕道。   黎青黛确实曾在长信殿和端仪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然她却不能承认,毕竟她现在是布衣黎青黛,而不是太医署医女陈苓。   黎青黛裹着披风,低眉敛目,更显得我见犹怜,“民女自由生长于乡野,哪里有幸能见金枝玉叶。”   少顷,追逐黎青黛的侍卫冲了出来,和公主的护卫对峙上,双方拔刃张弩。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意欲何为?”端仪公主厉声道,她解下腰间的长鞭,从暖轿中出来,鞭子一甩,赫赫生风。   灵光一现,黎青黛心里登时有了主意,跪下道:“求公主救我。”   端仪公主本就对黎青黛这般弱不禁风的女子有几分怜惜,加上黎青黛生得明眸皓齿,就算对着她,也始终挺直背脊,更添几分好感。   “若有冤苦,只管说来。”端仪公主一托,扶她起来。   黎青黛挤出几滴泪花,声音凄切,“民女本是清白人家,奈何有人仗以权势相逼,欲强抢民女做妾。民女宁死不从,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求公主发发慈悲,救民女于水火之中,让民女与亲人相聚。”   同为女子,端仪公主对她的遭遇颇为动容,有意帮一帮她。   端仪公主紧握长鞭,对着庄檀静派的侍卫横眉道:“我乃端仪公主,不论你们主子是谁,她,我保定了。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她!还不速速退去。”   几个侍卫相互使了个眼色,此事不能闹大,只能先退回去,从长计议。   见追赶她的人都走了,黎青黛长吁一口气。   没能将黎青黛带回来,几个侍卫照例都受了罚。   强抢民女做妾?亏黎青黛想得出来。   崔恒憋着笑,还来火上浇油,“庄玟清,你究竟做了什么,竟把小嫂嫂给吓跑了。”   庄檀静略掀眼帘,无声地睨了崔恒一眼。崔恒莫名感觉有一股冷气顺着背脊嗖嗖上爬,打了个哆嗦,当即收起嬉皮笑脸。   得,真生气了。   向来算无遗策的庄檀静,唯独黎青黛,总叫他束手无措、无可奈何。   不应当的,这世间就不应该有乱他心神的人存在。   看到黎青黛无所顾忌地泅水离去,庄檀静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并不喜失控的感觉。   “陛下替卓怀找了替罪羊,恐怕动不了他了。”崔恒说起正事。   “既要我去牵制郑旸如日中天的权势,又想我乖乖听话,给卓怀腾位子。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全给陛下占了?”庄檀静轻嗤,如墨的眸子泛着寒光。   “陛下采纳卓怀建言,将豫州、扬州诸郡的僮客恢复了良民身份,以备征发赋税、兵役。可陛下却将征发兵卒之权,以北伐的名义,给了卓怀和尹文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防备着你呢。”崔恒嘲讽一哂。   可郑旸在一日,梁帝就不会明目张胆地动庄檀静。   “让何成斌、戴威等人谨慎行事,青冀二州、扬州的兵权,半分都不能让出去。”庄檀静慢条斯理道,“切莫因为私德,被御史台那些人借机生事,风闻弹人。”   *   端仪公主好心送了黎青黛一程,并告诉她,若走投无路,可以到公主府求助。   黎青黛很是感激,郑重地向公主一拜,然后就此别过。   怕身后有人跟着,她绕着走了好几条长街。借口换身干爽的衣物,先用身上带着的首饰进了成衣店买了新衣。又废了一番功夫,黎青黛找到萧君尧帮忙安排接应的人家,拿到了自己的包袱,里头装的是她的钱财,数目不大,但是估摸着够用。   她又乔装打扮成拄着竹杖的驼背老妪,将包袱拴在腰上,四处留意是否有人盯着自己。   确定背后没有跟踪的人,再拐进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飞快地换上男装。   还好出门前她早有准备,提前用布条束了胸,现在换上了男子衣袍,她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黎青黛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学着男子的步伐,大摇大摆地混着人群走,而后选一处僻静、行人较少的逆旅走去。   如今,庄檀静的人应该在到处找她,她打算先明日走水路,尽快离开建康。况且,庄檀静最近遭梁帝猜忌,权贵们都盯着他,就算要派人抓她,也不会太过张扬,应当不会那么快找到她。她只需要找个恰当的时机坐上商船即可。   她就不信,庄檀静这般闲,会逮着她不放。   不料,天算不如人算。   黎青黛投宿的这家逆旅是家黑店,见黎青黛孤身一人,还是文弱少年,便想谋财害命。   若不是黎青黛懂医术,闻出送来的饭菜中,有劣质迷药的气息她说不定她就中招了。   黎青黛沉思片刻,看了眼自己的这间客舍所处的位置,二楼,但底下刚好有一棵歪脖子树。   她深呼一口气,翻窗口爬出去,缓慢地挪动着,借着微弱的月色,她确定好位置,一跃而下。   好险,差点跌落下去,她紧紧抱住树枝树叶不放,像只猴儿一般晃悠悠地挂在树上。   她往地面看了眼,估算好距离,小心翼翼地顺着枝干往下爬。   许是黑店掌柜他们,以为药效发作,已经药倒了她,推门进来查看成果。   没成想,他们扑了个空。   忽闻窗外有动静,黑店掌柜探头出窗外,指着黎青黛大呼,“他在那儿!”   黎青黛顾不得其他,慌乱间直接从树上跳下,急急逃去。   “休让那小子跑了!”   这逆旅委实偏僻,周围都没几户人家。就算有,夜已深,正常百姓只会关紧门窗,不会出来凑热闹。   经过一天的逃难,黎青黛已经满身疲惫,自然跑不过身强力壮的黑心店家几人。   黎青黛往后头撒了一把粉末,其中几人不慎迷了眼,吹风流泪,看不清前方。   离她最近拿名店伙计乔洪,随手一抓,硬抓着她的手不放。   黎青黛屈膝一顶乔洪柔软的腹部,他一个站不稳,被她迎头用石块砸掉了门牙。   “小娘养的!”乔洪啐了口血水,目放凶光,恶狠狠地怒瞪逃离他掌控的黎青黛。   铮铮的铁蹄声气势雄浑,踏破了黑夜的阒静,由远及近。来者甚众,举着火把,将一方天际映的火光通明。   掌柜等人已经吓破了胆,以为是官兵来抓自己,纷纷仓皇逃窜。   可乔洪暂时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只想着杀掉黎青黛泄愤。   说时快,那时慢,乔洪已经手举白刃,朝着黎青黛的心口扎去,却见一匹白驹风驰电掣到了他的跟前,一道寒光掠过,乔洪脖颈霎时血如泉般喷洒四溅,双目突出。   “哐当”一声,白刃坠地,乔洪也应声倒地。   三两滴温热的血溅到黎青黛的脸上,她面无血色,懵然地睁着眼看着这一切。   周围充斥着血的腥气。   滴血不沾的宝剑寒光逼人,冰冷的剑尖一横,挑起黎青黛的下巴。   白驹上的郎君芝,身着鹤氅,兰玉树,风度翩然,眼眸孤傲疏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黎青黛,才一日不到,怎地将自己狼狈弄得如此狼狈?”   黎青黛眼中渐渐恢复神采,挪开他的剑,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地转身要走。   谁知,下一刻她就被人轻而被人提着后领带上马背。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黎青黛越是挣扎,庄檀静禁锢在她腰上的手越紧。   “别动。”庄檀静神色漠然,讥诮道,“不是说强抢民女么。那便抢一个你,不为过吧?”   她的反抗在他眼里不过是无用功,他手一挥,领着一众人马是踏上了回程的路。 第37章 重新谋划   兜兜转转, 黎青黛又回到了湘宫巷这座私宅。   鹤形铜灯火光辉辉,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黎青黛自从被捉回来后,就沉默无言, 失魂落魄地坐着, 双目无神盯着虚无处发呆。   分明就差一点点,她就能获得自由了,天意弄人, 她还是回来这儿了。   不知庄檀静要如何对付她, 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抹了她的脖子吧?   她胡思乱想着, 脖子就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凉飕飕的寒意。   气氛凝重,婢女门侍奉时都轻手轻脚,干活不敢太大声,生怕惹得主子的不快。   庄檀静面庞,被灯光映得晦暗交错,清隽如冷玉,矜贵庄肃,叫人莫敢逼视。   “郎君,热汤准备好了。”竹茵低眉顺眼道。   只见他一挥手, 婢女们如释重负,陆续退下。   而后,庄檀静缓步行至黎青黛面前, 他颀长的影子投下一大片影子,将黎青黛整个人笼罩住, 衬得她愈发娇小。   黎青黛忽觉眼前一暗, 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 木讷地抬头望着他, 如秋水般的双瞳有几分茫然。   却见庄檀静未发一言,就这般静静地俯视着黎青黛。这般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如同猛兽在打量自己的猎物,叫她心惊,她连忙将目光错开。   他要对她动手了么?黎青黛回想起,庄檀静马背上对歹徒一剑封喉的冷酷无情的模样,不禁怛然失色,庄檀静伸手过来,她瑟缩躲了一下。   她仍是怕他。   庄檀静眸色一暗。   岂料,他只淡声道,“脏,去洗洗。”   黎青黛登时看不明白他了,仅仅是叫她去洗浴么?   看她还呆愣着,庄檀静打横抱起她,将她带到湢浴,打算亲自动手。当他正要解开她的衣带时,她急忙按住他的手。   “我自己来!”黎青黛如受惊的幼鹿。   “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听从你的话?”庄檀静阴沉如水,眼底凝聚着冷霜,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黎青黛瞳仁里映着他俊秀的面容,后颈发冷,怔怔地松开了手。随着一件件衣衫滑落,黎青黛不由觉得有些冷,无措地环臂,想遮掩一二。   庄檀静睨了眼黎青黛肿起来的脚踝,脚是她在躲避黑店歹徒时不慎扭伤的,   她在逃跑时擦伤的地方,因她肌肤本就雪白,加上逃跑时无暇处理,是以伤口显得狰狞了些,庄檀静不禁蹙了蹙眉头。   黎青黛从未觉得时间会如此缓慢,当她浸泡进浴桶,有聊胜于无的浴汤做遮挡时,她紧绷着的背脊才能稍微放松了些。   俄顷,黎青黛想要摆脱庄檀静的掌控,却反而被他压制住。   而庄檀静目光清冷坦荡,不染一丝浊色。仿佛他面对的,只是稀松平常的物件,而他不过是在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   打湿絺巾,轻柔地拭去黎青黛面庞上干枯的两点血迹,然后把脏了的巾布扔了,再换一条新的。   黎青黛总觉着,自己化作他手中的一把琴,他正细致地轻缓地,将每一根琴弦擦拭干净。   湢浴内水气氤氲,蒸腾的热气将黎青黛的脸庞熏得微红,周身软绵绵的。   对比之下,庄檀静衣衫整齐,依旧风度翩翩,随手将她一裹,抱了出来。   竹茵又端来了汤药和药膏,并未望榻上看一眼,就恭顺退下。   “起来,把药喝了。”庄檀静冷声道。   裹在被子里的黎青黛,探出脑袋,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药?”   庄檀静扯了扯嘴角,“毒药。”   “骗人。”黎青黛鼻子灵,早就闻出来这不过是一碗普通的防治风寒的汤剂。   怕是担忧她白日里,泡了冰冷的河水,会感染风寒。   黎青黛接过汤药,憋着一口气,猛地把药给干了。   好苦。   她皱了皱眉头,可庄檀静对此无动于衷。   庄檀静黝黑的眸子审视着她,虽然已经知道答案,还是想问出心中所惑,“为何要逃?”   黎青黛睫羽低垂,“你骗我,还利用我。”   他的心思诡谲,城府深,令人捉摸不透。她的小命只有一条,她很惜命的,赌不起。   “诚然,是我有错在先,但我并因此后悔。”做了便是做了,无甚么可后悔的。   庄檀静身处高位太久了,杀伐果断,然而对于她,屡屡破例,情绪受她牵动,他并不喜这样的感觉。   “让我死个明白。”黎青黛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踪迹的?”   庄檀静不紧不慢道,“你联系过的李家胭脂铺,还有萧君尧那见钱眼开的娘,只需些许好处,威逼利诱,就能得到你的线索。”   他的眼线遍布建康,只要确定她的大概方位,就可以顺藤摸瓜。   原来如此。   “还有,你为何就不能放过我?”黎青黛紧盯着他,似乎有些不解。   庄檀静微微愕然,只一瞬,又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   “哪里有那么多为何?你知晓那么多事,便想逃之夭夭,绝无可能。”   “我保证一辈子都守口如瓶的。”黎青黛眼底燃起一丝光。   “死人,才会永远守口如瓶。”庄檀静冷笑。   黎青黛眼底的光熄灭,蔫蔫的耷拉着脑袋。   黎青黛抿着唇,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那便无甚好说的。   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她自由生长在乡野,也无远大志向,她所求的,只不过是平安。而庄檀静是位高权重,他随心所欲惯了,想要的的东西,不择手段也好,是一定要得到。他要的,是绝对的臣服与掌控。   “怎么,同我在一起,便觉着难受了?”庄檀静修长白净的手,划过她的脖颈,眼中幽深晦暗如潭。   “我说过,不论死生,我们注定要纠缠不休的。”所以,她别想摆脱他。   黎青黛装作没听见,懒得回答他。   同他说话,真是太累人了。   她的脖子纤细,好似一只手就能拧断。可她柔弱的外表之下,从来都是假意屈服,藏着一身反骨。   罢了。   庄檀静收手,甩袖离去。   不一会儿,竹茵进来,“郎君让奴婢给娘子上药。”   黎青黛见来人是个面生的丫鬟,忍不住问竹茵,“梅心呢?”   “梅心侍奉不周,被送往别处了。”竹茵一言一行,皆是有板有眼,办事比梅心都要利落聪慧许多。   可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梅心。   梅心肯定是受到了她的牵连,黎青黛心底泛起些许愧疚。   次日起来,黎青黛发现,守卫要比原先的多上一倍,连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这个地方,像是精心打造的华美囚笼,牢牢困住了她,令她感觉压抑。   她并不甘心就困于此。   一连好几天,庄檀静都没有再出现。   在这几日,她亦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尽管庄檀静知道她恢复记忆了,还想逃,却对她无明显的杀意。若不是她尚有利用价值,便是他对她有不同寻常的感情。   或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事缓则圆,为今之计,只能先与他缓和关系。   等黎青黛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同竹茵道:“告诉庄檀静,我想见他。”   竹茵眼神微闪,应声是。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庄檀静一定会来见她的。 第38章 做戏   入夜,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人撑着纸伞,缓缓步入雨幕, 月白色的衣袂翩翩, 带落了叶尖的一滴雨水。   轻缓的推门声,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依旧格外突兀。   罗账内, 黎青黛以手为枕, 侧身躺着,尽管睡意全无, 听到门口的声响后,立刻紧闭双眼。   她能感受到,有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床边,带来了一点夜雨的潮气,驻足片刻,然后那人便要离开。   “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黎青黛好不容易等来了他,才不会轻易的让他离去。   那颀长清瘦的背影闻声停顿。   “我以为,你并不想见我。”庄檀静自从踏进屋里, 就知道她没睡。   黎青黛低头,肩头滑落一缕及腰青丝,她自嘲一笑, “左右我也无甚利用价值,何不放我离去?落得个清净。”   闻声, 庄檀静寡情淡漠的眼眸染上一丝阴霾, “寻我过来, 若只是为了此事, 不必再谈。”   “可你将我软禁在此,却置气不肯来见我,你当我是什么?”黎青黛佯装委屈,抱着膝盖,可眼眶却不争气地湿润了,“当我是你相见就见,用以解闷,不想了就抛之脑后的玩物么?”   庄檀静点燃了烛灯,见她垂泪抽泣,清冷的眉眼竟有些不知所措,拿绢帕给她拭泪。   他性情薄凉,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昔年再美的女人在他面前落泪乞怜,他都无动于衷,甚至隐隐觉得厌烦。可不知为何,见她难过,他心口处闷闷的。   约莫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本来想假装委屈的黎青黛,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埋进他的肩头。   “莫哭了。”庄檀静僵硬地抚了抚她的后背,显然做不惯安慰人的事。   黎青黛早就不流泪了,她在思忖着该怎么说,才能叫他缓和他们二人间的关系。   “梅心呢,你将她调去何处了?”黎青黛从他的肩头起来,生怕梅心受了牵连,遭了罪。   “她是袁家家生子,自有她的去处。”庄檀静深邃的眼里多了些探究,“何故问起她来?难道是竹茵照顾不周?”   竹茵比起梅心,办事起来伶俐的不是一点半点,指不定是他派来监视她的。正因如此,倘若黎青黛要做一些事,就会束手束脚。梅心的心思浅,黎青黛反而放心许多。   “竹茵很好。可我和梅心毕竟相处的久一些,没有她在,好生不习惯。”黎青黛徐徐道。   “还有,我整日闷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无趣得紧。”   庄檀静唇角勾了勾,眼中深不可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你又要耍何花招?”   果然,他真不好骗。   有了她的前车之鉴,他对她明显很不信任。   “我发誓,没耍花招。”黎青黛并拢四根手指举手,低声为自己辩解。   发誓是三根指头,她这是四根,不作数的,天爷莫要怪罪。   他审视的目光落下,黎青黛心底发慌,但在尽力维持表面的从容。   他没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黎青黛瞟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应当是成了。   黎青黛语气轻快了不少,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夜深了,雨势愈发大了,赶紧回去歇息吧,别着凉了。”   达成目的了,便想将他撇到一边?休想。   “是该歇息了。”庄檀静凝望着窗外的雨帘,眉目冷清,嘴角带着微末笑意,开始宽衣解带。   “?!”   黎青黛难以置信地看着庄檀静,慢条斯理地褪去外衣,将灯熄灭,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占了她一半的床。   看到黎青黛吃瘪的神情,庄檀静心情莫名愉悦。   “你不愿我留下?”   黎青黛为了大局,只能一咬牙,违心道:“自然是愿意的。”   “挪进去些。”   “哦。”黎青黛闻言给他腾出一半的地儿。   黎青黛恍然想起那天,他给她沐浴的时候,他依旧清风霁月,而她已经在他修长如玉的手下浑身发软。   思及此,黎青黛面颊隐隐发烫,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心绪微荡,良久才平复。   而躺在她身边的庄檀静睡姿端正,半点都不逾矩。   到了后半夜,黎青黛沉沉睡去。只是睡得不大老实,她畏冷,不自觉地拱向身侧的热源。   庄檀静睡眠浅,感觉有东西靠近,便警觉地睁眼,眼神凛然。侧目望去,见黎青黛蜷缩成一团,依偎在他身旁,他登时柔和了目光,再次睡去。   晨间下过雨,庭中的石榴树上挂着几滴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与青草的混合气息。   暖阳刚出,黎青黛漫无目地晃着秋千,懒洋洋地晒着日头。   梅心一大早就回到了黎青黛身边伺候,只不过比从前寡言了些。   徐老媪见黎青黛万事不上心的模样,暗暗替她着急。   徐老媪没有孩子,是真心将黎青黛视作自己的孩子的一般疼爱,于是苦口婆心道:“娘子,男子女子之间相处,因脾性不同,闹些矛盾也是常有的事。郎君出类拔萃,是建康多少小娘子的梦中郎君。不管您和郎君有何心结,都要向前看,要将抓住他的心,莫让别的小娘子有机可乘。”   黎青黛依旧没心没肺的样子,点头应是,“有理有理。?”   徐老媪恨铁不成钢,“娘子,您的出身是差了些,但若讨了郎君欢心,当贵妾还是使得的。况且,郎君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假使能抓住他的心,再生个一儿半女,将来的日子也舒坦。”   俗话道,“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皮影)”。时下医者地位并不算高,而抛头露面替人问诊的医女医婆,更是为人轻视。   庄檀静年纪轻轻便重权在握,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要成为庄檀静的妻子,与之比肩,必定是名门贵女、大家闺秀,而不是她这样不通琴棋书画,只一门心思扑在医术的布衣。   可黎青黛怎么会做妾?她娘亲临终前,气若游丝,如杜鹃啼血,摸着她的脑袋,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妾。   更何况,做了妾之后,只能困在内宅。这不就意味她要放弃苦学多年的医术,去讨好一个男人,可不比要了她的性命还要难受?   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妙。   想到她的全部家当,在庄檀静那处扣着,还须得花精力哄哄他,让他还回来,黎青黛就发愁。   徐老媪说她的,黎青黛也懒得反驳,只乖乖地听着。   *   太极殿偏殿内,梁帝为了安抚两位重臣,开始和稀泥。   “……庄卿和卓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砥柱中流,缺一不可。纵使从前有诸多误会,亦要以大局为重。”   庄檀静因平定雍州刺史叛乱而功成名就,而卓怀的叔父则是因为延误军情被庄檀静斩于剑下。卓怀素来与叔父亲厚,此仇不报,他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但如今正值用人之际,陛下要他和庄檀静相安无事,卓怀只能强颜欢笑,满口答应。   庄檀静淡漠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也顺应了梁帝的意思。   回到卧雪居,崔恒很是不解,“卓怀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何不下手除去他,以免后患。”   “不急,他还有些用处。”庄檀静讥诮道,“若他死了,谁来当出头鸟?”   “找个时机,将郑严之弼官卖爵、侵占民田之事抖到卓怀跟前去。卓怀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他会懂改怎么做的。”庄檀静的眼中一片薄凉。   “坐山观虎斗?有意思。”崔恒没个正形地坐着,嘴边叼了根狗尾巴草,又道,“近来陛下疑心病更甚,往后我便少来了。”   “你行事当心些。”   “心中有数。”   崔恒走后,庄檀静又收到了以故人之名送来的信。   庄檀静连看都不看,面色阴沉,把信点燃,冷眼看着那信烧为灰烬。   雨后空濛,连绵青山如泼墨,清波入似镜,微风轻拂,只见江边亭纱帘纷飞。   岑敏修头戴斗笠,坐于江边垂钓,“看来,庄檀静很在乎那个女人,竟然发动亲兵去抓人,也不怕惊动了建康的某些人。”   语气带着些许轻蔑,他并不理解这种行为,甚至觉得有些许愚蠢。   而后,岑敏修又深有意味地笑了,“没想到,他的软肋竟会是她。”   纱帘内,沈鸣背光而立,“她的事,我来办,你莫要插手。” 第39章 跟紧了   昨晚下过大雨后, 地面的泥土仍是潮湿的,花瓣被雨水打到地上,一地残红。   今日庄檀静休沐, 他起身先练剑, 等他回去,黎青黛已经醒了,正在梳洗, 他转身到屏风后更衣净洗。   等他换好衣衫出来, 黎青黛昨夜没睡好,又在打呵欠, 梅心在替她绾发。   竹茵将妆奁的首饰头面摆出来,琳琅满目,还有许多还是当下时兴的款式,叫人瞧着便心生欢喜,就是样式太多,挑选的时候令人犯愁。竹茵问她:“娘子要用哪个?”   黎青黛在梳妆打扮方面并不上心,觉着能出门就成,目光一乜,便随手指了那根清润的白玉簪, 还有颇似荼蘼花的素色通草花。   庄檀静似乎对给她描眉很感兴趣,索性他的一双手灵巧,既能用丹青水墨勾勒万马奔腾、大好河山, 也能给她画出秀丽的玉羽眉。   总担心他第一次动手画眉不熟悉,把她给画丑了的, 黎青黛用铜镜照了照, 竟觉得他画的甚好, 比她自己画的眉还要好上许多。   接下来便是涂口脂, 两人离得很近,四目相对,黎青黛将庄檀静的俊美的容貌倒映入眼中,如霞姿月韵,清风霁月,他身上的气息清浅好闻。   黎青黛的唇色本就红润,庄檀静只需轻轻一点,黎青黛的唇色便更加嫣红水润,让人不禁联想到饱满多汁的石榴,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庄檀静眼底一黯,幽深得好似能将她吞之入腹,细白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精致的下巴,他倾身上前,在她嘴角如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甜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也不知是说口脂,还是她。   黎青黛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红得似成熟的蜜桃,她抵着庄檀静的胸口,将他推开些,小声道:“有旁人在。”   服侍的婢女们早就低下头,不敢乱看,但早就羞红了脸。   闻言,庄檀静胸腔起伏,低低地笑了,不过一会儿,庄檀静又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淡漠,“若觉着闷,我给你寻了几本前朝名医叶南珏、淳于厚的编著的医书。朝廷恐怕有变,近来还是少些出门为妙。”   纵使外头没有危险,如黎青黛这样毫无留恋地逃跑过的,是要严加看管的对象,是不能够随意出门的。   黎青黛不懂政事,也不大关心这些,她忙着将病案整理成册,尤其是有关妇人隐疾等。当下行医的多为男子,碍于男女大防,加之轻视女子,大多对妇人病不上心。而大部分的女子即便是身染妇人病,只觉得难以启齿,因此丧命的也不是寥寥少数。   或许以她一人之力,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些。横竖她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出不去,整理病案本也算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来消遣打发时间。   大抵是怕她在家中无趣,而恰好庄檀静正着手准备什么大事,无暇顾及她,便叫管事安排了歌舞傀儡,还让袁如槿过来陪她说说话。   演傀儡歌舞戏的师傅经验老到,一人扮演多角,伴随着如莺啼般曼妙的歌声,木偶在操纵者的手中翩翩而舞,叫人看得目不转睛,啧啧赞叹。   这傀儡戏班子,在建康颇负盛名,寻常富贵人家都未必请的来,想来这女子在兄长心中的地位并不低。袁如槿那日亲眼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会为了黎青黛而隐忍愤怒,不由抿了口茶。   香茗入口香而不涩,滋味浓厚回甘,是有“仙芽”之称的霍山黄芽,袁如槿眼前一亮。   黎青黛虽然出身低了些,即便来日是不能成为兄长的正妻,但也好歹也有一席之地,袁如槿愿意与她交好。   袁如槿处事妥帖,说话温声细语,知书达理,并没有因黎青黛的身份而去轻视她,黎青黛对她很有好感,两人年纪相仿,很快就能说些亲密的话。   二人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袁如槿还给她透露了一些消息,“先前在月龄阁前欺辱过你的那位郑家郎君,这几日被下了大狱,也算是恶有恶报。”   回想那日在月龄阁前,郑严之扬鞭打得她体无完肤,而今依旧历历在目。肌肤之痛,每每想起,黎青黛仍会心有戚戚。   黎青黛隐隐记起,她被鞭打的时,有一个神似庄檀静的男子,站在月龄阁楼上冷眼旁观,想来那名男子就是他了。虽然,最后应当是他让崔恒出面救了她,但她始终心有芥蒂的。   许是于庄檀静眼中,她终究只是偶尔逗趣的玩意儿吧?   黎青黛眼睫垂下,投下一片阴影,也遮住她心底的那片落寞。   但很快,她就收拾好心情。   黎青黛知晓自己还有医案要理,还有医书典籍要去学,她还没有找到师父,她才没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去为庄檀静黯然神伤。   宣宁十三年,郑司空之子郑严之霸占民田、当街行凶等罪名入了大理寺狱,入朝不趋的司空郑旸也因言语失态、对陛下不恭等罪名被桓丞相等人联名上表弹劾。   郑旸终究老矣,不久患病闭门不出,梁帝又旁敲侧击,让他交出兵权。见情势危急,已无法掌控,郑旸连夜奔走荆州,联合江州等地起兵作乱,意图颠覆朝廷。因郑旸在军中颇有名望,积威已久,军士对其有畏惧之心,建康朝廷直接放出郑旸病逝的死讯,真真假假,敌军军心溃散,不战而败。   被病痛折磨到只剩一口气的郑旸,坐着囚车被抓回建康,不可一世的郑旸终是败给了岁月。   郑旸胡子花白,气虚短促,但仍然挺直背脊,睨着庄檀静、桓丞相等人,冷笑:“君王寡恩,我的下场,焉知不是你们的来日?”   郑旸未被斩首,便病死狱中。轰轰烈烈的郑家叛乱,就此落下帷幕。经此过后,桓丞相以年迈体弱为由上书乞骸骨,梁帝挽留,遂不允,如此三次,梁帝才肯放行,桓丞相便带着妻儿准备回湘州去。   终于得了空闲,庄檀静问她:“上回应承过你,带你出去游玩,今日昌明寺有斋会,你可想去?”他是守诺之人,从不轻易食言。   原本晨起尚带着困倦的黎青黛立马来了精神,点了点头,“想去。”   “那便用了早膳就去。”   黎青黛已经许久未曾外出游玩,是以有些兴奋。她搬出几条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挑来拣去,“梅心,这条月白色的会不会太素净了,这条嫩黄色太过花哨?”   “娘子模样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梅心笑着道。   纠结许久,黎青黛最后选了杏色百褶襦裙,心灵手巧的徐老媪给她编了发,插上金竹叶桥梁簪,以及养着芙蓉花的琉璃花瓶簪,显得她愈发娇俏。   正值大好年华的少女哪里有不爱美的。   庄檀静则身着士族公子的宽衣博带,清冷中带着文人的儒雅,和黎青黛站着很是般配。   坐上马车,黎青黛被压抑久了,时不时掀帘子往外瞧。   只要她在某样东西上停留的目光久一些,庄檀静就会命人把东西给包起来,反倒让黎青黛不大好意思,“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要那些东西,你大可不必如此破费。”   “无妨,家中略有薄产,养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庄檀静不以为然。   “你这般说,我总觉得自己快要成只会吃喝的小米虫了。”黎青黛浅笑。   见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庄檀静微微愣了神,自打她找回记忆后,她就不曾这般真心地笑过。她面对他时,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虽乖顺温柔,但却并不像真正的她。   他们究竟为何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庄檀静收回目光,将心思放在公务上。黎青黛知道他在忙,也不再打扰他,而是自己也找了本《千金方》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只是没多久,黎青黛的脑袋又开始疼了,察觉到她神色恹恹,庄檀静放下手中事物,“头又疼了?不若今日就算了。”   失忆之后落下的老毛病了,即使恢复了记忆,也时不时会头疼。   “不要。”黎青黛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就有一点疼,不妨事的。”   都疼成这样了,还想着玩,庄檀静拗不过她,“背过身去靠近些,我会些按摩头部穴位的手法。”   他的指骨匀称细长,指甲修剪的干净,给她揉的手法也很好,她不禁享受地眯起眼,“力道再大些。”   庄檀静不由失笑,从前见到他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一般,现如今她倒指使起他来了,胆子愈加大了。   梁朝帝王信奉佛寺,光是建康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有五百多,僧尼十万余人。   昌明寺得金像三十二躯,太后常来此礼佛。寺内楼阁台榭恢宏,九层浮图耸入云表,乃是先帝下令所建。浮图上有金刹,登顶后,可远眺俯瞰京师方圆百里的景色。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户皆朱漆。每至风高之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十里之外皆能听闻。(1)   下了马车,黎青黛就跟放飞的鸟儿似的,忍不住好奇地东看西瞧,浮图塔上宝铎随风而动,阵阵作响。   昌明寺内熙熙攘攘,香火旺盛,去烧香求佛人数甚多,没多久黎青黛就被挤出一身薄汗。因着人太多,黎青黛和庄檀静被好几个行人隔开了。   看着眼前比肩继踵的人群,黎青黛当即有了个想法。若是趁乱混入人群,就此逃脱,多好。   黎青黛扫了眼周围,不少乔装打扮后的侍卫混在人群中在保护着庄檀静,她专门避开他们,猛扎进人群中。   人来人往中,她不敢回头看,只一股脑地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就会对上他的目光,被捉回去。   黎青黛一心想躲开庄檀静他们,不曾注意有几位纨绔子弟打扮的男子勾肩搭背朝她挤来,差点就要撞倒她。   却见横空出现一只匀称修长的手,将她稳住。   庄檀静不动声色地揽着她的肩膀向里靠,待他们走远才默然松了手。   “方才,你欲往何处去?”庄檀静眼底冷若冰霜,凝视着她。   黎青黛心虚不敢看他的双眸,干笑道:“走散了,在寻你呢。”   “是么?”庄檀静微哂。   “人太多了些,我分不清方向。”   庄檀静似是无意道,“跟紧了。不乏有人趁着斋会人多浑水摸鱼,将走散的女子孩童拐走卖掉的。”   落单的女子和孩提,最是容易被盯上。   黎青黛蔫了,歇了心思,乖乖跟在他后头。   日至中天,天气越发炎热,黎青黛玩够了也玩累了,躲在树下手持绢扇扇着风,见庄檀静还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问他:“你不觉着热么?”   庄檀静沉默不言,凑近她,微微低了低头,叫她看清他鬓边的汗水,她噗嗤一下笑了,“你可真能忍。”   边说边拿绢扇给他扇一扇风。   忽然,有个妇人晕倒在黎青黛脚边。黎青黛身为医者,做不到见死不救,便由小沙弥引路,将这个妇人送到空置的寮房去。   庄檀静身为男子,不便进去,就在外头等着。   而黎青黛施救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妇人脉象平稳,不似有疾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永宁寺》描写。 第40章 彷徨   眼前这位妇人, 分明就是在装病。   黎青黛正想不通,她为何会装病时,那妇人突然睁眼, 竟把她吓了一跳。   那妇人温和一笑, 觑了眼门外,放轻声:“娘子莫怕,妾身并无敌意。”   话虽如此, 但黎青黛也并未放下戒备。   那妇人又道:“妾身是受萧郎君所托, 来见娘子一面。”   黎青黛闻言目光一亮,戒备心不减, 但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就给唬住,没头没脑地相信一个陌生人,随后想起自己还在被人监视,压抑住内心的欣喜,“你真是萧君尧派来的?”   在黎青黛跳船欲逃离建康那天,萧君尧那不省事的母亲方氏,见钱眼开,见有人上门追问,阵仗挺大, 当即吓破了胆,怕惹事上身,转手就将有关黎青黛的消息透露出去。   萧君尧有了官职, 还在建康安了家,方氏觉着黎青黛便是给她儿子萧君尧做妾都是不够格的。黎青黛还和萧君尧有瓜葛, 耽误了她儿子的前程可怎生得了。   方氏明确告诉萧君尧, 只要她活着一日, 就不许黎青黛进门。萧君尧虽恼怒, 但面对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母亲,还是无可奈何。   萧君尧后来打探到消息,黎青黛压根没有离开建康,所幸性命无忧,只是被某个了不得的人物给放在私宅里头养着,见不得光。   凭借与黎青黛相识多年的了解,萧君尧相信黎青黛不是那等爱慕虚荣,甘愿依附权贵的人,是以千方百计得找人接近她。   妇人含笑点点头,继续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您想见他,便再点尽欢楼那家傀儡戏,届时,自会有人来见您。”   见话说的差不多了,黎青黛故意将嗓音提大一些,好叫屋外的人听见,“你的身子无大碍,只是心火旺盛,回去泡莲子心茶喝,清心火。”   妇人会意,柔声道了谢,便离去了。   大门敞开着,屋外站着神色威严的侍卫。因屋内有女眷,众人只在门口守着,见妇人离开,只审视是的多看几眼,便放她离去。   寮房门口斜对面有一个合抱粗的参天古木,树根交错虬结。日光从葳蕤的树叶透彻而下,剪下斑驳的日影,落在庄檀静冷白的面庞。他似乎失去了互相推诿的耐心,眉眼沉冷疏淡,身姿挺拔如松,正和一位面容和蔼的大师交谈着什么。   几簇荼蘼花,花枝繁茂,气息芬芳,鲜少在寺庙能遇见,黎青黛觉着新奇,又不想打扰他们谈话,转头走向荼蘼花丛。   却见侍卫持剑拦在她身前,她无奈,“庄檀静并未禁止我走动,况且我在附近走走而已,若不放心,大可跟着。”   “多年不见,施主的执念愈发深重了。”慧明大师年迈浑浊的眼神复杂,长长一叹。   “是么?”庄檀静眼瞳冷彻,眼珠黑白分明,满是漫不经心,听了他的话,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该死去的人,大师看到的,也不过是在人间晃荡的鬼魅,执念深重又如何?”   尚是孩提的他,懵懵懂懂地被父亲宋文晟抱在怀中,他幼圆的眼瞳显露着畏惧和不解。   曾指挥千军万马、策马于刀枪剑雨之中的父亲,在他心中巍峨如高山的父亲,带着他躲避左右夹击的追杀,狼狈如丧家之犬。   直到退无可退,站在江边岩壁之上,底下便是湍急的江面,澎湃汹涌。   “孩子,是为父对不住你。”宋文晟眼眶一红,眼神逐渐坚定,低头不舍地望了眼怀里怯生惶然的幼子,狠下心肠,奋不顾身从岩壁地一跃而下。   惊涛壮阔,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卷起一重重白雪似的浪堆,像张着白色獠牙的凶兽,俄顷就将父子二人吞没。   他命够硬,没在江涛中惊怒中被淹死。然不可一世的宋文晟,就无这般运气,因后背撞到尖锐的礁石,血色晕染了整片浪涛,再也没能站起来。   即便多年后,他努力克服怕水之症,但偶尔见到江河汪洋水波涌动,仍会抑制不住地觉得头晕目眩。他这人,越怕什么,越是逼着自己去克服,去适应,他绝不因某种可笑的恐惧而畏手畏脚、停滞不前。   “陈老三,是施主你杀的吧?”慧明大师睿智的眼神注视着他,语气肯定。   庄檀静神情淡漠,仿佛如吃饭睡觉般寻常,“他早该死的。”   慧明大师沉痛地念了句佛号,“既然斯人已逝,无人再知晓陈年旧事,还望施主莫要再造杀孽。”   “大师还是这般爱瞎操心。”庄檀静冷淡地扯了扯唇角,却不应他的话。   谈到这儿,庄檀静全然失了耐性,不欲再和他废话,忽而有人附在他耳边轻语,庄檀静目光一凛,转身离去。   *   昌明寺后院寮房是僧侣居所,寻常香客是进不来的,是以往来行人要少些,更为清净。   黎青黛心里存着事,在昌明寺后院中漫无目的地散心,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个高大魁梧的侍卫。   肃穆古朴的殿阁峥嵘,松柏抱塔,墙角是开出来的不知名野花,都是素雅恬淡的。   回首时,却见相貌阴柔昳丽的沈鸣,峨冠博带,仿佛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子弟,玉树临风,施施然向她走来,像是等候她多时。   身边的侍卫见了沈鸣,旋即将他拦下,而沈鸣身后的护卫亦不甘示弱,与他们拔剑相向,寸步不让。   沈鸣止步,笑意不减,深有意味地望了眼黎青黛,“许久未见,你就这般待我?”   沈鸣的态度不明朗,一直令人捉不透,巧言令色,虽多番试探她,但又曾救过她。黎青黛能感受出来,他对她并无恶意,至少是不想要她性命的。   “大长秋若有事,当面说就是,何必大动干戈。”黎青黛从容道。   “还真不好当面说,烦请借一步说话。”沈鸣说罢,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架势和阵仗,不去恐怕不行。   黎青黛怕他们真动起手来,嘱咐他们,“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不会跑的。”   等走远了些。   沈鸣才开口说话,嗓音如春风般和煦,“要见你一面,当真不易。”   “您若单单为了找我叙旧,恕不奉陪。”黎青黛并不觉得他没有旁的目的。   这是逼他直接道明来意呢。   向来有三寸不烂之舌的沈鸣僵了僵,顿时哑然,俄而又低低笑起,“还以为,你会来因好奇问我的,然而左等右等,却没有等来你。”   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您是说,庄檀静送我进宫的目的么?”黎青黛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想挑明,“我是清楚的,不劳您费心。”   “别急着回绝我。随着郑氏一族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郑皇后被废。桓丞相辞官后,桓太后又闭门参禅,修养不出。了解陈年秘辛的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无人再能掣肘陛下。”沈鸣徐徐道。   “庄檀静和陛下的君臣罅隙日益严重,要想缓和君臣关系,什么法子最合适,最省力?”   听到此处,黎青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我目光浅薄,只知柴米油盐,学医识文,无心朝堂大事,您同我说这些无异于对花啜茶,白费口舌。”   据闻,沈鸣能在宫中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背后靠着的人,其实是陛下。郑氏之所以能这么快被陛下连根拔除,其中沈鸣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几乎无人能知。总归他外宽内深,心思莫测,不可轻信之。   沈鸣放缓语调,端的仍是那副温雅样子,却暗藏恶意,“难道没人说过你与陛下的一位故人颇为相像?陛下对这位故人可是情根深种呢。只要把你送入后宫,再吹上几句枕头风,所有困境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森冷的寒意窜上她的背脊,青天白日,暖阳温和,黎青黛无端不寒而栗。   难怪,陛下曾用异样的目光看她。黎青黛有自知之明,她样貌虽好,但也不是倾城绝色,加上出身低微,固然庄檀静对她或许有几分好感,但并不会自恋地认为,他会对她情有独钟,至死不渝。   纵使沈鸣的话不可全信,亦是给她当头棒喝。   先前问庄檀静为什么不愿意放她离开,该不会,也有这个缘由在?   黎青黛内心五味陈杂,没注意庄檀静正阴沉着一张脸,快步朝她走来。   “怎地不说了,莫非是某打搅二位叙旧的雅兴了?”好极了,前有个萧君尧的竹马,后又蹦出了个沈鸣。   庄檀静阴郁的眼眸,宛若深不可测的寒潭,拉着黎青黛往自己身边带。他嘴角微弯,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如同在夜间蛰伏的野兽般阴沉沉地与沈鸣对视。   神色不变的沈鸣颔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黎青黛,“有缘再会。”   庄檀静忧心她会受骗,他虽没有背后嚼舌根的习惯,但忍不住提醒两句,“沈鸣此人首鼠两端,非善类,不可深交。”   黎青黛讷讷地点头。   从昌明寺回来,黎青黛就郁郁寡欢,一脸心事重重。   因那时离得远,故而也没人听到他们二人对话。庄檀静误以为黎青黛还在想着沈鸣,心中烦闷。然而他又心高气傲,决计是不会问出口的。   接触的女子不多,迄今为止,能近庄檀静身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庄檀静横竖猜不出女儿家心思,也见不得她愁眉苦脸的模样,索性伸手一带,让黎青黛坐在腿上,黑沉沉的瞳仁里倒映着她,问,“谁给你气受了?”   诚然,沈鸣一人的说辞她不全然信,但始终惶惑、踟蹰着。   黎青黛百感交杂,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满腹的疑惑变成一句,“你会把我送给旁人么?”   梁朝权贵世家中以妾换宝驹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贫苦的百姓买卖妻女自古有之,亦算不上稀奇。   不会的,他永远不会放开她。   庄檀静心中立时有了答案。他也想到,大抵是沈鸣那厮说了些什么,叫她多心了。可她竟会信沈鸣的鬼话,也不信他?   他心中憋着一股气,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她的一缕青丝,故意捉弄她,“便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黎青黛的心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差点叫她喘不过气。   作者有话说:   静静,你这下玩儿脱了。   嘴硬,是没有老婆的。   感谢在2023-05-02 02:20:04~2023-05-04 00:1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讨好   黎青黛早就该知道的, 庄檀静本就是淡漠的性子,无心无情,加之他们二人云泥之别的身份, 从一开始, 他们的关系就是不对等的。好似谎言铸造而成的泡沫,一戳就碎,再多的誓言和保证都经不起推敲。   灵动的杏眸黯淡下来, 黎青黛别过脸去, 光影斑驳,看不清她的神情。   原来庄檀静对她, 真的和逗弄一个小猫小狗无甚区别,只因当时欢喜罢了。假使真的有一日,庄檀静为了巩固权势,不得不将她献给陛下,又该如何?蚍蜉撼树之力,真能叫庄檀静回心转意么?   黎青黛不确定了,她不敢拿自己和男人最在意的权势做比较。倒不是她看轻自己,而是她赌不起。那些时日她看透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帝王薄情, 黎青黛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后半生在里头度过,怕就怕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室内针落可闻,空气变得凝滞粘稠。   庄檀静能感受到坐在腿上的她, 身体越发僵硬和不自在,喉头微动,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听黎青黛抢先一步说话, 声音闷闷的, “我知道您是同我玩笑呢。”   黎青黛仰头看着他, 纯澈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的全是他,她微微抬下巴,庄檀静垂下眼帘,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她白如凝脂的细颈掩藏在衣襟下,隐隐能窥见风光,温顺又无害。   “你才舍不得呢,对不对?”黎青黛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粲然,嘴角的笑还带着一丝小狐狸的狡黠,嗓音轻柔,宛若诗画中的山鬼活了过来。   庄檀静怔了怔,他极少见到如此鲜活的黎青黛。   面对他时,黎青黛总是拘谨着,对他有怀疑有骇惧有心防戒备,哪怕她在失忆的时候,脾性好的跟面团似的,捏一把她都不会生气,她再依赖着他,也不会全然相信他。   胸口跳动的血肉之物,为她漏掉半拍,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很微妙。   黎青黛抱着庄檀静的腰,他看起来高挑清瘦,实则宽大的衣袍下,藏着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足以令所有女子面红耳赤。   往日里她对庄檀静畏惧胜过爱慕,是以还没有好好打量过自己这情郎。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若想让庄檀静放松对她的看守,光靠从前那些拙劣的表演,自然是不成的,要对庄檀静“敞开心扉”,好叫庄檀静以为她想留在他身边安心过日子,不再围成铁桶一般防备着她逃跑。   庄檀静垂下头,随着他动作滑落的发丝微凉,乌亮如锦缎,蹭过黎青黛的面颊,让她觉着发痒,瑟缩了一下。   庄檀静端着一贯的从容自若,“就这般肯定,我会不舍?”   两人气息交缠,委实离得太近了些,黎青黛稍稍往后仰,同他拉开距离,耳根发热,目光不避不闪,反问他,“难道不是么?”   黎青黛的唇色嫣红,一张一合,比那樱桃还要诱人几分。   庄檀静清冷的眉眼也染上了清浅笑意,却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青年高大的身影将黎青黛纤细的身子遮掩住,完全笼罩着。   庄檀静俯下身,正要贴近她的唇,却听“啪塔”一声,黎青黛的珠钗正好坠落地面,让迷蒙的她瞬间清醒。   一根细白的手指抵住他的唇。   “珠钗掉了。”黎青黛翻身从庄檀静腿上下来,弯腰拾起钗子,而后跟只兔子似的溜掉了。   见黎青黛慌慌张张地逃离,生怕背后有人会追上吃掉她,连渣子都不剩,庄檀静低低地笑了。   手忙脚乱将门关上,黎青黛背靠着冰冷的门扇,胸腔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可她的眼底却是一片茫然与冷寂。   来了建康之后,黎青黛几乎没再亲手下过厨。但住乡下时,师父和她的饭食,都是由她来负责的,味道称不上极好,勉勉强强能凑活。她刚开始和面,手还有些生疏,不一会,尘封的记忆上的灰尘抹去,很快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娴熟地擀面切面,待水开后,放入切好的面条,煮熟后捞出,放一勺猪油、小葱提香,再卧个鸡蛋在上头,做法简单。   黎青黛下了一碗清汤面,这算是她最拿手的。毕竟想外出去尽欢楼见萧君尧,还得讨好一下庄檀静。   可庄檀静没那么好糊弄,看着眼前这碗热腾腾的面,很给面子地都用完了。   “无事献殷勤,说吧,有何事?”庄檀静用绢帕擦了擦嘴。   黎青黛莞尔,托腮望着他,“真瞒不过你。总闷在屋里,无趣得紧,可否让如槿多来陪陪我,有人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庄檀静看她言语未尽,又问,“还有么?”   “上回尽欢楼的傀儡戏瞧着不错,我能不能再去看看?”黎青黛直勾勾地盯着他。   “让他们过来,亦是一样的。”庄檀静淡声道。   “不一样的。”黎青黛急了眼,而后委屈巴巴地瞅着他,牵着他的一片衣角,“你总忙着处理案牍公务,没时间陪我,总不让我出门算怎么一回事。便是犯人,也有放风的时候。”   庄檀静沉吟片刻,终是松口,“若是外出,要带上竹茵,还有护卫。”   黎青黛连连点头应是,面上要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4 00:15:11~2023-05-05 01:2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吻   去往尽欢楼的暖轿, 四边围着几个高大威武的侍卫气势凌人,寻常百姓见了连忙退避。   竹茵也也要寸步不离地跟在黎青黛身边,生怕她跑了似的。   黎青黛无奈笑笑, 转头就和袁如槿谈论起女工。   飞针走线, 袁如槿一双纤纤巧手,很快就将绿竹仙鹤纹样绣的活灵活现,令黎青黛赞叹不已。   “你绣的栩栩如生, 哪里像我, 绣了的香包太过丑陋。”她给庄檀静做的香包香囊,都不曾见庄檀静佩戴过一回, 定是嫌弃她的针法粗疏,见不得人。黎青黛的眼神黯淡下来。   袁如槿莞尔,宽慰她,“做了十几年的女工,我就算是块朽木,绣出来的东西也勉强能过个眼。小嫂嫂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医术,便是已经胜过许多自诩不凡的酸腐医师了。十指尚有长短,人各有不同, 所长亦有不同,何必妄自菲薄?”   闻言,黎青黛总算开怀许多。之前接触过的名门闺秀、世族女郎, 皆因黎青黛的出身而轻视她,但袁如槿却是从未因此而鄙夷怠慢她, 也不因她和庄檀静的关系而可以讨好她。袁如槿就如她的名字一般, 温柔而坚韧, 是以黎青黛愿意同她交好。   看袁如槿绣的香囊, 应当是年轻男子要佩戴的款式,略一思索,袁如槿前段时日和崔恒定了亲,加上她刺绣时的温情似水的神色,不难猜出这香囊应当给未婚夫给绣的。   崔恒瞧着吊儿郎当,像极了五陵年少中的纨绔子弟,袁如槿却是温婉的性子,很难想这二位相处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话说,与崔恒差不多年纪的,早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崔恒虽尤在青壮年,但拖到老大不小的年纪才成婚,在世家中算是稀奇的。   暖轿稳稳地落在尽欢楼前,恰巧崔恒打马从旁经过,余光瞥见黎青黛二人,于是勒马停下,动作不羁,在马上同她们打了个招呼。   “小嫂嫂,你们要往何处去呀?”崔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袁如槿见是他,想起没给他绣好的香囊,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面颊隐隐发烫,侧过脸去,不敢与他相视。   黎青黛瞧见袁如槿的眉目含情,含羞带怯的模样,哪里不懂得。正好黎青黛发愁要用什么借口支走袁如槿,这机会不就来了么。   “崔恒,不知你可有空闲?”黎青黛牵着袁如槿的手上前一步,用了巧劲儿,摁住袁如槿随时想要缩回去的手。   听到她有事相求,崔恒一口干脆地应下。   “倒不是我有事,是如槿想要送一把长弓给她阿兄当生辰礼,我们两个却是外行,不懂什么弓最好,可否同她去行肆店铺帮忙挑一把?”黎青黛徐徐道。   梁朝的诸臣中能文能武的只在少数,君子六艺不在话下的,庄檀静算是一个。   见袁如槿郝然低头,黎青黛却会心一笑,将她推到崔恒身边去,柔声道,“我舍不得这歌舞傀儡,便不陪你去了。”   未婚夫妻二人婚前相约外出的,建康之中算寻常事。崔恒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便应下了。   支走了袁如槿,还有这棘手的竹茵,黎青黛暗暗叹气。   伴随着颇有节奏的歌乐,在师傅们灵活的手指操纵下,木人傀儡们仿佛都活了过来,表演杂技和乐舞,煞是美妙,但黎青黛抿着香茗,心思并不在上头。   “请娘子用些蜜姜。”一碟伴着晶莹如琥珀蜂蜜的蜜姜呈上前,婢女瞧着身材高大,嗓音也甚是怪异,叫黎青黛忍不住多瞧一眼。(1)   这一瞧不要紧,着实叫黎青黛瞠目结舌,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惊诧过后,黎青黛的眼中便是止不住的笑意。   赫然是女装打扮的萧君尧。   这倒是像他。记得儿时,为了萧君尧好养活些,方式将他打扮成小女童。初初认识他的时候,黎青黛还以为他就是与自己一般大女孩儿。直到如厕时,黎青黛发现萧君尧是站着的,而不是蹲着,为此还闹出好一番笑话来。   瞟见黎青黛眼里笑,萧君尧几乎咬牙切齿,扭曲地笑着,催促她,“请娘子尝尝咱们尽欢楼的蜜姜,最是养人呢。”   差点没被萧君尧恶狠狠的眼神给洞穿,黎青黛只能收敛些,接过蜜姜尝了尝,味道果然极好,就是有一股子微微发苦发酸的药味儿。   黎青黛当即心领神会。   萧君尧让黎青黛吃蜜姜也有自己的缘由在,因黎青黛喜清静,是以能在雅间贴身侍奉的,只有竹茵和梅心。而梅心已经被黎青黛支开,给黎青黛买点心去,只剩一个竹茵,固执地留在她身边,片刻不离。   室内燃的香加了叫人昏睡过去的东西,黎青黛一进门就发现了,估摸这蜜姜里头就掺着解药。黎青黛让竹茵再去添香,未几,竹茵就因摄入掺有东西的香料过多,倚着柱子就昏睡过去。   盖因屋外守着侍卫,萧君尧只好压着嗓音说话,“你当真好本事,竟招惹上了庄檀静,想见你一面都难。”   黎青黛苦涩一笑,“很多事情都并非我愿,实难左右。”   相识多年,萧君尧自是了解黎青黛,她是再好相与不过的人,即便是恼怒了,就连粗话都讲不出两句。   “上回,是我母亲暴露了你的行踪,对不住。”萧君尧愧疚道。   黎青黛道:“你助我良多,哪里能埋怨你。原是我时运不济,才被庄檀静给抓回来的。”   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过一会儿,竹茵该醒了,萧君尧只简单地问两句。   “你还想离开么?”萧君尧黝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黎青黛,不想忽略她的一丝神情。   毕竟能跟在庄檀静年轻有为,地位显赫,加之庄檀静样貌清逸冷隽,引得多少女郎芳心悸动,能跟在他身边,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谁还愿意当回为生计发愁的普通百姓?   “想的。”黎青黛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知为何,萧君尧心底松了口气。他得到肯定答案后,才道,“你寻个借口,让庄檀静带你去城郊,离了内城,方便运作,一切都好办。”   内城有庄檀静的眼线和私兵,黎青黛早就领教过。   只是,她又该以什么借口,去城郊呢。   博山炉内的轻烟袅然,萧君尧早已离去。   梅心买了点心回来,见竹茵坐在地上倚着柱子酣眠,不由疑惑,推了推她,“怎的好好的,你竟睡了过去?娘子的茶都凉了,还不添新茶?”   是怪她多懒偷闲了。   竹茵不大好意思地站起来。   平日里,她做事严谨,进退得宜,如今好端端怎就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黎青黛打了个呵欠,“春乏夏困,人常有之。莫说是她,就这天气,我也懒怠疲乏的很,怪累人的。”   如此,竹茵心里的疑虑打消了些,只以为真是自己最近太累了,才睡了过去。   回来时,黎青黛望着往来的骏马,心里顿时有了个想法。   *   “你要学骑马?”   洗浴后,庄檀静的发尾有些潮湿,他修眉如墨,目似点漆,肌肤冷白,就这般清清冷冷地睨着她。雪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他的精美的锁骨。   这样的他,着实秀色可餐。   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黎青黛默默挪开视线,缓声道:“从前没机会学,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黎青黛,你就是这样求人的么?”庄檀静坐到床沿边,随手抄起本传记,慵懒道。   兴许是见她老实许多,庄檀静虽然仍旧派人盯着她,但也不会全部禁止她做想做的事。   “那该如何求?”黎青黛坐到他身边,睁着一双小鹿般纯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像极了孜孜求学的好学生,让庄檀静心念一动。   庄檀静扫了眼她,视线重落回书卷,随口丢了句“自己想”。   “我给你做顿饭吧?”黎青黛道。   可吃过黎青黛做的菜人,都知道,她除了煮的面味道不错,其他菜只是熟了就好,吃不死人就行。横竖都是进肚子里化为五谷轮回之物,不用太挑剔。   “我不缺厨子。”庄檀静让她再想想。   “那,我给你做一套里衣吧?”听袁如槿说,给男子做里衣,是最亲密的表现,这般算有诚意了吧?   听到此,庄檀静翻书的手,没再动过,须臾,又道:“我亦不缺裁缝。”   便就只能用那招了,几乎屡试不爽的那招。   黎青黛半跪在床边,倾身上前,在他嘴角飞快一碰,“那这般可行?”   她俯身过来的时候,乌黑长发的长发略过他的指尖,痒痒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手里的书,今夜终究再也看不下去了。   “敷衍。”庄檀静将书放到一侧,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但掩藏在灯光昏暗处,没叫黎青黛看见。   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仿佛尤带着她温度的嘴角,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好似酝酿着风暴,“我来教你吧。”   下一瞬,庄檀静的大掌按住黎青黛的后颈处,稍一用力,就有一道力量将她往他这边带。猝不及防地,他微凉的唇贴上了她的唇。   他知道,现在的他,再也不会满足于这点小打小闹。   黎青黛懵懂地睁圆了眼,愣怔地看着他,茫然间,齿关一松,他当即攻城略地,让她溃不成军。   她能听到,胸腔如擂鼓的声音。   她能近距离地,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羽。   独属于他的清浅香气,正包围着她。   这世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恭喜静静解锁新技能~   (1)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两种制作方法:①生姜一斤洗净,刮去皮,切成方条,加二升水落锅煮开,去掉泡沫;加蜜二升再煮熟,撇掉泡沫,即可供食。②生姜洗净刮去皮,放到十月酿的酒糟中,瓮头泥封密。十天即成。食时,取出清洗干净,拌蜜供食。   感谢在2023-05-05 01:25:16~2023-05-07 01:4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里煞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果下马   空气变得灼热。   黎青黛脑袋仿佛装了一团浆糊, 晕乎乎的,她目光涣散,盯着庄檀静俊挺的鼻梁上那一点小痣出了神。   庄檀静漆黑的眼眸好似深不见的漩涡, 清晰地倒映着黎青黛的面容, 像是要将她的三魂六魄都摄入进去。   他好像学什么都学的很快,譬如现在,她差点招架不住, 浑身都软绵绵的。   一吻结束。   “换气。”看着她憋红的脸颊, 庄檀静好意提醒她。   闻声,黎青黛终于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 如同脱离水面许久,几经周折才回到水里的鱼儿。   摸着微微红肿的唇瓣,黎青黛双瞳泛着水润,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脑袋依旧懵然。抬眼时,无意中撞上庄檀静的视线,她又跟烫着似的迅速挪开。   庄檀静衣衫微乱,墨发披肩,晦明晦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 再多看一眼她就能丢盔卸甲。   “口好渴,喝水,我去喝水。”黎青黛自言自语, 后撤几步。   却听“嘭”一声,手软腿软的她, 一个不慎, 绊到了云母落地屏风, 似是撞得不轻, 脚趾传来的痛感叫她半蹲下来,蹙了眉头。   一声无奈的轻叹,只觉有人向她靠近,地面投射一道拉长了的影子。   庄檀静俯身,轻轻松松将黎青黛拦腰抱起,送到床上坐稳。   “走路不看路,还想学骑马,仔细叫人看笑话。”   话是这样说,庄檀静而后脱去她的鞋袜,借着灯光查看她撞伤的地方,虽有淤青,却不算太严重。   黎青黛不大好意垂着脑袋,觉得有些丢人。   不一会儿,庄檀静又递了杯水给她,她愣了片刻。   “不是说渴么?”庄檀静修眉微挑。   黎青黛道了声谢,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   梁帝对庄檀静愈发忌惮,明面上给庄檀静加官,背地里听信卓怀之言,将庄檀静的亲信撤掉,转而派他人调镇江州。   因着宁贵姬与庄檀静沾亲带故,也受到牵连,被梁帝冷待。而内宫几个妃嫔接连有妊,宁贵姬的子嗣也就没那么受重视了。宁贵姬焦急上火,花容憔悴,暗中遣人给庄檀静递信。   信中的大意是,纵使她从前有诸多不是,尚书仆射大人有大量,暂且冰释前嫌。再怎么样,他也是她的表兄,在外人眼里,都是一家子,没有谁能独善其身。最后,又提了几句,其他妃嫔妊娠后,她心中不安,特来请示他。   传信的人偷觑了眼庄檀静的神色,迫于威压,不敢抬头。   一目十行浏览完这封信,庄檀静冷笑,语气一沉,“让她切勿轻举妄动。该是她的,就是她的。不该是她的,莫要强求。倘若她想寻死,我亦不会拦着她。”   言外之意,希望她不会一时被妒火蒙蔽,伤了别的皇嗣,最后得不偿失。传话的人并不蠢笨,心中了然,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退下。   少顷,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赫然是崔恒。   庄檀静瞥向他,“你都听到了?”   崔恒故作轻松地笑了,感慨道:“物是人非,她终究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庄檀静并不作声,给他斟了一杯茶。   尘封的一段往事,只要不刻意去触碰,就会蜷缩在记忆的角落。时间最是无情,能冲淡一切。   当初,宁贵姬还只是来投奔的承平侯府的表亲,崔恒曾对她动过娶她为妻的念头,而寿康长公主却认为她心术不正,不堪为宗妇。为此,崔恒还和家族僵持了许久,甚至萌生了带她脱离家族的念头。   后来,不知怎地,宁贵姬竟得了梁帝的青睐,跻身一跃,成了宠冠后宫的三夫人之一。   他们再也没有然后,崔恒也无心娶妻。拖了许久,终是拗不过家族施压,还是定了门亲事。   对于他们的过往,庄檀静不会多加置喙,只道:“既已定亲,你便定下心,莫要辜负了另一个女子。”   眼底的悲伤散去,崔恒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放浪不羁的青年,勾着庄檀静的肩膀,嬉皮笑脸,“你我年岁相当,不曾想我却先你一步定了亲。你可有什么打算?”   无视崔恒话里的揶揄,庄檀静将他推远,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怕你太闲,还有心思担忧我的终身大事。不然,我给你寻些事做做?”   崔恒笑容顿时一僵,暗道庄檀静这厮,一肚子坏水,指不定有什么脏活累活等着他,他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庄檀静忽而想起了件事,“你那处可有性情温顺些的马驹?”   “有是有,你也不缺好马,要温顺的马匹作甚?”崔恒不解地看着庄檀静。   他还记得庄檀静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驯服了野性难改的胡种马,而今倒是向他问脾气温和的马,真是稀奇。   庄檀静垂下眼帘,抿了口茶,“我自有用处。”   建康中有专门练骑射的马场,然而里头多半是官宦子弟,黎青黛一个女子混入其中不妥当。而承平侯名下有个在城郊的庄子,实际上是归属于庄檀静的,庄子地方开阔,若想学骑马,相较于别处,更为适宜。   头顶是白色,后背是褐色的果下马,加之它四腿短小,煞是可爱,叫人忍不住与它亲近一二。   黎青黛在手心放了饴糖,马儿低头去舔舐,粉红的舌舔在她手心,湿热又痒痒的,她忍不住笑了笑,趁机又顺了顺马儿的毛。   倏然,矮马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马尾,黎青黛被吓着不敢上前。   “果下马性情温顺,力大惊人,不会伤你的,放心。”庄檀静安抚道。   闻言,黎青黛再次去试着抚摸小马。马儿颇有灵性,还在她手心蹭了蹭。   作者有话说:   果下马,超级可爱的矮脚马,度娘说,汉宫矮马就是汉代果下马的后裔,《广说新语》中也有记载:小马,高仅三尺,可骑行树下,名果下马。一曰果骝,多海石榴色。骏者有双脊骨,能负重凌高涉险,轻疾若飞”。   感谢在2023-05-07 01:40:10~2023-05-08 01:0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杨梅渴水   等黎青黛和马儿熟悉了些, 就让她牵马缰绳,踩马蹬上马。   “莫用紧张,放松。马儿胆小, 倘若马儿会感知到你的情绪, 亦会跟着你紧张,”庄檀静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窄袖长衫,身长玉立。   庄檀静就紧跟一侧, 目光不离她, “我就在此,不会有事的。”   坐在马背上, 黎青黛觉有些新奇,照着庄檀静说的那般,两腿一夹马腹,果下马登时就小跑起来,往前冲去。   脑子一空白,黎青黛无措地牵扯缰绳,由于第一回 骑马,她犹牵着缰绳控制马儿的方向的动作略显生疏。   黎青黛本就聪颖,加之有庄檀静这个能力出众且要求严格的夫子, 不一会儿,她便基本掌握了如何驾驭马匹。   然而,黎青黛想着有借口在这城郊庄园多逗留一些时日, 是以她得当一回笨学生。不是在马背上歪歪扭扭,保持不了平衡, 就是佯装有些害怕, 不敢策马向前跑。   庄檀静牵住马头, 让她坐稳, 差点被她给气笑了,都要怀疑她是否故意而为之,来为难他。   黎青黛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怪我太愚钝了,总学不会。”   瞧她可怜兮兮的,庄檀静哪里还舍得说什么重话,仍耐着性子教她,过了半响,黎青黛好似才勉强坐稳。   望着不远处的,正不厌其烦地指点黎青黛骑马的庄檀静,曲梧游腰间挂着长剑,唯余一声叹息。   自从郎君遇上黎青黛后,郎君也只会对黎青黛和颜悦色些,与对待手下时不苟言笑的冷峻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难不成男女之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么?曲梧游心里犯嘀咕。   谁知就在此刻,有人到曲梧游耳边低语几声,曲梧游旋即色变。   此事关乎中大,曲梧游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打断庄檀静二人,急道:“郎君,南阳王反了!陛下口谕,召您入省中觐见。”   事态紧急,庄檀静走得匆忙,叮嘱黎青黛几句,换了身朝服就往台城去。   据闻,南阳王遣使江州,与江州刺史结盟,在郑氏余孽的襄助下,水陆并进,攻到至宜城。   朝廷派左将军温荐守卫石头城,卓怀戍守金城,并调遣豫州、兖州、临淮的兵力,以及镇边将军龚谦为卫将军,统领从驾诸军,又派尚书仆射庄檀静为大司马,假黄钺,统领各路兵马声讨叛军。   谕令下得急,庄檀静只能让人迅速装点行囊,即刻随军出征。   不知何时会归,黎青黛给他送行。   庄檀静怕她又动歪脑筋,眉眼冷淡,视线落在她身上,“乖乖等我回来。”   黎青黛听话地点头,心里却道:才怪。   “你早些回来。”黎青黛眼底好似满是眷恋。   落在旁人眼中,黎青黛便是对庄檀静恋恋不舍,百般依赖。   虽则黎青黛有过私逃的前例,但她这段时日乖顺的很,庄檀静也颇为宠溺她。但凡聪明点的,决计舍不得离开庄檀静这位长得芝兰玉树,还位高权重的郎君,去外头吃苦的。   但众人不知,黎青黛心里想却是,庄檀静要走了,趁他不在,恰好方便行事。   临行前,庄檀静忧心建康城内会有人见他不在,趁机对黎青黛不利,便让黎青黛在庄子安心住下。似乎仍不放心,庄檀静还将办事得力的林砚生留下,也不知是为了护卫她,还是盯着她,抑或是两者皆有。   竹茵和梅心有时会背着黎青黛,偷偷搜查她有无夹带药物。她们可怕了这位黎娘子,不声不响下点东西,她们可遭不住。   可她们哪里能知道,黎青黛只要有心藏,别人就找不出来。   熨帖的庄檀静还特地吩咐,寻了个会骑术的女驯马师过来,教黎青黛骑马。   在驯马师刘娘子面前,黎青黛不用再刻意去装,在她的指点下,直接换了匹正常高大的马驹,尝试着驾驭它。   刘娘子身材高挑,眉目间英气十足,她的马术亦是极佳,不紧不慢地指点着黎青黛,“上马时要快,跨上去。”   见黎青黛能在马背上稳住身形,又道:“脚后跟往下踩,否则身子容易向前倾,坐不稳的。”   很快,黎青黛已经能骑着骏马在马场遛上几圈。   春来夏往,蝉声嘶鸣,天气渐热。   中午时分,在盛大灼目的日头底下跑两圈,出了一身薄汗。   却见以林砚生为首的一群护卫,背脊挺直,站在骄阳下,守着她一人。黎青黛心下过意不去,招来竹茵。   “这附近可种有杨梅?”   竹茵点头,“庄子后头的园林里就种有。娘子你若想尝尝,奴婢这就唤人去摘。”   黎青黛笑道:“还未正值食用杨梅的季节,早熟的杨梅偏酸。不若做些杨梅渴水,酸甜可口,也好解解渴。”   杨梅渴水有生津止渴、和胃消食之功,做法也颇为简单。杨梅洗净后熬煮成浓汤,杨梅汁滴入水不散便成,之后将其存放在干净的器皿中。要饮用时,取出熬好的杨梅汁,再放入糖、些许些许香料,加水煮开即可。   厨房很快煮了些杨梅渴水,用木盆盛出来,放在井水里湃过,才招呼护卫们过来饮用。   杨梅渴水赤红清冽如玛瑙,叫人望而生津,委实诱人。然而没有林砚生的准许,一众护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面面相觑。   听闻黎娘子善用药物,且有过逃跑的先例,是以林砚生不得不防备。   黎青黛似是早就料到这个场面,不恼不怒,温声道,“暑热正盛,诸位辛苦,特地让厨房做的了杨梅渴水,日后还得仰仗大家。我以杨梅渴水代酒,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自己先舀了一碗杨梅渴水,一干而尽。   湃过的杨梅渴水入口清凉沁脾,顿觉气舒神爽,消去了许多燥热。   见她喝了后依旧神情自若,半点不适也无,林砚生心知自己误会了她,不由惭愧,但却不后悔自己多心。   毕竟若叫她跑了,他受罚不要紧,却怕给庄檀静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耽误了晋升的机会。   然而,好歹黎青黛也是庄檀静的枕边人,也不好让她面子上过不去。   林砚生对黎青黛道了谢,让底下的护卫将杨梅渴水分一分。   此后每一日午后天气最热时,就会差人让厨房煮一些,分给众人饮用,是以大家都感激着她。   为了降低众人的戒心,黎青黛还托林砚生找人,给庄檀静送信。信中的内容大致是一些日常琐碎,结尾问他归期,俨然就是因思念情郎而辗转反侧的寻常小娘子。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   几个自称是承平侯子女的人,忽至城郊的庄子,想借用园中马场。   护卫查看过腰牌,确定是承平侯府的人。   再怎样说,庄檀静始终是承平侯的义子,林砚生只能委婉地劝他们离去,“郎君有令,此地并不接纳外人。”   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几步上前,神情矜傲,闻言冷笑,“我们是外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庄檀静可是我们的义兄。”   “如昕,别跟他们废话。不过是小小看门狗,也敢拦我们。”男子显然更不好惹,举着拳头正想动手。   双方僵持着,互不肯让步。   听闻承平侯的几个孩子都养成了纨绔子弟,蛮横骄矜,今日一见,貌似除了袁如槿一言一行都符合世家风范的大家闺秀,其余的并不像省事的料。   黎青黛听到门口动静,让竹茵去看了眼,竹茵探到了消息,将这事说了。   这两日,黎青黛发觉庄子的巡逻护卫紧密,正苦于没有突破口,这下不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黎青黛道,“他们也算是郎君的义兄妹,便请他们进来,以礼待之。”   既然庄子的女主人都发话了,林砚生也不好再拦人,让他们进门,不忘吩咐底下的人:“盯着些,免得让不长眼的冲撞了黎娘子。”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清供录》记载的“杨梅渴水”的做法。   感谢在2023-05-08 01:07:33~2023-05-09 02:0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97发动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故技重施   天气晴好, 碧空如洗。   黎青黛借口去厨房瞧眼午食准备的如何,到厨房溜了一圈。   因庄子不常有人来,是以厨房内的人手不算多。倘若来了客人, 厨房的人只能忙些, 多干活。择菜洗菜,切肉看火,一切井然有序,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 汗水浸湿了衣襟也丝毫不觉。   厨房的管事见是她来了,抹了把汗, 恭敬道:“黎娘子,您需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声便是。厨房油烟重,仔细熏着您。”   黎青黛的视线,有意无意地从灶台角落的木桶掠过,轻摇罗扇,“天气愈发热了,今日的杨梅渴水可做好了?护卫们日头底下站着辛苦,莫要忘了给他们都分上一碗。”   “娘子放心,杨梅渴水放那儿放凉呢, 不会忘的。”   恰逢有人叫管事过去处理琐事,黎青黛笑道:“不必管我,去忙便是。”   而后, 黎青黛随手掀开一笼蒸屉,见里头的桂花糕热气腾腾, 白糯香甜, 对梅心道:“许久不曾吃过桂花糕了, 你用食盒装一些, 给我解解馋。”   梅心应声是,转头去寻空食盒。   好不容易支开了梅心,环顾四周,无人再关注她。黎青黛背过身去,心如擂鼓,摸出藏在里衣的一小包蒙汗药粉,尽数倾洒进装有杨梅渴水的木桶里去,用长勺快速搅匀两下。   这蒙汗药,本是上回用来对付庄檀静时剩下的,她费尽心思藏着,才躲过了竹茵几个丫鬟的搜查。   提心吊胆地做完这些,黎青黛还没松口气,有脚步声向她逼近。黎青黛背脊霎时紧绷,强装镇定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娘子,劳烦您让个道?”   原来是煮饭的老媪,想要取水,黎青黛刚好挡了道。   黎青黛挤出一抹笑,侧了身让老媪过去,老媪感激地笑了笑。   袁家那几个兄妹,不是省油的灯。见林砚生对黎青黛颇为恭敬,好奇心之下,寻了个仆役问黎青黛与庄檀静是何关系。   仆役收了好处,点头哈腰,谄媚道:“那位黎娘子,我们郎君很是宠爱。”他只是来打杂的,再多的也不甚清楚。   因庄檀静将黎青黛护得密不透风,鲜少有人知晓黎青黛的消息,也没人料到庄檀静会金屋藏娇。   袁如昕、袁望兄妹几人也不曾听闻义兄庄檀静身边有姓黎的受宠姬妾,只当黎青黛是养在外头用以取乐的女子罢了。卑微低贱的婢妾而已,哪里会比得上他们金贵。   “那位黎娘子呢,怎地不来见我们?好生无礼。”言行间对黎青黛表现得极为轻蔑。   这几人不是善茬,竹茵本想以黎青黛身子不适回绝,孰料黎青黛却坚持出来见客。   面对他们几人轻蔑的态度,黎青黛并不恼怒,甚至主动提出要带袁如昕几个在庄园里逛一逛,“几位初来此地,不曾见过庄子内的景致。奇山异石,亭台水榭,皆是动人,何不随我一观?”   有人时刻关注黎青黛的举动,她不敢随意走动,展露自己的意图,借着散步的由头才能转悠,熟悉地形,琢磨离开的路线。瞌睡给了个枕头,恰好袁氏兄妹来了,她引导袁如昕等人,将庄子的一些暂且未涉足的地方都走一遍。   黎青黛身形柔弱,水灵秀气,一颦一笑皆是清丽动人,许是同庄檀静身边待了,抛去过去的扭捏和小家子气,举止落落大方起来,不卑不亢。   袁如昕难得正眼打量她,冷哼一声,“算你识趣。”   不怀好意地从头到尾将黎青黛扫视一遍,袁望舔了舔牙,“义兄好福气,觅得如此佳人。”   目光太过露骨,一旁的林砚生着实看不下去了,厉声提醒他:“袁三郎,马场在那头。”   碰上林砚生凌厉的眼神,做惯了草包的袁望心底发怵。真不愧是跟在庄檀静身边做过事的,气势煞是逼人。而后转念一想,再如何,庄檀静也是他名头上的义兄,他凭什么要怕区区一个护卫?   思及此,袁望挺直腰板,故作正经点点头,带着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去了马场。   庄子里斗拱飞檐,长廊曲折,楼阁亭台,错落有致,皆清雅古朴,就连雕花门都是刻着飞禽走兽、奇花异草,令人称叹。   行至水中长亭,庄子太大,袁如昕逛得脚底发酸,带着几个姊妹,兀自在石凳边坐下。   不论是长廊还是小径,黎青黛将附近地形牢牢印在脑海,见她们坐下,也在她们身边落座。   斜眼瞥了瞥身侧的黎青黛,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是精致,样貌姣好,就是不大懂规矩。   袁如昕皱了眉头,面上却还得维持世家风度,只是语气不大好,“别仗着义兄宠你,就眼高于顶。为人婢妾者,还是要懂得分寸为好。在袁家,婢妾是不能够与主子同坐一桌的。念在你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这些,我就不与你计较这些。”   梅心正要上前一步,想要同袁如昕争辩。竹茵扫了个眼风,摇了摇头,梅心愤愤不平,只得把气往肚子里咽。   却见竹茵近前行了个礼,虽是轻声慢语,但带着警告的意味,“袁娘子,黎娘子是郎君珍重爱惜之人。郎君出征前,交代我等要看顾好黎娘子的,您莫要为难奴婢们。”   到嘴的话一噎,袁如昕想到那位不苟言笑的义兄,心有骇然,只能悻悻作罢。   即便黎青黛听出袁如昕话里的轻慢,也懒得理会,不过,此番却给了黎青黛不去用饭的由头。   装作被袁如昕等人的言语中伤,黎青黛精神恹恹,道只想用些桂花糕,不必给她留饭,便回去午憩。   竹茵等人劝不动她,遂能由她去了,打算待她有了胃口,再让厨房备饭。   婢女们心疼她,咽不下这口气,几个商量着,寻思着等庄檀静回来,告他们一状。   未几,守在房内只剩竹茵一人,黎青黛对她道:“竹茵,我口渴的紧,替我倒杯水来。”   竹茵不疑有他,起身就要去倒水,倏地后颈一痛,立时晕倒在地。   随着竹茵缓缓倒下,显现出萧君尧的面庞。   一记手刀,萧君尧就让竹茵昏了过去。   “你来了。”看到来人是他,黎青黛眼神一亮,欣喜地迎上前。   “庄内严守密防,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萧君尧尚有闲情与她说笑,“这回,还不得欠我一顿饭钱?”   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自是不差这一顿饭钱,黎青黛无奈一笑。   “只要要那护卫吃了下有蒙汗药的杨梅渴水,阻碍就会少许多。药效却坚持不了多久,恐怕会很快有人察觉。”   萧君尧可没忘了正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此时,正是往常分发杨梅渴水的时辰,因食用了混有蒙汗药杨梅渴水,门口那些护卫暂时昏迷过去。   黎青黛赶忙褪去竹茵的外衣,然后让萧君尧搬竹茵上床。   竹茵身子侧躺着,面朝里侧,顶替黎青黛原来的位置,只要不仔细瞧,便会叫人以为黎青黛还在午歇。   先前给庄檀静做的男装,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迅速换上男装,戴上幅巾。出门前不忘,把将值钱金簪金钏带上,重新融了还能换钱。   悄悄打开个门缝,窥见饮了杨梅渴水的护卫,下一刻脑袋就晕沉沉,纷纷昏倒过去。   黎青黛和萧君尧两人合力把昏倒的护卫搬进屋里去。   根据记忆中的路线,躲开换班的护卫,二人几番波折,终于走到了庄子墙垣那边。   萧君尧蹲下,给黎青黛当脚垫,让她踩着他的背爬上去。   从前经常上山采药材,爬个围墙自不在话下,有了萧君尧这个助力,黎青黛格外轻松就翻过了墙。   萧君尧个子高,又有武艺在身,不一会儿也从墙的那头翻了过来。   *   聒噪的蝉声嘶鸣着。   一众护卫饮下了杨梅渴水后,头晕目眩,随后皆不省人事。只因林砚生等武人体质不错,小半个时辰便醒了。   清醒后,林砚生不禁警铃大作,即刻带人将厨房几人抓起来审问。   “冤枉啊,冤枉啊,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厨房管事看到这阵仗,已然怕极,哆哆嗦嗦地说了许多。   “就不曾有何异常?”林砚生眉头紧拧。   管事忽的想起一事,“倒是黎娘子午膳前,带着丫鬟来过一趟。”   听到黎娘子几个字,林砚生灵光一现,顿觉不妙,风风火火地带人到黎青黛的奇芳阁查看。   奇芳阁外,梅心和另外一个侍女刚采了枇杷回来,见状惊讶不已,却见林砚生等人来势汹汹,更是不明就里。   “你们干什么去了?”林砚生浓眉一竖,语气没个轻重。   面对一脸煞气的他,梅心不由怵然,让他看篮子里的枇杷,怯怯道:“娘子想吃枇杷,去采了些。”   心中不妙之感更甚,林砚生顾不得礼数,直接破门而入,只见本该守在门口的护卫都昏睡在地。   “你这是作甚?娘子还在歇息呢。”梅心带着怒气拦在他面前。更重要的是,男女有别,若叫他进去了,有损娘子的名声。   “让开!”林砚生一把推开梅心,径直冲进黎青黛的卧房。   室内静悄悄的,只见床榻上,“黎青黛”侧身躺着,后脑对着他们,好似仍在酣眠。   人还在,梅心等人松了口气。   林砚生拧着的眉头就没松过,除非黎青黛也吃了厨房里有问题的杨梅渴水,否则,他闯入是那么大的动静,没理由不醒。   “黎娘子,在下得罪了。”林砚生几大步上前,挪动“黎青黛”的身子,想要看清她的脸。   下一刻,林砚生如遭雷击,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黎青黛哪里还在,这分明就是被移花接木后的竹茵。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军帐内。   庄檀静和几员大将对着地图分析地势,准备夜渡奇袭,突然,他右眼皮跳了跳。   正汇报军情的将军,见主帅眼神冷了下来,不由惶恐,“难道是属下说错了什么?”   压下心底莫名冒出的怪异之感,庄檀静捏了捏眉心,只当自己近来太疲乏了,“无妨,继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9 02:05:53~2023-05-10 03:3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涼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琪琪486 3瓶;joker 2瓶;97发动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信件   穿过杂草横生的羊肠小道, 黎青黛和萧君尧一路奔波,又是跑又是走,杂草茂盛, 刮破了衣衫, 他们也浑然不觉。此时日头渐渐西斜,暑气并未散去,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汗流浃背。   聒噪的蝉声从青翠欲滴的林子传出,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系在树桩上着的马匹。   马儿晃着尾巴, 慢悠悠地低头吃草,与他们狼狈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萧君尧解开拴着的缰绳,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而后伸出手一拉,将黎青黛也带上马背,二人策马飞驰走上官道。   发现被人耍了的林砚生,怒火中烧,他自诩堂堂大丈夫,曾入伍数载, 在建康摸爬滚打,见过多少阴谋阳谋。这回,一朝失足, 竟栽倒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连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他该如何同郎君交代?   一想到面容冷峻的庄檀静, 林砚生在大热天里无端打了个寒噤。不成, 得赶紧把她抓回来。   梅心见黎青黛不见踪影, 怔怔愣在原地, 尝试把还昏睡着的竹茵给唤醒。   “竹茵,竹茵,快醒醒!黎娘子不见了!”   见人还未醒,林砚生没了耐性,黑着脸,一杯冷茶泼在竹茵脸上。   片刻后,竹茵后脑还隐隐发疼,双目茫然地看围着自己的众人,“我这是怎么了……”   林砚生冷声质问道:“黎娘子跑了。还记得此前她有何异,或是她的去向?”   竹茵闻声瞳孔骤缩,猛然起身,脑子里一道白光,蓦地想起自己昏过去前的一幕,“我去给她倒水,然后就好像有人从后头打了我一下。”   “看看黎娘子可有带走了什么东西?”林砚生又问。   梅心会意,将抽屉里的首饰、衣橱里的衣物都清点过,“小件的首饰都不见了。对了,还有要给郎主做的月白色大袖衫。”   看来暂且问不出什么了,林砚生叫人将尚在昏迷的护卫们弄醒,朗声吩咐道:“此处临近南州渡,黎娘子极有可能去了那处乘船,我带几个人先去渡口看一看。为防万一,张七,你带上几个人手,将庄子里里外外,即便是周围的树林,一处都不许放过,都搜查一遍。刘四,你再带上其他兄弟,顺着官道搜捕,尤其注意荒废的寺庙,附近的村落人家。”   要离开建康,无疑水路是最快的。   黎青黛和萧君尧骑马顺着官道疾驰,一刻不敢耽搁,冲着南州渡进发。   南州渡位于秦淮河上,河面开阔,画船鼓箫,河舫竞立,两岸灯楼林立,满目繁华。却见许多佳人,缓鬓倾髻,手持团扇,凭栏而笑,软声媚语,叫人酥软了骨头。清风拂过,都带着香腻的脂粉气。   络绎不绝的货船,停泊在岸边,赤着上半身的脚夫,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在码头来来回回卸货。   日沉西山,河面上的灯船飘来歌女的动人的歌喉,华灯映水,迷人眼。   风拂过水面,夹杂着河水的腥气。水边停靠着几艘大商船,似乎还在揽客。   黎青黛站在河边,萧君尧向她介绍一位长相粗犷的男子,“这位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田永安田兄。”   而后又向田永安介绍黎青黛,“这位是我的同乡好友,有劳关照。”   田永安拍了拍胸膛,“好说好说。萧兄弟救过我田某的性命,我定将你的好友完好无损地送到定桥渡。”   明了人情世故的萧君尧送了一袋鼓鼓囊囊的钱袋给田永安,田永安推辞几次,笑呵呵地收下了。   见打点妥当,萧君尧拉着黎青黛到人少的地方说几句。   “适逢南阳王谋叛举兵谋逆,石头津那边查的严。总之,江州那边似乎不大安全。我有职责在身,不能远送,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萧君尧略带遗憾,将尤带着体温的过所递给她。   所谓狡兔三窟,黎青黛心思细腻,行事谨慎,眼前这份过所是黎青黛当初同卢美人交易时多要的一份。为防万一到时候被弄丢或发现,她在送萧君尧药膏时,将其中一份一并交给萧君尧保管着。   彼时卢美人还纳闷,“不是只来了一个表妹么,你要两份过所有何用?”   黎青黛只笑了笑,道:“美人有所不知,另一份是给我留着的。我年少时,与表兄情投意合,但家中贫困,狠了心将奴婢送进宫嫁人。也算上苍眷顾奴婢,奴婢竟有幸得了太后的欢心,好不容易攒够了嫁妆,想过段时间便请求太后准我离去嫁人,好过在太医署蹉跎青春岁月。”   其实,一份过所亦或者是两份过所,对卢美人也无甚差别,不过是说句话的事情,也就不再深究。   后来,黎青黛第一次跳船逃离时,被庄檀静他们收走的,便是以“陈苓”名义办的那份。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黎青黛这份谨慎倒给她省了不少事。   不过,倘若到了新地方,避免被庄檀静的人查出猫腻,她还需找法子弄到新一份过所。   怕她路上没钱花,萧君尧解下身上的钱袋给她。   见状,黎青黛婉拒,“已你帮我良多,这钱我不能收。”   “相识多年,你觉着我还会计较这些么?”萧君尧将钱袋强行塞到他手里,“况且只是些零钱,若还把我当友人,不许再推辞了。”   黎青黛鼻尖微酸,百感交集,发自肺腑地道了谢。   萧君尧张扬地笑了笑,想如年少时那般揉一揉她的脑袋,倏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动了动,克制住了。   本想亲眼见她上船再离开,但黎青黛怕耽误了他的事情,坚持劝他先行离去,她不想拖累他。   萧君尧拗不过她,骑马一步一回头,想再看她一眼,眼底复杂,而后一夹马肚,打马飞驰走远。   江风吹动黎青黛的衣袂,她伫立着,目送萧君尧背影远去,成了一颗黑点,消失在暮色中。   心里莫名洋溢着些许伤感。她仓皇离乡时,是他目送她远去,这回,换做她了。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不过,在离去前,黎青黛还要做一件事。她花了点钱,打点了几个花娘,交代道:“若有人问起,可曾见到一个面白,身着月白衣衫的男子,你便告诉他,那人乘船去了张村渡。”   换了几个帮忙搬货和行李的脚夫,黎青黛又换了套说辞,“倘使有人向你们打听一个面白,身着月白衣衫的男子的去处,告诉他们,那人已经去了林枫津。”   ……   做完这些,田永安的商船也准备启程。   清风拂面,吹动了黎青黛鬓边发丝,她立在船头,长望渐渐远去的秦淮河胜景,内心无比宁静。   半个时辰后,林砚生等人快马赶到渡口。望着船只往来不绝的渡口,他只能望而叹息。茫茫人海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大抵仍是不甘心,林砚生咬牙,带人在渡口几个船家和花船问问,有没有见过面庞白白净净,穿着月白色大袖衫的男子来过,然而问出来的答案却不一,各有不同。   有人说去了张村渡,亦有人说去了林枫津,七嘴八舌,让人分辨不清真假,林砚生头疼不已。   *   朝廷大军完成了夜渡江河,歼灭敌军上万,几个原是不服气庄檀静的老将,亦认可了他。   月明星稀,夜虫低吟,不觉间已到了深夜。处理完手头军务的庄檀静搁下手中的紫毫笔,短暂地歇一口气,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信件。   前些日子,黎青黛让人送来的书信才至。庄檀静拆开一看,信里无非是想他,他的归期云云的话语。   怎地变得如此粘人?庄檀静嘴角微勾,在灯火照射下,他冷俊的眉眼镀上一层柔光。   殊不知,“粘人”的黎青黛,酝酿了一份惊喜给他。   黎青黛出逃的第三日,林砚生将她出逃的事写入信中,汇同建康内其他消息,叫人快马加鞭送往江州方向。 第47章 得知出逃(走剧情)   鸡鸣报晓, 天边翻滚了鱼肚白。黎青黛一个女子孤身出门,虽说已是男子打扮,但她一是忧惧庄檀静的人是否会会追上她, 二是身处陌生环境心生警惕, 她睡得浅,天将亮就醒了,起身到甲板上吹风。   清晨, 残月未退, 与几点晦暗的星子点缀着天际。晨风清冽,将她残余的睡意吹走。   身为主帅的庄檀静, 忙于战事,应当权且无暇分心于她。这场叛乱,保守估计,最早也得八月底才能结束。到那时,她早就逃之夭夭。   黎青黛颇有自知之明,自认为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更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才女,庄檀静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大费周章地找一个她这个村姑?   最差的结果, 也不过是被庄檀静再抓回去。她早已没了利用的价值,委实想不明白,像庄檀静这样冷心冷情的人, 为何总是不愿放过她?难不成,他见宁贵姬不得宠了, 还真的萌生了把她送给陛下的念头, 让她给陛下吹枕头风, 来巩固自身权势?   若说庄檀静有多么喜爱她, 黎青黛是决计不信的在他身边,黎青黛惶惶不安,总觉着像是被关进了精美的牢笼中,如同他的所有物,无半点自由,整日被各式各样的人监视着。   黎青黛祈求上苍,庄檀静还是快些娶妻,或是早日忘了她罢。   此番出逃,她打算到江阴去。江阴通江达海,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造就水运发达,商业繁荣,虽比不得建康富庶,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为了震慑海盗土匪,江阴有重军镇守,百姓尚算安居。   到底是应承了人,田永安还得多黎青黛稍稍照顾着。田永安见她一个人在甲板上,他咧嘴一笑,眼角堆砌了几条笑纹,“您昨晚可歇的好?”   “尚可。”黎青黛笑着点头。   黎青黛和田永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她隐晦曲折地问了问南徐州的状况。定桥渡是南徐州的大渡口,客船繁忙,且距离江阴甚远,总得问清状况才行动。   *   江州下辖十个郡,地处长江,物产颇丰,占据天时地利,且州内有诸多侨郡,大量从北方洮南过来的流民聚集于此,是以人口众多。   本朝以来,藩王大多不必就藩,也不大愿意去封地吃苦,只想留在建康纸醉金迷。南阳王得了梁帝厌恶,被逐出京城前往封地,不曾想,却勾结江州刺史梁献斐谋反,驻扎水寨,拦截江水交通。   南阳王令陈昊等人率领骑兵两万为前锋,又有步兵七万,旌旗绵延数千里,浩浩汤汤,意欲直逼国都。   此前叛军大将罗威在江两岸屯兵,倚着险峻地形,扼守要塞,坚决不出兵。但因其驻扎在深山密林中,树木茅草连绵繁茂,且敌军营寨都是木栅筑成,且正值炎夏,几日无雨,正是炎热干燥时,一旦顺风放火,便能将敌军阵营烧成一片。   庄檀静派将领吕道明,趁着夜色对叛军发动袭击。吕道明让底下军卒点燃茅草,放火烧叛军营寨,火势凶猛,迅速吞噬四周。   “朝廷军队来啦!大家快逃命啊!”敌军果然大乱,罗威想稳定阵脚,让人安排灭火,可是上万兵卒,上万张嘴,人多嘈杂,哪里是他一人能稳得住的。在慌乱的人潮中,罗威被梁军一刀结束了性命。   罗威死后,朝廷军队占领水道,叫叛军大伤元气。   此时,从建康传信来的小吏,将黎青黛用计将护卫迷晕后出逃的信呈上给曲梧游。曲梧游拆开看后,脸色变得难看。   处理完军情急报的庄檀静,见曲梧游脸上心事重重、扭扭捏捏,蹙眉,直接问:“有何事?”   曲梧游将信笺呈上,“还是郎君自己看吧。”   庄檀静一目十行地看了信,眼神逐渐森冷,如乌云压境,气势压人,曲梧游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小骗子,小半月前寄来的信,还是盼君归的痴缠话语,不料她还是跑了,当真无情。   从怀中取出黎青黛寄来的信,庄檀静扫了一眼,只觉得刺目,讽刺至极,拿着信的手不断发紧,将信纸都捏皱了。想撕掉,不知为何,始终下不了手。   好极了,黎青黛,你最好祈祷,别再被我找到,否则……   庄檀静眼底萃着寒冰,曲梧游壮着胆子,犹豫道:“郎君,黎娘子的事,该如何处置?”   “军情要紧,暂不必管。”   倏然,有小卒禀报,将军们有要事相商。得了庄檀静的准许后,几个将军依次掀开军账进来,与庄檀静商议对策。   庄檀静涵养极好,转眼便看不见愠色,神情风轻云淡,与将军们坦然自若地交谈起来。   让曲梧游暗自佩服。   军情如火,战事吃紧,押送军粮的督运令史冯岩因在军中贪杯误事,延误军粮,他却以连日暴雨,道路泥泞为由搪塞。   军中粮草补给不足,便会扰乱军心,势必贻误军情,冯岩依军令当诛。   卫将军龚谦有些为难,忍不住提醒庄檀静,“那冯岩可是侍中卓怀的表弟。”   庄檀静冷笑一声,面沉如水,处决果断,“不管他是谁,又有谁来保他。军令如山,不容任何人挑衅!此话休得再提。”   龚谦讪讪,不再多言。   行刑前,被五花大绑的冯岩非但不知错处,还口出胡言,“庄檀静,你这是挟私报复!我要上表朝廷,参你一本……”   任凭冯岩如何叫嚷,也逃不过被斩杀的命运。   军帐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南阳王和梁献斐等人表面合盟,实则貌合神离、暗生龃龉。”庄檀静分析形势,“南阳叛军中不乏流民,军队不整肃,人人为抢军功,争名夺利,互不相让。”   “不若设下三道伏兵,诱敌深入,届时要消灭剩余叛军,便犹如探囊取物。”   龚谦问道:“主帅以为,该在何处设伏歼灭敌军最为妥当?”   灯火熠熠,照着庄檀静买面容冷肃,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点着地图,是一道峡谷。   翌日,又是晴空万里。   将领汤则茂带领的部队到阵前辱骂挑衅,南阳叛军的将领沉不住气,佯装不敌,让南阳叛军轻敌,误以为梁军溃败,乘胜追击。孰料半道上,碰上勇将王宣率八千精锐骑兵冲杀而出,将南阳叛军从中截断,分割为两段。   前面那一段叛军见自己被包围,已无退路,索性豁出去,继续上前厮杀,博一个出路。埋伏着的梁军从旁冲出,忽然大喊,声势浩荡,“南阳兵败!南阳兵败!”叛军霎时军心涣散,纷纷丢兵弃甲,竞相逃命,场面壮观。   后一段叛军见情势不对,萌生退意,却被被引入设伏的山谷。深山树木作为掩护的梁军,往下投石射箭,一时间也死的死,伤的伤,成不了气候。   薄暮残阳,长江依旧滔滔向东而流。   从此大捷,叛军彻底崩溃,南阳王见大势已去,带着亲兵趁夜潜逃,然后又被抓了个正着,被活捉回建康,听候陛下处决。   听到捷报传来,庄檀静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淡然若水,不紧不慢地与自己对弈,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仿佛也化作两军厮杀。   作者有话说:   删删改改,还是不满意(叹气) 第48章 错觉   才下过一场雨, 凉风舒爽,送走了燥热,远山空蒙, 缠绕着淡淡山岚。碧水云天, 几叶扁舟在河中荡漾,成群结队的野鹜水中嬉戏。   空气有些潮,黎青黛推开窗扉, 透透气, 抬眸望去,几只鸟雀停在枝头, 叽喳啁啾,似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时近八月。除却初时乍一离开锦衣玉食有些不适应外,到后头,黎青黛也慢慢回归了常人的烟火生活。   一袭曲领衫挡住喉头,以掩饰不存在的喉结,虽则在这等天气下,会显得闷热些,但也别无他法, 黎青黛称自幼体弱多病,来江阴修养,此身穿着恰好也应证了她体弱畏寒的传闻。既然体弱, 那么身形比寻常男子瘦小些也是正常的。   “笃笃笃。”   忽地有人敲响了木门,敲击声阵阵, 仿佛撞进黎青黛心坎, 她立即警惕起来, 沉声问:“门外何人?”   江阴距离建康虽远, 但她也不得不时刻留神防备,担心庄檀静会派人来抓她回去。打从听到敲门声,短短几息之间,黎青黛在脑中已经构想了如何跳窗逃跑最快法子了。   洪亮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李大夫,是我们。”   闻声,黎青黛定了定心神,原来是租房给她的陆老翁的儿女们。   吱呀一声,木门敞开,外头站着陆氏兄妹二人。年长些的陆季个子不算高,但勉强称之为周正。而陆季身侧的陆月,身材娇小,桃目圆脸,清秀可人,只有一点不好,她每每见到黎青黛,就会低头脸红,叫黎青黛看到她只能板着张脸,不敢给她半点幻想和误会,生怕耽误了她。   黎青黛拱手道,“不知二位寻在下有何事?”   却见陆季提着一尾鱼,热情地要塞给黎青黛,“李大夫针法绝妙,治好了家父多年肩背处的痼疾,这是今早刚打上来的鲫鱼,聊表谢意。”   “原是为此,鱼你们拿回去,”黎青黛莞尔,“不过举手之劳,邻里间相互扶助,也是应当的。”   说罢,她捂嘴假意咳几声,呼吸不平稳。   她帮了陆老翁,陆老翁也应承她将这小院租给她。虽说这小院片偏是偏了些,胜在清净。   看黎青黛纤瘦孱弱的模样,陆月不自觉绞紧了帕子,进前一步,“李大夫,可还好?”   邻里乡亲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黎青黛面皮生得白,面容昳丽,性子也不错,是陆月从未见过的,春心萌动也是难免。   随着她靠近,黎青黛后撤两步,摆摆手,“夜里吹风着了凉,陆娘子离我远些,仔细染了病气。”   “阿月,咱们别打搅李大夫歇息了。”陆季将鱼硬塞到黎青黛手上,愣是没看出陆月的女儿家心思,未曾看到陆月眼底的黯然神伤。   兄妹二人走后,黎青黛望着手里的鱼,只觉无奈。   黎青黛有医术傍身,能凭自己的双手混口饭吃。当地的药铺掌柜见她真有几分能耐,聘她为大夫,每旬有七日在镇上的药铺内坐诊问病。   她刚到药铺,却见那两个药铺伙计跟她打声招呼,她含笑回应。   偶然间听药铺伙计谈起,“……南阳王被擒拿回京了。”   “平定了叛乱的是何人?”   “便是那位朝廷新贵,后起之秀,承平侯的养子,以雷霆手段攘除荆州奸邪……”   后面的话,黎青黛没听下去,她此时惊心骇神,脑子嗡嗡发乱,只剩下一个念头:庄檀静回建康了。   伙计见她面无血色地怔怔出神,忙道:“李大夫,这是怎了?”   这时黎青黛理智回笼,笑了笑,“无事。”   莫急莫急,别自寻烦恼,说不定,庄檀静还不知晓她的行踪呢。   黎青黛逐渐平复心绪。   *   正值夏秋之交,南阳王叛乱终于落下帷幕,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凡军士所经之处,万人空巷,建康百姓纷纷翘首相迎,一睹风姿。   “赢了赢了!”   “将军威武!”   百姓们掷果投花,面皮薄的年轻将士被迎面飞来的女子手绢砸中,羞涩地红了脸。   还朝后,庄檀静主动奉还符节黄钺,“臣,幸不辱使命,甚感荣焉。”   梁帝为彰显国君宽厚仁慈,授庄檀静湘州牧、太师、晋陵郡公,加葆羽、鼓吹二十人。庄檀静推辞不受,在百官敦劝之下,庄檀静才受了葆羽、鼓吹,其余依旧不受。   听到庄檀静推却之语,梁帝脸上的笑意真实了些,“庄卿真乃大厦栋梁,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长睫微垂,遮去了眼底讽刺之色,庄檀静手持笏板,淡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乃臣下分内之事。”   君臣之间虚伪地来回打机锋。好一个君臣和睦的场景,卓怀嘴角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冷笑,岑敏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演戏,其余心知肚明的群臣皆默默不语。   之后,庄檀静向梁帝乞假,只说寻亲。众人只知他是承平侯的养子,其亲族悉数死于南渡路上,却不知他竟还有亲友在世。   若是不准,便会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梁帝自是准了他所请。   群臣退下后,太极殿东堂又静了下来,梁帝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屏风后,沈鸣领着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叟走出了来。   张叟精神矍铄,鬓发与长须皆是花白。   “依你之见,庄檀静可有奸臣之相?”梁帝面色森冷如冰凝,司天监夜测天象,他得知了一些不大好的传闻,紫薇与贪狼同宫,奴欺主之象,叫他不得不起疑心。   这位老叟擅长面相之术,捋了一把胡子,故弄玄虚道:“老朽观之,隐有龙虎之气聚于其顶,呈五彩色……”   龙虎之气,乃是王气。   话音刚落,梁帝睚眦欲裂,手一横,将桌面之物扫落在地。   沈鸣和张叟一起跪下,“陛下息怒。”   清澈见底的小池,修竹环绕荫映,日光下彻,波光粼粼,水底游鱼清晰可见。   不久,太极殿内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传入庄檀静的耳朵。   白皙如玉的手指捻一把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池中,未几,水中一片喧嚣,水花溅起,鱼儿们争先恐后地争抢食物。   庄檀静淡漠疏冷,身如玉立,“陛下愈发糊涂了,竟会听信这等不着边际的虚无之言。”   少顷,唇色发白的林砚生近前,半跪下来,他因疏忽大意放走了黎娘子,挨了二十军棍,后背还隐隐火辣疼痛,现在要将功折过,挽回在郎君心中的印象,“郎主,找到黎娘子的踪迹了。”   此刻,庄檀静眸光深邃,弯了弯唇角,“玩的够久了,也该回家了。”   *   风穿过山涧松林,拂过黎青黛的裙摆,好似带着她重返无忧无虑的韶光。   “黎青黛——”仿佛是一声叹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是谁在唤她?   黎青黛回头张望,她又坠入一望无际又的迷雾中。   透过重重迷雾,隐约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你是谁?”她问。   再定睛一看,赫然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庄檀静。   下一瞬,庄檀静禁锢住她的双手,投下的高大阴影罩住了她。   微凉的指尖擦过黎青黛的唇角,他动作缓慢,犹如凌迟般令她难捱。   “你以为,我是你想抛弃,就能抛弃的么?”   “忘了么,我曾说过的,”庄檀静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好似深不可测的漩涡,要将黎青黛吞噬殆尽,他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我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死生不休。”   这句话,好似无尽的魔咒,在耳际回响着。   不要!   眼前景象瞬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骤然,黎青黛从梦中惊醒,后背一片湿冷冰凉,心有余悸。恍惚地环顾四周,她还在自己租住的小院中,还好,那只是场噩梦。   起身倒杯冷水清醒一下,随着冷水入肚,黎青黛总算缓过了神。   天边已是蒙蒙亮,再也睡不下去了,黎青黛洗漱一番,拖着有点疲惫的身躯去了药铺。   一对身着补丁,衣服洗得发白的夫妻,瘦骨嶙峋。妇人怀里的娃娃面黄肌瘦,哭过的眼睛肿跟核桃似的,好生可怜。   “我这孩子顽皮,嬉闹时不慎跌到了手。之后他的手便使不上力,一碰就疼。”男人皮肤黝黑,双手粗糙,是干惯了粗活的,“求你,让大夫帮忙看看。”   药铺伙计不耐烦地皱眉,挥手驱赶,“没钱,治什么病?”   “求你发发慈悲,我这孩子还那么小,他疼的受不了。”男人急得眼眶都红了,身旁的妇人也跟着抽噎。   再狠毒的人,见到如此舐犊之情,也恨不下心肠。   刚到药铺门口,黎青黛听到这些,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在下是这家药铺的大夫,略通些岐黄之术,若信得过在下,姑且一试。”   夫妻二人见有大夫主动帮忙,还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的人,正求之不得,“多谢多谢,有劳了。”   黎青黛拉开孩子受伤那只手的袖子,观察了一番,却见孩子幼小的手肘关节处肿胀起来的,内里积攒有淤血,肘后可摸到鹰嘴似的后突的骨头,大抵是肘关节脱臼了,幸好骨头没断。   黎青黛让孩子坐着,叫孩子父亲握住抬起孩子的上臂,而后温声哄孩子道,“你现今几岁了?喜欢吃什么?”   坐在母亲腿上的孩子,疼得泪如雨下,闻言,他睁着双物乌溜水朦的大眼盯着黎青黛,登时忘了哭,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正骨讲究“稳,准,轻,快”,黎青黛一手握孩子腕部,另一手握住肘关节,拇指压住桡骨头,使前臂旋后,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弹响,很快手肘就复位。*   “好了。”黎青黛将孩子的手用布带悬吊在肩上,随后拿出手帕擦了擦。   感到不疼了,孩子停止了哭泣,窝到母亲怀中,斜着眼,好奇地偷看黎青黛。   见此,药铺伙计张口结舌,心道李大夫真有本事。   夫妻二人见孩子好了,顿时欢天喜地,连连道谢。   黎青黛浅笑,“快归家去吧,记着这几日孩子的手不能乱动。”   准备进药铺里坐着,蓦地,黎青黛感觉到像是有人在窥视自己,她目光扫去,街上行人都在低头各忙各事。   约莫是错觉,可她心底的惶惑之感未被打消。忽闻有人在喊自己,黎青黛应声,进屋里去。   可黎青黛不知道的是,在她进到药铺里后,街上的几个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双桥罗氏正骨》和《急救与自救手册》。   感谢在2023-05-12 13:59:10~2023-05-15 01: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336663 2个;禁忌文学爱好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察觉   光阴流转, 日光如洒金,透过窗边的缝隙,斜斜地落在伏案书写的佳人身上。   饱蘸墨汁的毛笔在纸上蜿蜒, 化作一个个清丽磊落的小楷。   送走了最后一位病患, 黎青黛将病案整理好,揉了揉隐隐发酸的脖子,抬头望向窗外天光, 却是快到傍晚了。   陆陆续续有行人归家, 倦鸟也飞入密林。   伙计将药铺们关上,在门口与黎青黛道了别。   黎青黛却不着急归家, 闲庭信步,先在戴着斗笠的老翁的那处,买了几支莲蓬。又与一位卖菜的老妪闲谈几句,而后不紧不慢地提着一小捆用蕉叶包好的蕈子,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装作行人的马常志和高岩见状,立即紧跟其后,怎料,黎青黛原路折了回来,他们冷不丁撞了个正着。   只见黎青黛眼里有些戒备, 抿唇冷眼瞧着他们。   气氛有些凝滞。   马常志心里一咯噔,生怕她看出什么,打草惊蛇, 把事儿给搞砸了。他顿时灵机一动,转身揪着高岩的衣襟, 提高声量, 横眉怒目, “小兔崽子, 可得逮着你了,欠我的钱何时归还?”   初时高岩一脸懵然地和马常志对视,却见马常志眨了眨眼,给他使了眼色,高岩立时反应过来,接了话茬,“急什么,这不手头紧,家中都揭不开锅了,下个月,下月有钱定然会还你。”   “我呸!狗屁。”马常志喷了高岩一脸唾沫,声如洪钟,“骗谁呢?当我三岁稚子,还信你的鬼话?”   高岩抹去脸上唾沫,“有话好说,莫要动粗。”   左邻右舍都不敢出门,生怕惹了一身骚,但也有胆大的闲汉,不知死活地凑上来看热闹。   余光一瞥,黎青黛原本站着的位置,早就空落落的,高岩心道不妙,拨开人群,果然人已经不见踪影。   时近黄昏,火烧云将天地渲染成醉人的绯红。   黎青黛窜入小巷,七拐八拐,再走偏僻的羊肠小道,回头望两眼,确定没有人跟在身后,她才摸出钥匙开门。   回到这个租住了好几个月的小院,扫视周围,屋内的陈设如旧,暂且没有旁人挪动过的痕迹,黎青黛才觉得安心踏实许多。   方才吵架那两人,口音不大像是本地的,恐怕是建康那位派来抓她的。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得尽快寻出路。   潦草地吃过饭,黎青黛明白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益,便没心没肺地沉沉睡去。   昨夜又下了场小雨,破晓时分停了,地面仍是湿漉漉的,翠绿的浅草上挂着露水。   出门时,黎青黛敏锐地发觉,墙角的野草被人踩过,大抵是天色不明,所以踩中了,若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脚印还新鲜,应当是昨晚才留下的。   不论是意图不轨的歹徒,或是庄檀静派来的人,哪一个都叫她寝食难安。   思及此,黎青黛不由一阵头疼,为何那些人还阴魂不散,总纠缠她不放。过了几个月的安定日子,她几乎都要忘了   但为了不叫他们起疑心,黎青黛照旧去药铺做事,如往常般到时辰就归家,让人看不出半点异常。   晚间要关窗时,黎青黛瞥见偶尔晃过几个人影,她的呼吸一窒,只当做不知道。   有人在跟踪窥探她,板上钉钉的事。分明他们已经盯上了她,不知何故却按兵不动,其中必有古怪,难不成在等什么命令?   心里隐隐浮现一个想法,莫不是庄檀静他亲自来了?   很快,黎青黛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少自作多情了,庄檀静应该没这闲工夫,路远迢迢,跋山涉水亲自来抓她回去吧?   黎青黛平定了心绪,继续装做若无其事,照旧到了时辰熄灯歇息。   只是趁着漆黑的夜色,她悄悄地将埋在院中泥土下的金银钱财取出,收在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   这日,黎青黛接到了一位特殊的病患,是香怡馆的,镇上有名的风月之地的女人。   听闻是风月女子,药铺伙计先皱了眉头,眼里带着鄙夷,毫不留情地直言推辞,“咱们李大夫不去。”   那位来代人求医非的丫鬟,名为怜花,年纪小,怯生生的,睁着一双大眼,听到拒绝,雾蒙蒙的,急得要哭出来,一如她的名字般楚楚可怜,再冷硬的心肠见此都得心软几分。   要是她没找到大夫回去,她伺候的那位阮十娘,非得让她吃一顿打,将气全撒在她身上。   眼光一瞥,见怜花手臂上留有淤青,黎青黛霎时就明白了些什么。   “带路吧。”黎青黛起身收拾,背着药箱就要走。   伙计以为她不知道香怡馆是什么,只婉言提点,那是男人们寻花问柳的去处。   闻言,黎青黛淡然一笑,“我知晓,不论如何,她们总归肉|体凡胎,倘若病了,她们亦是要看病的,不是么?”   见她如此,伙计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在他眼中,黎青黛同为男子,去一趟花楼也不是甚么大事。   黎青黛余光扫了眼身后跟着的人,大抵是怕被她发现,只能远远地跟着她,黎青黛心知肚明,对怜花道:“走吧。”   去香怡馆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男人并不在少数,一进门就是各种香腻的脂粉气息钻入鼻腔,让黎青黛不适地打了个喷嚏。   醉如烂泥的男人,因付不起酒钱,转眼就被香怡馆的打手给打个半死。   黎青黛蹙眉,侧身避开几个酒鬼,跟着怜花上楼,终于到了阮十娘的卧房。   大老远就见黎青黛进了香怡馆,马常志和高岩几人面面相觑,都傻了眼,心中大为震撼。看来黎娘子,真乃异于常人,上个花楼都面不改色。   两人在阮十娘的房斜对面点了雅间,饮茶吃点心,连花娘都不敢多看两眼,只专心盯紧斜对面的动静。   到底是郎主快到江阴了,假使眼前这关头出了岔子,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领路的怜花叩响了房门,俄而,房内传出一道娇媚的嗓音,“进来吧。”   得了准许,黎青黛推门进去,只见阮十娘正懒散地靠在软榻上,神情恹恹。可当她见来人是黎青黛这般清秀的“白面郎君”,刹那间,阮十娘眼前一亮,调笑道:“郎君好生俊俏啊,要将我们这些女子比下去了。”   边说,还要将一双白皙涂着丹蔻的手,搭在黎青黛的肩上。   头一回接触这样热情的女子,黎青黛手足无措,只得躲开阮十娘的魔爪,无奈道:“我是来治病的大夫。不知你有何不适?”   阮十娘只当黎青黛的反应,当做是没开荤的雏,黎青黛越是想要躲避,她越是想捉弄,媚眼如丝,捏着一把嗓音,“诶,大夫,别躲那么远嘛,如此能看出什么名堂?”   可惜阮十娘白抛了媚眼,因黎青黛压根不懂她的意思。   黎青黛拿她没辙,走近几步,问她有何不适。   这时,阮十娘收敛了心思,面带绯色,才带着些许不大好意思,嗫嚅着道出了原委。大意是,有客人玩得过火,她闪着了腰,照着民间土方擦了药酒,过好几日仍不见好,腰部还是疼痛不已。   大致了解了病因,又看了眼患处,黎青黛问阮十娘,她的腰部从前可曾受过伤。   “不曾。”阮十娘不假思索道。   闪腰本病大抵与膀胱经、督脉密切相连。阮十娘舌淡,苔薄白,脉弦紧,乃是气滞血瘀所致。*   黎青黛用三棱针在阮十娘腰阳关、阿是穴、委中穴等穴道点刺出血,而后用竹罐来拔气罐,以达到疏通经络、行气活血的目的。*   经过黎青黛一番动作,阮十娘明显觉着后腰好受了许多,笑盈盈道:“李大夫妙手回春,令妾佩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   黎青黛迈步到窗边,俯视下头的街道,果不其然,有人在盯梢。   眼看盯梢的人就要和她撞上视线,黎青黛迅速挪开脚步往回走。   “在下,现今却有一事相求。”黎青黛作揖道。   “诶呀,莫说一件事,便是两件、三件,妾也会为郎君办妥的。”趁黎青黛不注意,阮十娘佯装坐不稳扑入她怀中,随后手上摸到些东西,霍然色变。   “呀,你原来是女子?”她瞬时兴致缺缺。   “你、你……好生无礼。”黎青黛愣了愣,猛地抱胸往后退。   思及她还有事相求,黎青黛深呼一口气,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实不相瞒,在下是逃婚出来的,被人逼迫嫁给年过花甲的老翁做填房,有人在外头盯着,我委实走不开身,烦请给个方便。”   “这……”阮十娘犹豫了,毕竟谁也不想无端惹得一身骚。   见状,黎青黛从袖中掏出一根精美的蝶花攒珠银钗送她,“若有人问起我来,只管说是我逼迫你的,将自己知晓的告诉他们便是。”   如此,倒是免了后顾之忧,她不是白赚了一根簪子?阮十娘笑得谄媚,将银钗收下,生怕黎青黛反悔,“好说好说,我帮你就是了。”   阮十娘将怜花唤了进来,让怜花把外杉脱下给黎青黛换上。   怜花虽是一头雾水,但凡是阮十娘吩咐的,她一概照做。   幸好,黎青黛的身量和怜花的差不了多少,换上怜花的衣衫后,再随便用眉黛、口脂涂抹,将两鬓的发丝梳下来些,挡住脸,学着怜花含胸低头走路。阮十娘又往黎青黛的胸口塞了两个馒头,从远处看,要是不大仔细,是瞧不出来端倪的。   与此同时,庄檀静所乘的行船一路畅通无阻,昼夜不停,终于抵达江阴。   有人早早就候在岸边,备下骏马,等庄檀静到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参考《何天佐医论医案集》和《中医适宜技术(互联网+乡村医生培训教材)》。   感谢在2023-05-15 01:51:33~2023-05-18 02: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一身反骨   日渐西沉, 路边的野草晒得耷拉着脑袋。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们,看马常志和高岩两人干坐着,也不叫姑娘, 欲上前搭讪, 都被打发走了。   二人时不时盯着阮十娘房间,见黎青黛许久都未曾出来,马常志不禁心生疑惑, “治个病而已, 眼看申时都快过了,怎地还不见出来?”   猛地想起, 上头叮嘱过的话,说黎娘子狡黠,睿智近妖,不可大意。   “坏了!”   二人疾跑到阮十娘房门前,急急敲响了门。   怜花赶忙去开门,看来人杀气腾腾,不禁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和身后的阮十娘抱作一团。   马常志他们环顾一圈, 哪里还有黎青黛的身影。   “你们要找的人早走了。”阮十娘见他们在搜索什么人,想起黎青黛的话,忙道, “妾都是被逼的。”   “你可知她去哪儿?”高岩人高马大,甚是有压迫感。   阮十娘打了个哆嗦, 低头缩成鹌鹑, “妾是真的不知道啊。”   高岩和马常志四目相视, 脸色皆煞是难看, 不再理会阮十娘她们,急冲冲跑下楼去,问楼下的同寅可曾见过一个小丫鬟下来。待确定大概方位后,二人翻身上马,分开行动,马如离弦的箭矢,飞驰而去。   又传来黎青黛又跑了的消息。   跟随在庄檀静身后的曲梧游,闻言,也不由大声呵斥:“废物!竟连个弱女子都看不住。”   庄檀静目光深沉,神情莫测,带着叫望而却步的高山冰雪的薄凉,摸了摸拇指上的玉韘,旋即冷笑。   当真是好极了。   不过,陪着她玩上一玩,又何妨?   总得叫她彻底死心,杜绝了总想着往外跑的念头。   暮色凄凉,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一位老者驾着牛车,慢悠悠地行驶着,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牛车就停了下来。   黎青黛从躲藏的堆满柴草的牛车中起身,跳下车去,递给老者几个铜板,道了声谢。   即便是那些人发现她不见了,只要是阮十娘等人是受了她的蒙骗,还如实说话,也不会受牵连。   令人发愁的是,该夜宿何处。   孤身一人宿在破庙或是荒野,是不大妥当的,要是遇上半夜行凶的贼匪,那可小命不保。倒不如给几个钱,投宿一户民家。   瞥见有户人家门口还挂着女子的衣裳,中年妇人忙着去收,免得被夜露打湿。   看这中年妇人面善的很,黎青黛便厚着脸皮,恳求她收留自己一晚。   中年妇人也是有女儿的,见不得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流落在外,便答应了。   这户人家人口也简单,中年妇人和她的丈夫有个跟黎青黛差不多大的女儿,还有个年纪稍小的儿子。   用过晚饭后,当夜,黎青黛就和中年妇人以及她的女儿挤一张床。   约莫是和陌生人共眠一榻有些不大习惯,加之总是提心吊胆,担心庄檀静的人随时随刻都会追来,黎青黛整夜都睡得不大踏实。   意外的是,第二天清晨依旧风平浪静,黎青黛都得怀疑,难道是她运气好,还没人追到这处?   但黎青黛也不敢大意,向这家人买了件男子的衣衫,只道是一个女子行路,着女装多有不便。   “这是我给夫君新做的,尚未穿过呢。”中年妇人寻出一件布衣。   灰扑扑的衣衫,布料粗糙,黎青黛的肌肤嫩,磨蹭到有些难受。宽大的衣衫如同个粗布袋子罩在黎青黛身上,像极了小孩偷穿了长辈的衣服,莫名滑稽。   黎青黛也不愿意白吃白喝,天才蒙蒙亮,她留下住宿和饭钱,打算继续赶路。   “煮有豆羹和野芋,不若用些朝食再行路吧?”这家女儿劝她。   黎青黛摇头,“家中有亲人重病,偏我又在外头呆的久,早些回去也好。有劳夫人替我装些野芋,路上充饥即可。”   趁着天色未大亮,光线不大好的时辰,她得抓紧时辰赶路,不能再逗留耽搁下去,唯恐会有意外。   黎青黛打听了一下,再往北走,会有小县城。届时只要找个靠谱些的牙郎,买个过所   往脸上抹了把灰涂黑,再将头发弄乱些,黎青黛毅然踏上行程。   蓦地,黎青黛顿住脚步,认真谛听,好似蹄声渐近,奔腾杂沓,当是不止一匹马。   心怦怦直跳,慌张之感不可自抑地蔓延着,不知为何,黎青黛脑海中映出两个字,那便是躲和跑。   黎青黛当机立断,迅速跑到山石后躲了起来,嘚嘚的马蹄声一阵阵,宛如踩在她心头上,她暗暗企盼他们早些过去。   岂料一众人纵马疾驰而来,却在离她不远处勒马停下。   黎青黛看不到来人是谁,但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到她的耳畔。   “那名村妇……一大早……往这个方向走……”   “依着一个女子的脚程,再快……莫非她躲起来了?”   虽不曾指名道姓,黎青黛大概也能猜到,不出所料,他们话里说的是她。黎青黛不禁紧张得攥紧了衣摆,屏息凝气,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被他们发现了去。   不知怎地,这队人马原地商量的会儿,又接着沿着这条路走。   听到马蹄声逐渐远去,黎青黛脱力地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石,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县城是不能去了,得改道才成。   黎青黛定了定心神,选了别的方向走,纵然是不知前方通往何处,也总好过被抓住。   弯月银牙悬于苍穹这张广袤无垠的黑幕之上,月色凄寒,万籁俱寂,偶有几声虫鸣。硕大的乌云,如庞然大物般飘来,将弯月结结实实地遮蔽住。   前方隐约有灯光如星子般亮着,给黎青黛指引方向。   午后,黎青黛迷了路,本以为会被困在深山老林离过夜,孰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找到人烟,她不由庆幸,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然而,黎青黛没有高兴太久。   犬吠声声,从村落的某个角落传出。   黎青黛霎时紧绷,徐徐回头,只见树影萧疏,投在地面如水藻一般。   “嗖嗖”,火把接连被点燃,将黎青黛包围在中间。   在夜色中待了太久,乍一见了光亮,黎青黛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定睛一瞧,仿佛见了鬼一般,黎青黛脸上登时血色褪尽,脚下确如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星光黯淡,身着玄衣的庄檀静,挺拔颀长的身影隐没于浓如泼墨的夜色里。跳跃的火光落在他冷峻清隽的面庞上,如同入凡尘的谪仙,又如惑人心神的山间鬼魅精怪。   “过来。”庄檀静嗓音淡漠,辨不出喜怒。   他身后是无尽的夜幕,宛如张着利齿,蛰伏已久的凶兽,亟待将她一口吞没。   黎青黛手脚冰凉,血液霎时往脚下涌去。然而环视四周,她早就无路可退。   黎青黛垂下眼帘,既不动弹也不说话,就这般定定的站着,无声地反抗。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即使被抓住,也比被人当做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强上许多。   庄檀静早该知道的,黎青黛对他从来都是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在她柔弱温顺的外表下,从来都是藏着一身反骨。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下午或晚上,还有一章~ 第51章 桂花糕   四下阒然无声, 曲梧游暗中打了个手势,让周围背过身去的侍卫再退一丈远。   夜风清寒,拂动了庄檀静的衣袂。   倏然, 风吹云去, 那一弯浅月从厚重的沉云挣脱而出,将凄惨的月华散落人间。   明暗交错的光线,散落在庄檀静清冷高洁面庞上, 他深不见底的眼瞳, 令人莫名想起暗潮汹涌的暗河,风平浪静的表面下, 潜藏着太多未知的危险。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庄檀静,黎青黛有些百感交集。凝视着男子深邃的眼眸,只觉天罗地网兜头罩下,叫她无处逃离。   黎青黛心里憋着一股气,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和无力。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对峙着。   “再给你一次机会,过来。”庄檀静涵养极好,冷凝的语气中暗藏着势在必得。   越是弱势的小动物, 譬如兔子之类,越是能感知到危险的逼近,深谙自身的处境的黎青黛, 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时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可是, 先前那么多次甜言蜜语骗过他, 他还会信么?   之前面对他时, 黎青黛装得太累了, 再也不愿装下去了。她抬头挺胸,坚定道:“不要。”   在庄檀静权势在握后,鲜少会听到有人对他说“不”字,如此坦然无畏地拒绝他要求的人,黎青黛绝对是头一份。   庄檀静微微一哂,多月不见,她的胆子又见涨不少。   他踱步上前,窒息的压迫感迎面而来,黎青黛却无所畏惧,仍旧倔强地注视着他。   只见庄檀静借着微暗的光端详黎青黛的面容,倏地抬手,白皙细长的手指就要落在黎青黛的眉眼,她撇过脸,他的指尖落了空,蹭过她的面颊,留下一层薄薄的灰。   摩挲着指尖的灰,庄檀静垂下眼帘,似是冷嘲又似是无奈,“怎的又将自己弄得如狼狈?”   黎青黛声如蚊蚋,“不必你管。”   不用他管?   然而她是他的,她的事,他偏管不可。   浓密的睫羽垂下,遮掩他眼底的所有的情绪。   庄檀静忽地俯身将黎青黛打横抱起,不顾怀里的人奋力挣扎,步伐沉稳,径直将她塞进不远处的马车里去。   不论怎么挣扎,都是无用功,黎青黛干脆消停了,只是背过身去不去看他,也不愿意同他说话。   庄檀静忽略她的无视,叫人打些清水来。他生性喜洁,忍受不了脏污,黎青黛脸上涂的那一层灰,他委实看不下去了,不顾她的反抗,一手捏住她下巴,把她的小脸擦个干净。   然她的肌肤细嫩,虽则他擦洗的力道轻缓,耐不住还是蹭红了。   见黎青黛身上还穿着村夫的衣裳,碍眼的紧,庄檀静的眉心蹙的更甚,正欲伸手去解开她的衣带。   却见黎青黛立时坐得离他远远的,双手环在胸前,紧张地觑着他,“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来。”   出门仓促,马车里并未备有女子的衣裳,黎青黛只能将就地套上庄檀静的备用衣物。   他身材高大修颀长,是以他的衣衫套在黎青黛身上,显得她尤为瘦小,衣袍曳地,她只得将袖子挽起来。   黎青黛不知道的是,她低头整理过于宽大的衣衫时,露出的那一段修长莹白的细颈,灯光之下,白得晃眼,庄檀静喉结微动,旋即错开目光,破天荒地饮了杯冷茶。   车厢内静了下来,二人皆不是话多的人,平时若不是黎青黛主动找话头,两人能静坐一整日。   黎青黛不禁纳闷,她又什么不是稀世珍宝,庄檀静莫不是闲的,何必大大费周章地亲自抓她回去?除非……   一个大胆又荒诞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黎青黛准确将其捕捉到。   “你我未曾有过深仇大恨,何故就是不放过我?莫非,你属意于我?”话说到后头,黎青黛自己都觉着有些难以置信,紧接着自己又否认,“是我胡言乱语了,怎么可能的事?”   像他这样的人,竟也会爱人么?莫不是在说笑。   沉默良久,庄檀静声音又沉又缓,“为何不可能?凡事皆无定数,倘使你努努力,有何不能?”   究竟是这世道疯魔了,还是她疯魔了?从庄檀静口中,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黎青黛瞠目,惊讶于他的话语,甚至怀疑他被夺舍了,躲避他的视线,随后干笑着,“如今,你也会玩笑了。”   “我不曾玩笑。”庄檀静古井无波的眼眸凝望着她,无端令人心慌。   她知道,他这是认真的。   黎青黛顿觉荒谬,却无法给予回应。   毕竟对庄檀静这类人而言,施舍给一个乞丐的怜悯,和施舍给猫儿狗儿的怜爱,并无不同。   “我不想跟你回去,只想回到我该去的地方。”黎青黛岔开话题。   方才凝滞的气氛被打破。   “莫要再想了。”庄檀静哪里不晓得她岔开话头的心思,抬起她的下巴,冷笑,“从今往后,我到哪里去,你便跟着到哪里去。”   又过了半响,听她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没有。”庄檀静收手,闭目养神。   那就没话好谈了,黎青黛合眼装睡,不曾想,在马车颠簸中,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半夜到了最近的驿站,虽然破旧了些,好歹也能暂时过夜。   白日里赶路,黎青黛双腿发酸,真的困倦了,被庄檀静抱起放到床上都没有知觉,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醒来时,并不见庄檀静踪影,却发现床头放着两套崭新的罗裙,应当是庄檀静让人去买的。   随手挑了件顺眼的浅碧色高腰襦裙,黎青黛觉得口渴,穿鞋下榻,到最近的桌案寻水喝。   岂料,有盘桂花糕上赫然放在桌面上,黎青黛愣了愣,以为自己是没睡醒,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确定并不是她眼花,而是真的有桂花糕。   黎青黛忽地想到某个人,嘴角微弯,暗自发笑。   一位面生的婢女端着洗漱用具进来,大抵是新买的丫鬟,她颇为娴熟地给黎青黛梳洗。   待梳洗完毕,黎青黛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块儿桂花糕尝尝。   桂花糕留有余温,撒发出清浅的桂花香气,一如她想象中的那般滋润松软,细腻香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8 02:46:44~2023-05-19 00:3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禁忌文学爱好者、小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97发动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山崩   许是庶务繁忙, 一早上黎青黛都不曾见到庄檀静的身影。   这般也好,避免了相见无言时的尴尬。   推开小轩窗,夹杂着暑气的暖气兜头吹来, 黎青黛嘴里喊着闷得慌, 透透气,眼睛却不自觉地向周围扫视,林立的护卫将这座老旧的驿站围得密不透风, 身后的婢女也目光不离她, 真把她当做犯人看着了。   黎青黛心底一凉,蠢蠢欲动的心思歇了大半。也不能出门, 黎青黛情绪恹恹,打不起精神。奴婢见她无趣,便想方设法同她谈天,讲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只可惜黎青黛刚被抓回牢笼,内心正烦闷着,哪里有心情听这些。   庄檀静回来时,便听到丫鬟们的说了这事。但黎青黛心有郁气,始终没给他好脸色, 更不愿同他说话,他骨子里亦是高傲的,两人依旧相顾无言。   等坐上马车时, 兴许是天气闷得慌,黎青黛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既然不能闲着, 便要找些事情做, 庄檀静让黎青黛过来陪他下棋, 她也推三阻四。   “我不会下棋。”一是她是真的不懂棋艺, 二是她并不想面对他,陪他若无其事地下棋。   “我教你。”庄檀静牵她手过来,态度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黎青黛真怀疑庄檀静是不是太过清闲了,竟不去看他的文书,有闲情逸致教人下棋,她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去。   《世本》有云:“尧造围棋,丹朱善之”。自古以来,围棋被世人引为陶冶情操的风雅之事。黎青黛对弈棋兴致寥寥,更多的是将精力放在精益医术上,就更少有机会接触围棋了。   不得不说,庄檀静是一位颇具耐心的先生,声音清冷,但循循善诱,黎青黛在他的引领下,得了趣味,竟觉得这枯燥乏味的黑白棋子变得有意思起来。   抬眸瞥见黎青黛眼神里重新氤氲光彩,庄檀静勾了勾唇角,不动声色地让了她一子,果然,黎青黛笑意更深。   忽地,黎青黛下错了位置,下意识地就想把棋子挪动位置,却被一只微凉白净的手摁住。黎青黛抬起眼帘看去,对上了庄檀静淡淡的目光。   “落棋无悔。”庄檀静道。   “真不能改?”   “不能。”   见黎青黛失落地垂下脑袋,庄檀静心念一动,忽地也不想去管什么规则古训,万事随她欢心就好。   可这想法只存在短短一瞬,就被他给否决了。   下棋久了,黎青黛觉着闷,掀开车帘,抬头仰望天际,如泼墨般的厚重的云翳,如大军压境,随着肆意的狂风吹卷而来,怕是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大雨倾盆,如洒落的豆子噼里啪啦砸下,狂风大作,竟将树枝都吹断几根。   雨下得又猛又急,庄檀静一行人只能找间逆旅暂住一晚。   不曾想,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水坑一洼又一洼,溢出来的水,如潺潺的清溪,顺势流向更低的地方。   建康正值多事之秋,庄檀静不好在外逗留太久,只得等雨势小了,继续赶路,而后到了附近的码头换乘行船。   孰料,马车途径山道时,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降临。   只感觉地面一阵细微的晃动,不远处仿佛传来轰隆的雷鸣,滚滚轰隆作响,穿透朦胧的雨幕,且越来越近。   马眼睛充满骇然,受惊似的地哀鸣着,仰起头颅不听人使唤。马车剧烈颠簸,黎青黛没坐稳,差点就磕到脑袋,幸亏庄檀静替她稳住身形。   还不待问发生何事,只听外头曲梧游大喊:“郎君,山崩了,快躲避!”   不待多言,庄檀静带着黎青黛立刻弃车离去,却见下一刻,一块翻滚的巨石逼近,硕大无朋,瞬时将马车砸了稀烂,当真是惊险无比。   还未来的近松口气,又见无数的碎石混杂着泥浆,黑泱泱一片,如贪婪的巨蟒径直冲人而来。   面对天灾,人的力量无异于蚍蜉撼树,渺小得可怜。   庄檀静带着黎青黛向滚石下落方向的两侧方向疾奔,雨珠铺头盖脸地落下,叫人无法看清前方,冰凉的雨水顺着他们的面庞滑落。   他们躲过了一次次的碎石,但终究还是力量有限,却听庄檀静一声闷哼,脸色登时煞白,但仍咬牙带着黎青黛到相对安全些的地方,才昏倒过去。   雨淅淅沥沥,还在下着。山崩已经停了下来,但碎石和泥沙将前后方的路结结实实地堵住,把庄檀静和黎青黛都困住。   被雨水浸湿了衣裳,身上几乎没一处是干的,冷气钻入肌肤,黎青黛不禁打了个寒战。   血水浸透了庄檀静的衣衫,他本就白的肌肤,现如今愈发苍白,嘴唇渐渐没了血色。   不能再如此了,否则,没被山石埋没而亡,他也会因血流尽而亡。   黎青黛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庄檀静拖到相对干燥些的狭小山洞中。山洞地势高些,雨水流不进来,但仰头就是崎岖不平的石壁。   将身上的衣物撕成布条,黎青黛给庄檀静做了简单的包扎,至少血止住了些。   望了眼天色,黎青黛心思又活络起来。   如今此处只有黎青黛和庄檀静二人,更何况,庄檀静还昏了过去,无人能约束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然而,黎青黛思及庄檀静为了救她重伤,就这般把他给撇下,未免太过无情。她终究太容易心软,无法冷眼旁观让他死去。   纠结良久,不知不觉中,外头的雨似是停了,只是山林里雾气迷蒙,黎青黛看不真切,正欲起身,伸手用掌心去感知一下是否还有雨滴落下。   蓦然间,脚踝处一紧,她浑身僵住。   垂眸看去,原是庄檀静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   散落的鬓发微湿,贴在庄檀静清隽的面颊上,衣衫微乱,湿漉漉地贴着肌肤,隐隐可以看出他清瘦却优美的身躯,显得他如同易碎的白瓷。即使狼狈至此,他风姿依然。   以为她又要逃走,庄檀静一手环住她的脚踝,紧抓不放,眼眸阴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你要去哪儿?”   语气不带一丝温度,让黎青黛心底发慌。   作者有话说:   抱歉了,宝子们,今天咳嗽更严重了,觉都睡不好,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只能暂时更新这一点,吃了药感觉好困,等我好一些,再更新肥一点,拍胸脯保证QAQ   感谢在2023-05-19 00:32:46~2023-05-20 22:0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茶好好喝昂、李醒醒醒 10瓶;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疯子   被人猜中了心思的黎青黛微微发怔, 差点窘涩毕露,道:“莫要乱动,你后背还有伤, 不宜乱动, 我只是想看看雨停了没有。”   漆黑如墨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双深不可测,分明庄檀静不置一词, 但凭借着对他前些时日的了解, 黎青黛明白他绝对是不高兴了。   可他高不高兴与她又有何干系,他又有何权利要管着她?   若换做往日, 黎青黛说不定还会好言哄劝他两句,但今时不同往日,黎青黛身心俱疲,无心且懒得糊弄他,“随你怎么想罢。”   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她径自坐在角落中,蜷缩一团,盯着虚空某处发呆, 昏昏欲睡。   手中的温暖一空,庄檀静微愣,似乎是第一次见到黎青黛这种反应, 望着空落落的手心,他一阵茫然。   庄檀静觉着如今的他, 为何他的这颗心, 会因为一个人而患得患失, 委实太不像自己了。   黎青黛等着庄檀静发作, 谁知他只是起身地走出山洞,过了半响,他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干燥些的木柴杂草,沉默无言地点燃了柴火,两人围在微弱的篝火旁取暖。   衣服湿冷,篝火的温暖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黎青黛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掌心不断摩挲双臂。   几道紫电划过天际,伴随着震天雷鸣,天就像破了一道大窟窿,雨水纷纷而落。   大抵是后背受了重伤,先前又淋了雨,庄檀静的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他压抑地咳嗽几声,后背靠着凹凸不平的湿冷石壁。   不觉间他却烧了起来,眼皮想上了铅,愈发地重,阖上双眸,识海中是炼狱一般幽暗无光,饿殍浮尸遍野,魑魅魍魉现行,刀光剑影不歇。   一身华服锦衣的他褪去了青年的棱角,变回了那个懵懂的稚子,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承欢膝下的无忧岁月。骤然,依偎在父母怀中的和谐画卷被撕裂,化作风中残迹,风过了然无痕。   “原谅我,孩子,父亲也是没有办法。总要有人去流血牺牲……唯有如此,才能保全我晋祚唯一的血脉……”   在父亲的催促声中,他和表弟交换华服,而后父亲带着他踏上了潜逃的路途。   “晋太子在那儿,追!”   前方已无路可退,绝境之下,父亲抱着年幼的他,奋不顾身地投入江中,堙没在澎湃的波涛中。   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狰狞恐怖,化为无数青面獠牙的恶鬼,扭曲的面孔,伸着森森白骨的爪牙,要将他一起带入地狱。   他面前站着的,是年少时面孔的“他”。“他”衣衫褴褛,眼底潜藏着滔天的癫狂,步步逼近,嘴角挂着冷笑,言语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养尊处优、高官厚禄多年,以为披着谪仙的皮囊,学得名士焚香抚琴、玄谈作书,自己便是如他们一般的光风霁月、清高无暇了?”   “我们是恶鬼啊。”   “骨子里冷血无情,合该下地狱的。”   他就像游荡在人世间的幽魂,漫无目的,踟蹰独行,在命运的绳网中挣扎,纵使撞出满身疮痍,浑身鲜血淋漓,也满不在乎。   见庄檀静苍白的面孔透着异样的薄红,黎青黛顿感不妙,伸手去碰,果然触手一片滚烫,她探了探他的脉搏,情况不容乐观,否则有人动他,他又岂能没有反应?垂眸,又见他伤口处还隐隐向外渗血,她不由惊叹,他好生能忍耐。   黎青黛下意识地往怀中摸索片刻,却没有找到本该随身携带的针灸包,她愣了愣神,许是在山崩逃命的时候不慎弄丢了。   她抬头望了眼逐渐阴沉天色,斜风细雨,天际空濛,山林间尽是潮湿的水汽,碧叶上缀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来不及多想,黎青黛用雨水打湿帕子,擦拭庄檀静的额头等裸露在外的肌肤,用以降温,而后一头扎入雨幕中,借着渐渐暗淡的天光,寻找能降温止血的药草。   就在黎青黛刚走后没多久。   一道声音突破重重迷雾,桀桀怪笑,在黑暗深处回荡:“为何还在苟活着?这世间太苦了,你的父亲舍弃了你,而今,她也只想离开你。”   “死了,什么爱恨情仇,一切都不用管了。”   “死了,就解脱了。”   “去死……”   好吵。   游离的双目重新凝聚神采,庄檀静眼前少年时的“自己”霎时破碎成齑粉,飘忽散去。   还有事情未做,他如何甘心就此倒下?   庄檀静倏然睁眼,低低地又咳了两声,扫视狭小的山洞,仍不见黎青黛的身影。   睫羽微垂,眸色深沉如瀚海,庄檀静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又逃走了么。   *   好在上苍还是比较眷顾她的,距离山洞不太远的地方,黎青黛发现了几株具有止血草之称的刺儿菜。刺儿菜别名也叫小蓟,将其连根拔起,妥帖收好后,又以手做遮挡,阻住扑面而来的细雨,又继续去寻别的草药。   冷冷的雨水顺着她肌肤划入衣衫,霎时不见踪影,黎青黛打了个哆嗦。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枉她冒雨在林中寻寻觅觅,不久,她又找到能止血祛寒的艾草,以及泄热解毒的鬼针草等。   可惜她高兴的太早,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土上,身子没稳住,身子失去平衡,兀自朝一侧倾倒,右脚踝处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是阵阵钝痛,黎青黛蹙着秀眉,咬牙尝试着站起来。   不行,她不能就此倒下,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去呢。   以手撑地,她试着站起来,岂料牵扯到受伤的脚踝,痛感让她又脱离坐了回去。   细雨依旧,黎青黛最后爬到大树旁,靠着树借力才勉强能站着。   仰望着突兀森郁的树林顶部,雨水滴落顺着指尖滴落,黎青黛产生了天地之大,却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   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让黎青黛回了神,看到来人,她艰难地挪动到他身边,讶然出声:“还下着雨呢,你怎地来了?”   只是黎青黛的走路时有异样,庄檀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崴到脚了?”   不待黎青黛点头,却见庄檀静一语不发,径直将她拦腰抱起。   黎青黛自然不肯,晃动着腿,想下来,“放我下来,仔细你身上的伤。”   “别动。”庄檀静道。   闻声,黎青黛果真不再动了,唯恐给他增添负担。   庄檀静固执地将她抱回到山洞中,方一落地,黎青黛顾不得崴到的脚踝,先去看他被血红晕染的伤口,不出所料,才有些好转的伤口因用力,又撕裂了些,红的刺目。   黎青黛无奈,“不过是去替你采个草药,又不是跑了,你何必如此着急。”   原来,她不是要离开,而是为了他。   胸腔中溢满了无法用语言诉说的陌生的情绪,是庄檀静前所未有过的。   “你的伤口崩开了,烧也没退,今夜可怎么熬……”黎青黛眼里满是担忧。   不想同他在一起不假,医者仁心,但黎青黛从未希望他会死。更何况,她是不敢同死人待在一块儿的。   深邃的眼眸锁定她絮絮叨叨的樱唇,看起来很软,刹那间,压抑已久的疯狂,如同泄了闸的洪水,庄檀静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上去。   唇齿厮磨,带着些许惩罚的意味。   呆愣愣如同兔子的黎青黛,迟钝地眨了眨眼,她感到自己的唇瓣一定是破了,否则吻中怎么会带着淡淡的腥甜。   突如其来的吻,让黎青黛的神志许久都没有回笼,只好随着他,任索任求。   燃烧的柴火哔波一声,炸开了个火花,细微的声响让黎青黛醒神,双手抵在他的胸膛。   这是一个漫长的,让她几欲溺毙的吻。   庄檀静指尖擦过她唇边细碎的伤口,声音略带沙哑,好似情人呢喃般的温柔,“黎青黛,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我们死在一起就好了。”   要是死了,她便再也不能离开。这世间诸多的纷纷扰扰,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黎青黛身躯微颤,水润的眼显出一丝骇然。   他可真是个疯子。   “莫要害怕,”庄檀静眉目冷峻,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后背,但却驱赶不走黎青黛心间的毛骨悚然,“但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可你那么胆小怕死,还是活着吧。”非得有人要下地狱,那就让他去好了。   但在此之前,谁也休想将他们分开。   沉寂片刻,黎青黛不想再跟这个疯子谈论生死这个话题了,再说下去,黎青黛怕自己脆弱的心承受不来,只道:“你流血了,让我重新帮你包扎一下吧。”   她手脚利落地将草药隔着手帕用石块捣烂,而后将药汁药渣敷在伤处,撕了干净的布条给他重新固定住。   做完这些,忍耐许久的黎青黛,脸色很是难受。庄檀静让她别动,蹲下,而后褪去她的鞋袜,露出一截白皙的腿,他低头,细细观察一番。脚踝的地方确实是高高肿起,显得异常突兀,生生破坏了这份美。   温热的手心抚上她的小腿,引得黎青黛微微战栗。   女子的足本就是极为私密的地方,被一个男子细致地看了,即便是与庄檀静熟识,但黎青黛还是不大好意思地别过脸,而庄檀静眼神沉静淡定,与之截然相反。   “可能会疼,忍耐些。”崴脚正骨这件小事,难不倒本就精通武艺的庄檀静,骨节分明的手一动,在脚踝发肿的地方反向一推。   陡然间的钻心的痛感袭来,黎青黛疼得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正想下意识地咬自己的嘴唇,却直接咬在了庄檀静递来的那只手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0 22:03:36~2023-05-23 02:1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檀六、清河、琪琪486、小枝、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前路   小腿处痛感过后, 黎青黛一阵虚脱,浑身泄了力,胸口不断起伏, 双目涣散地对着山洞顶部。   由于怕她咬到舌头, 庄檀静把手伸了过去,给她咬住。而今洁白的手上平白多出一圈牙印,泛着几缕红血丝, 稍显突兀, 像是完美无瑕的白瓷上多了一点瑕疵,庄檀静却不以为意。   他的目光游移在黎青黛纤细匀称的腿上, 单薄的肌肤下流淌着的血液,他抬了抬手,让她把小腿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神明澈,不带一丝邪念,好似只是单纯地欣赏着什么,好似他的目光能洞彻一切。   残余的痛感还在隐隐发作,痛楚叫嚣着,忽然他掌心的温热传来, 缓解了些不适,黎青黛眼里凝聚了光,她恍然察觉, 余光瞥去,原是他在悉心地帮她套上鞋袜。   后知后觉地, 在他肆无忌惮的视线下, 黎青黛面颊泛起淡淡的热意, 她不太习惯这样, 小腿缩了缩,想摆脱他的桎梏,却见他面无表情,握着她腿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她不大好意思道:“我自己来。”   庄檀静斜睨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玉的指尖微勾她的罗袜,动作利落,很快帮她穿好,甚至熨帖地帮她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裙摆。   她恢复些力气,后背靠着坑坑洼洼的石壁作支撑,默默与他拉开些距离,眼眸带着些许防备,庄檀静莫名觉着好笑。   “你咬了人,该如何?”庄檀静给她看了眼手侧的伤。   都出血了,定是很疼。   黎青黛难以为情,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把手送到他跟前,“你咬吧。”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传来,反而感受到手背一阵温热湿软,黎青黛涨红了脸,仿佛被烫到一半,飞快地把手收回。只是手背上似乎残存着他唇上的温度,擦也擦不去。   看她又想装缩回壳子去的小乌龟,庄檀静在她脑门上力道不大不小,敲了一记,“扯平了。”   随后他拨弄篝火去了。   黎青黛捂着发疼的脑门,敢怒不敢言。她属实想不通,她失忆那段时间,莫不是瞎了眼,否则怎会认为庄檀静是个好人,还是天底下最好的情郎。然恢复记忆以后,她才知道,庄檀静既不是她的情郎,也不是好人,统统都是假的。甚至,她连他的本性都没有完全看破。   黎青黛真的悔不当初。   天色渐暗,潮湿的气息无处不在,想要寻找干燥的柴草更是难上加难,找来的柴草只能省着些用,篝火越发微弱。   因淋过雨,黎青黛身上的衣衫被火熏得半干半湿,夜里的凉风拂过,让人冷得牙齿打颤,眼皮也在打架,倦意随之而来。   不行,不能睡。   瞟了眼庄檀静,他身上热度未消,嘴唇微干,依着石壁闭目养神。   倏忽间,远处似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嚎叫,发出古怪的声响,赶跑了黎青黛的瞌睡虫。   她争着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石洞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危机四伏。她从前上山采药时,什么蛇虫鼠蚁也不过尔尔,但要命的是碰上熊瞎子或大虫,那可是真真要命。   越是无法了解和探知的危险,人们越是对此深感畏惧,黎青黛绷紧背脊,悄悄地牵住庄檀静的一片衣角,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些许安慰。   “害怕么?”庄檀静忽然出声。   黎青黛比了比手势,“就一点点。”   庄檀静嘴角微勾,却没戳穿她,“倘若怕了,准你靠近些。”   比起眼前这人,她更害怕林子里看不见的东西,闻声真的挨近了他,默然等待天亮。   感受到她靠了过来,庄檀静岿然不动,安定如山,让她慌乱的心跟着定下来。   幸而在篝火熄灭前,庄檀静的人举着火把,寻了过来。   “郎主——”   “黎娘子——”   “……你们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间,无数点火把在林子穿梭,唤起了黎青黛的希望,她回了声,“我们在这!”   庄檀静觑了眼她松开的那片衣角,垂下眼帘,沉静如水的眸光似是带着一丝落寞。   到了临时住所,黎青黛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而后有人端来碗姜汤给她,说是预防风寒,她捏着鼻子一股脑灌进肚里去,空腔中似乎还残留着辛辣的味道。   庄檀静的烧退了些,但仍然像个大火炉,夜里黎青黛嫌他热,更怕压着他的伤口,打定睡觉时离他远些。   可惜,次日清晨,黎青黛还是从庄檀静的怀里醒来的,她不禁迷惑了许久。   此时台城内。   梁帝很是器重驸马都尉岑敏修,打猎时也常召其在左右。偶尔,梁帝还会以兄长的身份去调侃这位妹夫,“朕最大的皇子已经会说话和走路了,你与端仪何时才传来佳讯?”   岑敏修面如冠玉,言谈有度,“陛下子嗣昌盛,乃是梁国之幸。近来公主身子不爽,太医曾言,公主需要修养,此时不宜有孕。臣与公主在皆是随心之人,若是子女缘分到了,臣等自然欣喜,但若未到,臣与公主皆不会强求。”   然而梁帝不知道的是,端仪公主早就被岑敏修软禁起来,旁人皆不能靠近,岑敏修却若无其事般与梁帝奏答如流。   梁帝自然不会闲着无事,去打听人家夫妻二人的事。但梁帝又不愿因自己的妹妹,耽误了人家的血脉传承的大事,落下个专横的名声,大手一挥,赐了几个美人给岑敏修。   岑敏修笑着接纳了,回到府中,转头将几个美人打发到最偏僻的院落去,眼不见为净。   打开书房门,沈鸣正优哉游哉地给一盆兰花浇水,岑敏修神色未变,随手将闷关上。   “听闻,曾经让庄檀静大动干戈的那个女人,已经被他给找到了。”岑敏修哂笑,“没料到,我那表兄可真是痴情种呢。”   音调骤然冷峻,暗含不善,“早就该把那个女人给抓起来的,你为何对她屡屡心软?险些误了大事。”   要是将她抓在手里,拉拢庄檀静便多了一份筹码。   沈鸣挽袖,闻言浇水的动作一顿,随后又恢复常态,“自有我的道理。”   这是让他不要多管。   岑敏修冷笑,“你的道理?怕不是你对她有别的心思吧。”   “你对端仪公主也不是如此?舍不得下狠手。”沈鸣不咸不淡道。   他的话让岑敏修一噎,沈鸣的嘴皮子向来很好,鲜少有人能说得过他。   可他也不想在这些无所谓的事上浪费精力。   良久,岑敏修淡漠道:“如果不能将庄檀静拉拢过来,那便毁了他。”   *   一行人坐了客船,紧赶慢赶,日月不歇,才回到建康。   兜兜转转,黎青黛又回到了湘宫巷这座私宅。   私宅里一如往昔,许久未见,纵使梅心、徐老媪有很多话想问,但碍于庄檀静在场,很多话都不敢问。等庄檀静去忙公务了,几人才说上话。   大抵时被敲打过,竹茵和梅心比起从前,更不爱说话,黎青黛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问出些有用的东西,她不由垂头丧气。   徐老媪真心劝她:“恕老身多一句嘴,在外头还得吃苦,虽说现在没名没份,倒不如在这侯服玉食来得自在。不妨就此安心住下,莫要再想着逃走?”   黎青黛笑意浅了些,“往后再说吧。”   这次回来,黎青黛总觉着庄檀静竟清闲很多,得空不是找她进书房学下棋,便是让她在一旁念书,到了夜里还要占了她一半的床,让她有些苦不堪言。   梅心到了婚嫁年纪,家里给她定了亲,央求黎青黛准她离去。   “这段时日,多谢黎娘子的照顾。奴婢祈愿娘子与郎君白头到老,恩爱不疑。”   前一句话尚可,但后头的话便算了吧,黎青黛腹诽。她可不愿同庄檀静这疯子纠缠到老,堪比噩梦还要可怕。   黎青黛赏了梅心丰厚的银钱,足够寻常百姓五口之家一生衣食无忧。   送走梅心后,黎青黛陷入了茫然,怅惘叹息。梅心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而她的前路仍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3 02:12:46~2023-05-24 02:2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哄哄、禁忌文学爱好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金贵   平了南阳王叛乱之后, 梁帝对庄檀静的态度多有试探,君臣之间日渐疏远,而梁帝却对卓怀日益亲近, 但凡敏锐些的人都看得出来庄檀静这是权重遭忌 。   况且, 卓怀因兄弟冯岩被杀,恨庄檀静入骨,在梁帝面前上的眼药只多不少, 庄檀静的处境只会更艰难。更有甚者, 传出梁州、司州大旱,皆是庄檀静错杀冯岩所致, 是上天的惩罚。虽说冯岩确实因触犯军令被杀,但众口铄金,人云亦云之下,再清白的人都得蒙上一层薄灰,无法洗清。   入朝不趋的郑旸便是覆车之鉴,时机不成熟,此时最明智的办法,无非是收敛锋芒,称病不朝, 暂且躲一躲风头。   好几日不见庄檀静上朝,有些人便以为庄檀静正卧病在床惶惶不安,可谁也没料到他正悠哉悠哉地在树荫下挥毫泼墨。   “郎君, 黎娘子快将池子里的鱼霍霍遍了。”曲梧游不禁抹了把汗。   这些鱼多数是庄檀静从梁国各地搜罗来的,还有些是同胡人商贩手中重金购得, 几乎每条鱼都价值不菲, 庄檀静颇为喜爱。专司照料鱼的仆役平日里都是战战兢兢, 唯恐让鱼损坏一块鳞片, 惹了他的不愉。   黎青黛盖因被困在宅子内无事可做,便搬了张矮凳,坐在树底下垂钓,把鱼钓上来又放回去,如此来回反复,乐此不疲,差不多将池子里的鱼都钓过上来一回。   原以为庄檀静闻言会发怒,曲梧游小心翼翼地偷觑他的脸色,却听他嗓音清冽,波澜不惊道:“若她嫌不够,再买几尾鱼来。”   “……”曲梧游应声是。   是了,是他狭隘了,再怎么金贵的鱼,哪里能比得过黎娘子?   不用上值处理公务,庄檀静得了闲,难得雅兴,想要作一幅美人垂纶图。   燕居在家,庄檀静只用根素色发带松松挽着青丝,身姿修长挺立,如松如玉,金灿的日光从葱郁的翠叶缝隙落下,细碎的日影落在他瓷白的面庞上,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笔下,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如有神助,不一会儿,坐在池边垂钓的美人雏形已成,只是美人的脸迟迟未落笔。   “又有鱼儿上钩了,娘子好生厉害。”这是新来侍奉的丫鬟,名唤忍冬,性子活泼,常伴黎青黛左右。   怕日头大,忍冬立在一旁,给黎青黛打伞。   池水粼粼,鱼儿长尾一晃,波光如千万金蛇游动,统统映入黎青黛似秋水般的瞳仁中。黎青黛朱唇皓齿,明眸中好似漾着清风明月,忙收手里的鱼线,少顷,又有鱼儿落在她手上。   她这般鲜活的模样,实属少见,庄檀静凝望着她,胸腔中异样悸动蔓延着,提笔伏案,不消片刻,画中的佳人便有了容貌。   可惜,黎青黛的目光和庄檀静相碰时,她瞳眸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她又变回了内敛寡言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本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她明明对他满满依赖,如今却是相顾无言,心有戒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之感堵在庄檀静的心口。   发现庄檀静在看着自己,黎青黛好心情去了大半,不想再在此处待了,准备将钓上来的鱼放生。   鱼儿重回水中,“噗通”地一声,水花飞溅,洇湿了她的绣鞋。   方要起身,黎青黛踩到水,脚底打滑,重心不稳,将将要栽进水中,却被身后的长臂一捞,搂住纤细的腰肢,立住了身形。   熟悉的清浅气息袭来,很是好闻,黎青黛立时就知道是谁。   “当心些。”庄檀静松手,声如清泉。   黎青黛道了声谢,转身欲要离去,却被人扼住手腕,引得她回首望去。   “你我非要如此么?”庄檀静直勾勾的盯着她,“当真回不去从前了?”   黎青黛愣怔一瞬,怕他生气,又惹得他发疯,便放缓了声调,“你我的开始就是谎言编织造就而成的,何谈从前?兴许你不曾分清你对我何种情感,在真真假假的相处中,对我产生了些许兴趣,是以多有纠缠。待日后你见过比我更加美貌、聪慧、有趣的女子,你就会觉着乡野出身的我,不过尔尔。”   不会的。庄檀静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不会再有任何女子,亦如她一般了。   “而今的你因不甘心而放不下,将我囚于此。来日欢情褪去,你又该怎样?”黎青黛又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好聚好散。”   庄檀静城府深沉,黎青黛从未看透过他,她不会痴傻到,将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她的人手中。   庄檀静目如点漆,深邃如幽潭,仿佛多看一眼便忍不住沉溺进去,面容清逸俊秀,颇具迷惑性,让人放下心防,“既然你的心不在此,你走吧。”   骤然黎青黛聚满了光,但又因他的下一句话熄灭。   “你以为,我会这样说么?”庄檀静轻飘飘一句话粉碎了她的企图,“做梦。”   眼皮懒懒一掀,他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冷峻,眼里满是狠厉,汹涌的浪潮显露出莫测的暗礁,“强扭的瓜,无须管他甜或不甜,到我手中,就是归了我,旁人休想染指。”   说话间,他握紧她手腕的力道无意间收紧,好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揉进他的身体里。   “疼。”黎青黛想要掰开他握着的那只手,可他如此固执,她哪里能掰得开。   黎青黛只好示弱,以退为进,怯怯地望着他,眼眸水光潋滟,眼眶微红,“你别这样,我会害怕。”   话他是听不进去的,看来不能再刺激他了。   庄檀静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手上的力道,悉数敛去戾气,看了眼被她抓红的手腕,痕迹不算深,但由于黎青黛肌肤嫩,纤细的腕子留下的红痕很是刺目。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不由懊丧,将她拢入怀中,仿佛揽住易碎的珍宝般小心。   庄檀静如同再寻常不过的翩翩公子,仍是矜持清贵,只不过微颤的睫羽,出卖了他的内心,“别怕我。”   “不许怕我。”   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在人前,他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庄檀静。只有她,才能看清真正的他。   *   岑敏修接到庄檀静酒肆一叙的邀帖时,微微诧异,但还是欣然乘车赴约。   他在到时,庄檀静望着窗外的景致,听到有人推开门近来,转身看去,只是神情仍是淡漠,“驸马都尉,还是称呼你为表弟?。”   说话的语气平静,和吃饭喝水也无什么不同。   闻言,岑敏修眉梢一挑,眼底没太多惊讶,“你猜到是我了?”   凭着庄檀静的人脉和能力,想要查出是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也没有想一直瞒着。   “突然出现在建康的陈老三,以及那些莫名出现的信,是你做的吧?用来试探我。”   岑敏修笑了笑,“不错,是我。”   “我并不想掺和你的事,往后不要再送信来了。”说罢,庄檀静欲离开。   “你父亲千方百计想要维护的晋祚,你也全然不在乎?”   庄檀静脚步微顿,面容冷凝,“与我无关。”   “替弑父凶手卖力,巩固疆土,为了一身荣华,竟是连仇都不报,午夜梦回,也能无愧于心? ”岑敏修也没了和颜悦色,冷声道。   无人看见庄檀静藏在广袖下因隐忍微微发颤的手,“那又如何?”   “你会后悔的。”岑敏修别有深意地笑了。   “如果你胆敢在我身上打主意,尽管一试。我会叫你后悔来这世间。”却见庄檀静眼中迸发彻骨的寒意,深冷凝视他一眼,表面沉静如往昔,最终头也不回离开了。   *   饭后,庄檀静处理案牍文书,让黎青黛在一旁磨墨。   磨墨太过枯燥乏味,黎青黛不一会儿烦了,见书房卷帙种类繁多,得了庄檀静的准许,黎青黛索性拿本书翻阅解闷。   看着高大书的梨花木书架中陈列的本本书籍,黎青黛寻思着此处书这般多,也不知可否有治一治庄檀静的疯病的,免得他没回都吓着她。随手抽中一卷书,却翻落了一张信。黎青黛弯腰拾起,仔细瞧了瞧,信上有磨损的痕迹,显然被人经常翻阅。   黎青黛觉着有些眼熟,多看几眼后,才发现赫然是先前庄檀静去平南阳王叛乱时,她给庄檀静写的“表达相思情意”的信,里头的内容极为肉麻,叫黎青黛起了一身疙瘩,觉着羞耻得紧,不忍再看第二遍。   这信怎会出现在此?   她和庄檀静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信可留不得。   正打算偷偷摸摸地将信销毁掉,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抽走。   “还给我。”黎青黛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可庄檀静仗着身材高挑,把信高高举起,偏是不让她碰到。   “这是某人写了给我的。”庄檀静不肯让步。   算了,她不要了。这信,他若喜欢,只管拿去。   耍她有意思吗?黎青黛气的几乎牙痒痒,恨不得给他一拳头,但碍于他武功好,一直不敢动手。只能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去搭理他,只留个后脑背对着他,像极了气急败坏却不敢反抗的兔子。   不气不气,黎青黛告诉自己,不能同一个随时会发疯的人计较。   庄檀静见她发怒的模样,唇角微弯,将信收入怀中,放置妥帖。   这是某个小骗子花言巧语的证据,可不能弄丢。   余光瞥到庄檀静残余的笑意,让黎青黛觉着恍惚。她很极少见过他笑,原来,他和普通人一般,还是会笑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4 02:28:50~2023-05-26 02:3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哄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摇光 6瓶;檀六、清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吃味儿   黎青黛发现庄檀静繁忙了许多, 白日里见不着人影,时常与府中幕僚商议到深夜。   有时,庄檀静回来得晚, 睡意迷离的黎青黛嫌他冷, 蜷缩进床里侧,不自觉离他远远的。   看着黎青黛呼吸均匀酣睡的模样,很是乖巧, 庄檀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 她梦中蹙了蹙眉,他便不再闹她。   尽管庄檀静不习惯与旁人同床共枕, 但只要想到同他在一处的是黎青黛,他觉着,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不懂情爱,甚至也曾对情不屑一顾,可时至今日,初涉情爱,他茫然了,为此写信求教过老友卓其山。卓其山在心中笑他,你也有为情困惑的时候。   因那人欢喜而跟着欢喜, 因那人身处险境而担忧。倘若一日不见那人,便会觉着心间空落落的,见了那人之后, 胸中的烦闷躁郁顿时烟消云散……情之一字难解,但大抵是如此吧?   次日一早, 黎青黛的身侧是空的, 余温已经散去。   即便是再迟钝, 黎青黛也隐隐约约能感受到风云涌动, 有翻天覆地的大事要发生。但庄檀静很少会在她面前提起政务,黎青黛也装作不知道。   然而黎青黛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偶然间,黎青黛发现庄檀静其实睡眠极浅,夜间她翻个身,他也会警醒。可庄檀静在黎青黛面前维持着尽量平和的面貌,就在黎青黛以为他已经恢复正常时,却遇到了令她心惊的场面。   有天夜里,黎青黛口渴醒来,却窥见庄檀静坐在锦帐外,默然地擦拭长剑。霜白的月华透过纱窗,乌黑如云的长发垂落在他肩头,他整个人被淡淡月光笼罩住,动作斯文优雅,如若忽略他手中握住的是剑,会叫人以为他误落凡尘,月下抚琴的谪仙。   森寒之气窜上黎青黛的背脊,她呼吸微乱,呆愣愣地望着他,不觉间汗毛竖起。   似是察觉她醒了,庄檀静抬眼,望着她这处,不紧不慢地把剑收回剑鞘,起身向她缓步而来。   “醒了?”他掀开床帐,深沉的眼眸盛着月的清辉。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黎青黛心提了起来,别过脸,闷声道:“口渴得紧,想喝水。”   俄顷,就见庄檀静就端了杯温水过来,黎青黛接过饮下。   纠结了一番,黎青黛忍着惧意,还是开口问了,“方才,你在做什么?”   庄檀静俯身,指尖轻柔,帮她将贴在面颊的几缕发丝挂在耳后,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你不是都瞧见了么?从前,我稍稍睡沉了些,刺客的刀剑便到了枕边,自此以后,我的床榻边就悬着一把剑。每至深夜无眠时,瞥一眼床边的剑,能使我能安心下来。”   他这样的人,是不配睡得安稳的。   兴许因为面对的人是她,他才有兴致说出这些话。   而后,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异样,“吓着你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莫怕,我永远不会拿剑对着你的。”   只要你肯听话。   惶恐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怜悯。黎青黛年少时受过不少白眼和排挤,也有过怨恨,但因为有师父的悉心教导和呵护,黎青黛的心中始终对这世间抱有善意,怀有仁心。   师父说过,别人怎么待你,那是他们的事,不要理会,不要在意,若别人想害你,你要会反击,只是切莫伤天害理,无端害人。可当黎青黛到建康走一遭后,发现这滚滚尘世本就有诸多不可理喻,你不欲去害他人,他人却处心积虑想着怎么伤你性命。   黎青黛五味杂陈地望着庄檀静,压住心底的凉意。她叹息,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埋进他的胸口,呼吸着独属于他的清浅气息,闷闷地嗯了一声,“往后你可不能再这般吓人了,怪叫人害怕的。”   冷峻的眉眼凝聚了柔和的光,庄檀静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应了声好。   在没有认识黎青黛之前,庄檀静只觉这世间的情爱无趣至极,床第之事更是粗鄙恶心。但在认识黎青黛之后,似乎与她亲近,并不令他厌烦,反倒是有几分愉悦。   难道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情之滋味?   黎青黛打了个呵欠,眼里蒙上一层泪雾,见天色未亮,脱口而出,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天还黑着,没睡足,白日里会没精神的。”   她可能只是随口一问,这话里并没有太多关心,但不妨碍庄檀静心间涌动着奇异的感觉,亟待着他去做些什么去消释。   庄檀静倾身,在黎青黛的额间落下一吻,无关任何情|欲,而后微凉的唇往下,捧起她的脸,与她唇齿相依。   突如其来的吻,彻底赶跑了黎青黛的瞌睡虫。她睁圆了杏眸,脑子混沌,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会演变成现在这状况。   待一吻毕,黎青黛就如蒸熟的虾米,浑身发软,仿佛连呼吸都是烫的。   看着她唇瓣水润嫣红,眼里迷迷糊糊,好似很好欺负的样子,庄檀静用拇指擦去她唇边的水迹,倏尔一阵轻笑。   黎青黛羞愤地推他一把,把自己埋进柔软的锦被中,不肯再看他。   庄檀静将她从被中捞出,态度强硬地与她纤细的手十指交缠,紧扣住不放。   昏暗中,庄檀静眼眸一沉。   黎青黛,你愈是那么容易心软,会让我愈发贪心的。   庄檀静得空了就来陪黎青黛,奇珍异宝、华美衣饰都毫不吝啬地通通送与她,闲暇同她说说话,虽然她不大乐意搭理他。   忍冬和徐老媪说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庄檀静一般大方爱惜女子的郎君,这世上已然不多。   可她们哪里能知道,她不能出门,不能见友人,庄檀静恨不得将她锁住,不叫外人看见,心里唯有他一人才好。她好像成了他的所有物,不能忤逆他的心意,献血喘不过气来。   从旁人眼中,两人分明是亲密无间,但唯有他们自己清楚,其实是心思各异,同床异梦。   庄檀静处理公文,黎青黛则在一旁捧着医书研读。   门外突然响起曲梧游的声音,“郎君,何将军的下属萧君尧求见。”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黎青黛呼吸微滞,手里的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庄檀静瞥了眼她,不动声色道:“带人进来。”   婢女将纱帐放下,萧君尧被人引了进来,隔着层朦胧的纱帐,他躬身行礼,有条不紊地何成斌交代的事说出,并将何成斌的亲笔书信奉上。   “……戴均率众流民进驻京口……似有不臣之心。”当初南阳王叛乱,势不可挡,梁帝所倚重的卓怀却被击溃,恰逢流民帅异军突起,护卫京师,给庄檀静统领的军队争取了时间,才能一举歼灭反贼,卓怀便和戴筠为首的流民帅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意间瞟见庄檀静身边好像还坐着个女子,身形与黎青黛颇为相像,萧君尧晃了晃神,原本流利的话语变得磕绊,还说错了几个字。   黎青黛神情恍惚,像是对纱帐对面的人望眼欲穿。   他们的表情庄檀静都尽收眼中,他讥诮地勾起唇,倒显得是他棒打鸳鸯了。   庄檀静抓住黎青黛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带入怀中。   她冷不防惊呼一声,医书也随之落地。   她的呼声不大,但被萧君尧捕捉到了,刹那间,他的宛如被人揪住。   不对,青黛不是早逃出去了么,那名女子,应当不是她。萧君尧自我安慰。   上回黎青黛出逃,其中未必没有萧君尧的一份力,庄檀静心知肚明,只是因她而有所顾虑,不予计较。   黎青黛手指紧攥住庄檀静的衣袖,睁着湿漉漉的双眼恳求他。   终归是舍不得她伤心的,庄檀静并未为难萧君尧,而是放他回去。   师父教会她如何治疗人身体上的病症,却不曾告诉她心上的病该怎样去治。   但她不知晓,庄檀静早就病入膏肓,而她自己却是他的药。   庄檀静勾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你很在意他?”   一种陌生且奇异的情绪漫上他的心头,好似名为嫉妒。   相识许久,黎青黛能看出,他身上泄露的隐隐杀机,她心神紧绷,唯恐说错一句话,只能尽力稳住他,“我与萧君尧自幼一同长大,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年少时被人欺负,一如兄长般护我,是他在为我出头,我很是感激他。 ”   黎青黛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徐徐道:“话说起来,若我与萧君尧在一处,老是吵吵闹闹,就没一刻消停的。萧君尧仗着比我大半岁,时而拿我当小弟差使,让我代他做功课,讨厌得很。”   庄檀静默然,听着她诉说从前。   他确实不会对萧君尧做些什么,不为其他,只是不愿叫她伤心。莫非情会让人昏了头脑,让向来肆无忌惮的他变得束手束脚?   但名为嫉妒的情绪的的确确提醒他,过去十数载,陪在黎青黛身畔的,是萧君尧;参与黎青黛过去的,也是萧君尧;能得到黎青黛信任的人,还是萧君尧……他们是青梅竹马,曾经两小无猜,而他呢,他又算什么?   察觉到庄檀静情绪不对,黎青黛心口一紧,忙仰头亲了亲他面颊,戏谑道:“你何故不说话,难不成是吃味儿了?”   庄檀静捏着绵软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淡然道:“确实如此。”   他竟然会承认嫉妒?   黎青黛蓦地一僵,一时间不知作何答复。   作者有话说:   真不好意思,我码字速度跟龟爬似的,从下午四点写到凌晨十二点,才写了三千多,呜呜QAQ   感谢在2023-05-26 02:38:11~2023-05-28 00:0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雪花不会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哄哄、禁忌文学爱好者、3915993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手段(修,新增一千字)   气氛变得凝固。   他本是冷清冷血的怪物, 浑浑噩噩,从不晓得情为何物,是她闯入他的心房, 那她便要承受那样的后果。   凝视着黎青黛错愕的容颜, 庄檀静抵着她的额头,深沉的眸子将她牢牢锁定,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从今往后, 你有我便够了, 不许再念着旁人。”   “可是……”   他冷漠的目光让她遍体生寒,黎青黛启唇, 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他白净纤长的手指点住红唇。   “休要说些叫我不悦的话。”庄檀静态度强硬,他向来我行我素。   理智告诉黎青黛,此刻不宜激怒他,即便心中极为不满。   如此相安无事一段时间,直到那日,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入了秋,天气渐凉,前两日才下过雨, 屋内潮湿得紧。等放了晴,趁着天气好,黎青黛让忍冬、竹茵她们将屋内受潮的书卷典籍都搬出来晒晒, 免得蛀虫。   黎青黛也坐在院子里晒日头,暖金色的日光笼在她身上, 她眯着眼, 照得她白皙的肌肤显出淡淡的红晕, 周身懒洋洋的。   院里的人都忙碌起来, 暂时无暇顾及她。忽地,前方投下一片阴影,恰好挡住了日光,黎青黛不满地蹙着眉头,睁开眼,就见一个面生的丫鬟给她递了杯热茶,“请娘子用茶。”   黎青黛接过茶水,却没有碰,只疑惑地打量她,“你可是新来的,为何不曾见过你?”   丫鬟笑了笑,“奴婢半月前才来的,在外院洒扫,没福气在娘子跟前伺候,因此娘子才没见过我。”   而后这名丫鬟谨慎地环顾四下,见暂时无人看过来时,才小声道:“一位姓萧的郎君让我来见见娘子。”   听到带着“萧”字,黎青黛心跳如鼓擂,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她冷静下来,从容道:“告诉他,我很好,不必挂心,更不必来寻我。”   那名小丫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心思细腻的竹茵发现,瞬时低头不敢多言。   “我记得你不是内院的。”竹茵审视着她。   黎青黛替她解围,“是我让她过来倒茶的。”   竹茵笑吟吟道:“是我等疏忽了,竟忘了娘子。”转头又敛了笑,让那名丫鬟下去。   白日里的事,黎青黛她们自以为做的隐蔽,实则早已被人察觉。   傍晚,庄檀静和幕僚从书房里后,就有人将此事告知于他。一字一句传入耳畔,庄檀静垂下眼帘,瞳眸森冷漆黑。   随后,他神色如常,朝着黎青黛的院落走去。   黎青黛如慵懒地窝在小榻上,一旁的忍冬正滔滔不绝地讲述街头巷尾的邻里逸事,听到有趣的地方,她乐得眉开眼笑。   见庄檀静进来,忍冬顿时变得拘谨,向他行了个礼。   “退下吧。”他道。   忍冬如蒙大赦,片刻不敢耽搁,就退了下去。   黎青黛掀起眼帘瞥了眼他,随后低头玩弄裙摆上的香囊,也不愿同他说话。   无视黎青黛不情愿,庄檀静揽她入怀中,语调平缓道,“我已经将萧君尧调出建康,到别处军营历练。”   见她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庄檀静又添了句,“会有人看顾他的,你放心便是。”   但并未让黎青黛感到安慰,积攒许久的愤怒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从心底冒出。   又是这样,他又擅自替他人做了决定。   之前为了不让她离开,他以金玉为囚笼,将她困在方寸之地;现如今为了独占他,他将她的翅膀折断,不让她接触任何人……她步步退让,只能换来得寸进尺。   她错了,且大错特错。以为忍让会让他收敛,不曾想换来却是变本加厉。长此以往,她会疯掉的。   捏着香囊的手不断收紧,黎青黛不打算再逃避了,索性今日把话说清楚。   “庄檀静,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总想着离开么?现在,我便告诉你。”黎青黛从他怀里挣脱。   “从前我千方百计想要逃离你的身边,是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杀我。我每日都在担惊受怕,唯恐我变得毫无用处时,你会毫不犹豫地要了我的性命。后来,我确定你对我还是有些许情分的,但你的漫不经心,仍叫我不安,让我以为,我不过是猫儿狗儿一般可有可无,逗你欢心的玩物。”   庄檀静一言不发地听她倾诉,敛下眉眼。   没有歇斯底里,黎青黛情绪平稳道:“而今的你,还是执念太重,依旧不懂我的心。我是人啊,不是什么逗趣的玩意。倘若你真心地爱惜我,又岂会不在意我的感受?我不确定,你对我是何种情感。可我不信,你这般冷情的人,可是真的会将一个人放在心上?   所有的话都倾吐出来,她顿感轻松许多,只是长睫微颤,泄露了她此时的惧。纵然如此,还是强忍着,仰头直视他,“好了,我言尽于此,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其实,最后这句话甫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逞一时口舌之快了。瞧庄檀静那疯魔的样,该不会真的要杀她吧?毕竟覆水难收,话说都说了,也不能再吞回去,便随他去好了。   听了她这一番话,如兜头浇了一碰冷水,庄檀静沉默良久,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抿了抿唇,“与我在一处,你当真忍无可忍?”   出乎黎青黛的意料,庄檀静竟如此平和,注视着他清隽的面孔,她真心实意道,“我身居白屋寒门,胸无大志;而你贵极人臣,心存鸿鹄之志。不论是出身还是脾性,我都与你皆是霄壤之别,本就不般配。烦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高抬贵手?放过她?   内心一片寒凉,庄檀静冷笑,忍着席卷的怒意,偏生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大道理,“继续,你还想说什么,只管说,我听着。”   黎青黛以为他听进去了,继而道:“世人求家宅安宁,讲究门当户对,竹门配茅茨,朱门配绮户。经年以后,来日你若遇上了与你才情相当、志趣相投的贵女,便会觉着我不值一提。”说到最后,喉头不由微微发涩。   “说完了?”庄檀静白净的面容阴郁,眼底潜藏的戾气迸发而出,他步步紧逼,让黎青黛无路可退,终于困在他的双臂内。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呼吸交错,空气有些粘稠。   黎青黛在角落缩成一小团,怯生生地斜视着他,心怦怦直跳,舌头都捋不直,“你……你要作甚?”   瞥到他手臂下有空隙,她弯身想从底下钻出去,眨眼就被他给抓回。   庄檀静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从袖中取出匕首,塞到她手上。   他清冷淡漠的眉眼,此刻染上几分不羁的狂恣,什么礼法规矩统统置之身后,恍若引人沉沦的堕仙,“黎青黛,你听好了,纵然这尘寰有千千万万个显赫雍容的贵女,我也只要你一个。若你觉着从前我亏欠了你,现在,我允你讨回来。”   冰凉的匕首让黎青黛不知所措,脑袋发懵。   按在她肩头的手,顺着她肩膀的弧度,从皓白纤细的脖颈往上,直至他微凉的指尖探进她浓密漆黑云鬓中。他稍稍用力,黎青黛被迫扬起头,微微抬起下颌,不得不与他对视。   混沌中,她怔怔地看着庄檀静将匕首拔出鞘,刃口泛着冷光,而后使刀尖对准他心口。就在匕首即将没入他的胸口前一刻,黎青黛恍然回神,把匕首扔到地上,心神颤动,嘶声大喊:“你莫不是疯了?”   黎青黛动作虽快,但匕首锐利无比,仍划破了庄檀静心口的皮|肉,猩红的血霎时染红他的衣袍,仿若盛开的红牡丹,妖冶且刺目。   庄檀静好似不知痛觉一般,额头抵着她的肩膀,无所谓地轻笑,“你应该再扎深一些的,这样才解恨。”   他可真是油盐不进,她那些肺腑之言怕不是白说了。   “你冷静些。”黎青黛双手微微发颤,劝他道。   “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识得我。”   黎青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我可不会因此而怜惜你。”   “我知。”   *   卧雪居内,博山炉内兰香袅袅。   平生第一次因情而陷入茫然,庄檀静议事时竟然出奇地走了神。   崔恒发觉他没有听自己说话,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嘲弄,“稀奇稀奇,你竟也会分神。”   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庄檀静面色苍白,侧目看向窗外的景色,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少顷,他收回目光,问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若是一名女子只想离去,该如何将她留下?”   “你可问对人了。”崔恒眼珠滴溜一转,立即想到什么,试探地问道,“莫不是你同小嫂嫂闹了别扭?”   庄檀静抿口茶,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还真是这回事,崔恒幸灾乐祸,“你也有今日!”   庄檀静冷睨了他一眼,崔恒只当没瞧见,讪皮讪脸地给他出谋划策,“要留住人的手段颇多,若卑鄙些,强取豪夺后再金屋藏娇也未尝不可。但那是下策,正所谓凡事攻心为上,要想天长地久,那得以心换心……”   距那日开诚布公后,黎青黛一连好几日,都不曾见过庄檀静的面,正当黎青黛又以为,他今夜又去书房安寝时,他忽然出现了。   庄檀静知晓自己的皮相好,亦懂得如何用皮相去诱惑她,让她心软,他低首,吻了吻她的手背,“我们重新开始吧,如同当初那般。”   他俊秀的容颜因失血略显苍白,“或许我不是个好情郎,那我便学着怎么去做。”   假使能让她心甘情愿伴他左右,他愿意竭力克制将她藏起来独占她,让她永远不被旁人窥伺的欲|望。   这是最温和的法子。   如若她仍是不愿,他还有别的手段,她总会答应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8 00:03:27~2023-05-29 04:0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干锅土豆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折腾   也不知庄檀静又在耍什么把戏, 黎青黛防备看着他,略带讽刺地笑了,“当初?当初你这个情郎都是假的, 哪里还能回到过去?”   谎言拼凑而成的美梦, 不过是一戳就破的泡沫,亦如他们的伊始,纠缠不休, 早已分不清孰真孰假。   “只要你肯。”庄檀静黑黢黢的眸子凝睇着她, 长指轻抚她的面颊,指尖是她的细腻。   黎青黛闻言低头不语, 她可不敢再信他。回想起从前种种,恍如隔世,到底是有些事情深究不得。   “你不是想要自由么?”庄檀静温声诱哄她,“若是真的无法再续情缘,我便赠与你钱帛,不再纠缠,放你归去。”   话音刚落,黎青黛的眸子奄奄一息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像是缩成一团的小刺猬伸出试探的小脚,“你说的可是真的,不是在诓我?”   “应承你的事, 向来说到做到,何曾骗过你?”庄檀静面不改色道。   “可有期限?”这得问清楚, 难不成回不到过去, 她就得一辈子陪在他身边?这折本的买卖, 她可不做。   庄檀静心里觉着好笑, 难为她还警醒着,没被含糊过去,忘了期限,他如玉的手指勾起她的一缕青丝,对比下黑白鲜明,他低首轻嗅发梢的清香,“两年?”   “太久了,一年。”黎青黛蹙眉,认真地与他讨价还价。   “一年半,不能再少了。”   “先前都是为了讨好你,假意温柔,当不得真的,你都不晓得我真正的性子有多糟。大抵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厌烦了我,要打发我走呢。”黎青黛煞有介事道,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怎料庄檀静反应平平,仿若她说的都不在他关心之内,“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如此一来,反倒是黎青黛没了脾气。   *   登基至今,梁帝从未如此舒坦过。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郑旸一族被斩草除根;碍眼的庄檀静、承平侯势力被制衡打压;桓太后自打桓丞相乞骸骨返乡后,便一心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合他心意的卓怀从不忤逆于他,是用得最趁手的刀……   临深履薄二三十余载,梁帝恪守君臣之义,为子之德,以仁德之君为己任,压抑得太久了,他偶尔也会有松懈的时候。   “沈鸣,拿丹药来。”   沈鸣从瓷瓶中倾倒出一粒丹药,连同温热的茶水,一并递到梁帝手上。   暗红色的丹药在灯辉在泛着莹莹光泽,梁帝捏着这枚小小丹药端详半响。   近来精力不济,多亏有了这丹药,才让他恢复生龙活虎。然常服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这道理梁帝也不是不明白。但梁朝自夺得晋国天下后,皇嗣多有夭折,活不过三岁,加之连绵不断的天灾,叫群臣心思浮动,怀疑是不是天谴。丹药让梁帝更有精力去处断政事,宠幸后妃,终究是有了依赖。   沈鸣觑了眼他,好似忠心提醒道:“陛下,太医令曾言,丹药可不能多吃。”   “啰嗦。”梁帝不耐烦地皱眉,将丹药就着茶水吞下。   不一会儿,梁帝眼前恍惚起来,在沈鸣示意下。一位婀娜美人近前来,她的眉眼酷似丽贵嫔,笑起来时又有三两分肖似那名只有几面之缘却芳魂早逝的医女,她娇柔地唤了声“陛下”,让梁帝顿时酥了骨头。   珠帘后响起暧昧的声响,沈鸣眼底掠过一丝嘲讽,随后消弭无踪,他低眉顺眼,识趣地退了下去。   为了早些叫庄檀静厌烦,黎青黛开始不遗余力地折腾他。   讨人欢心不已,惹人憎恶还不简单?黎青黛如是想着。   一开始,黎青黛嫌衣裙首饰少,嚷着要添首饰。岂料庄檀静眼睛都不眨,大手一挥,直接让各大珠宝银楼的掌柜将店铺里最贵最好的珠钗头面送来,不拘价钱,又差人送来了各色时兴的绫罗锦布,寻建康城内最好的裁缝上门给黎青黛做衣裳。   没将庄檀静的库房搬空,倒先是她的箱子塞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银玉饰、和璧隋珠,以及穿不尽的锦衣罗裙,西域来的香料奇珍,让她霎时发了愁。   看来庄檀静家底雄厚,即便她将自己折腾累了,那些奇珍异宝于他眼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毫毛而已。   于是,黎青黛又对吃食挑三拣四,说这个不合胃口,那个味道不好,不大愿意吃东西,这可愁坏了徐老媪她们。   这事儿传到庄檀静耳中,他没说什么,便遣人从各大酒楼找庖厨。   先是千金一掷只为博美人一笑,奉上天下珍宝,后又为让美人开怀费尽心力找厨子,这让建康众人愈发好奇,这位美人是何等绝色,竟叫庄檀静为她折服。   “黎娘子乃是沅州人士,若是会做那边的菜,兴许黎娘子会开怀些,多用些饭菜。”有人出主意。   倒是不无道理。   不料,即便是千辛万苦寻到沅州那边的厨子,黎青黛也并没有多用些饭菜。殊不知,黎青黛宁愿忍腹内饥饿,也不愿多进食,每日只能偷偷塞几块点心填肚子解馋。   瞧着她日渐消瘦下去,先前做的衣裳宽大许多,庄檀静心疼之余也颇有些无奈。   她想折腾他,他心知肚明,但若是以折损她身体为代价,那可不依。   庄檀静索性褪去大袖外衫,挽起衣袖,露出结实白净的手臂,打算为她亲自下厨,道:“若你不喜旁人做的吃食,我便亲自下厨,做与你尝尝。”   庄檀静也只是略会做几道简单的菜,但出人意料地味道不错。   是了,他从前做的烤鱼就挺好。   这不禁勾起了黎青黛的好奇心,如他这般矜贵的人,他那双抚琴弄墨的手,竟会有这般好厨艺,“世人常道,君子远庖厨。你怎会做这些?”   莫非是天赋,他做什么都能做好?   庄檀静眼眸浮现淡淡笑意,“我也曾落魄过一段时日,会做点吃的,也不算稀奇。”   竟有这回事。黎青黛眼底充满探究。   “你若想知道,往后我自会与你说。”拿玉箸给她夹了菜,庄檀静眉眼俊秀清冷,高深莫测地凝视着她,话头一转,“忘了告诉你,我的菜,你若不肯多吃些,我是要讨些好处的。”   他那深沉的瞳眸仿若深不见底,叫黎青黛一哆嗦,不敢多瞧,埋头吃饭去。   只是次日晨起,忍冬伺候黎青黛梳洗时,发现她嘴唇肿了些。   黎青黛只能讪笑,“近来虚火旺盛。”   一旁竹茵的却笑而不言。   随后黎青黛又换了策略,坦言嫌弃院落太小,陈设布局不如她意,初闻时庄檀静反应平淡,第二日却雇了能工巧匠,将她所在的院落居所大刀阔斧地从头到尾修整一番。   然而此次,黎青黛却赔上了自己,只因原先她住的院落要重新布局,她直接被安排到庄檀静的主院卧雪居去,与他朝夕相对,无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黎青黛不由气馁颓然,黔驴技穷之感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9 04:08:37~2023-05-30 11:4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禁忌文学爱好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打搅   清清冷冷的卧雪居, 迎来了第一位女主人。   陈设简雅的卧房添了梳妆台,脂粉香膏齐全,悬挂衣物的椸架上多了女子的各色的锦衣罗衫, 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又开辟出了新的库房, 用以存放黎青黛不计其数的珍宝。   初初搬到不甚熟悉的地方,黎青黛有些许不习惯。   洗浴时,黎青黛不喜身边有人, 便让侍女们在外头等候。   回想这几日的折腾做作全是徒劳无功, 黎青黛就一阵心累。   浴池的热水源源不断地从白玉鱼嘴中吐出,所以浴池里头的水一直都是温热的。   兴许是在深秋天渐凉时泡一次热汤太过舒适, 抑或是她真的疲惫了,在温暖的浴汤中,在升腾的热气中醺然,她趴在浴池边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庄檀静回到卧雪居时,见竹茵和忍冬等人围在湢浴旁嘟囔。   “娘子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多了,也没个声响,不若我们进去瞧瞧?”生怕她出点意外。   可没有黎青黛的允许,她们做奴婢的也不敢贸然闯进去, 万一惹得黎青黛厌弃,将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而庄檀静就没那么多顾忌,他只担心黎青黛在里头可能会出事, 故而他快步走进湢浴,闯入眼帘的则是美人小憩的画面, 冰肌玉骨, 很是抢眼。   迷迷瞪瞪中, 黎青黛察觉有人在靠近, 趴在浴池边沿的她旋即惊醒。初时以为是婢女,待看清来人是谁,她瞪圆了眸子,霎时清醒过来,发出短促的惊叫,扑腾几下,背过身去环抱着胸,企图遮掩一二。   “你怎地进来了?出去!”黎青黛又羞又恼。   庄檀静下意识地转身侧目,并未多看一眼,淡声解释道:“许久不见你出来,婢女皆很担忧,因而我进来瞧一眼。”   不知为何,他又补充道:“大可不必惊慌,再好的皮囊,终归也会化为尘土。皮囊抑或是尘土,二者于我眼中无甚不同。”   他神色冷淡如常,说的一本正经,仿佛在意的唯有她一人而已,却是她大惊小怪了。   如若忽略他的耳根微微发红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说完,他便出去了,留下一脸空茫的黎青黛。   是了,从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她不着寸缕的模样,那时也是毫无反应,定是她多想了。更何况,他们二人早就做过比这更为亲密的事,再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落了下乘。   想通此处,黎青黛亦不再纠结。   但思及近几日她总是被庄檀静牵着鼻子走,她有意竖起的高墙被他一一击破。难道还真的要同他“重修旧好”,永远待在他身边?   她到底仍是不甘心的。   书房内,烛芯炸出一朵火花。柔和的光投在庄檀静清俊的眉眼上,他提笔良久,却失神地看向虚无处,迟迟未落笔,饱蘸墨汁的紫毫笔尖积聚一点墨。   直至“啪嗒”一声落在光洁的纸面上,他才遽然惊觉。   脑海中不停掠过湢浴中的画面,雪白的背脊有晶莹的水珠滑落,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却怎样都挥之不去,庄檀静不由自嘲一笑。   二十余载的引以为傲的恪守自持,碰上了她,一一地逐步瓦解,当真可笑。   瞥了眼刻漏,时辰已然不早,既然心不在焉,庄檀静索性起身回房。   *   经历了之前浴室那段尴尬,晚间歇息时,黎青黛见到庄檀静仍是不大自在,只能佯装看书,连他进来后都不肯多给一个眼神。   发觉黎青黛更加躲避疏远的态度,庄檀静何等敏锐之人,哪里瞧不出来,他沉默不语,起身将她书倒扣下。   “你这是做甚?”黎青黛想把书从他掌下抽|出,可他的手岿然不动,不论怎么尝试都不成,她只好放弃。   以为他在刻意捉弄,黎青黛恼了他,起身就要走,委实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了。   却见庄檀静扣住黎青黛的手腕,将她往床上一带。庄檀静撑着胳膊,将她圈在底下,眼底幽深如潭,底下压抑着的翻涌的浓厚情绪,无形的压迫感,让她顿感心惊,长睫颤颤巍巍地扇动。   他长发如瀑,垂落在黎青黛身上,丝丝微凉,恍惚中,黎青黛又嗅到了他身上冷冽的淡香,与她身上清浅的药草香交织着。   他和她的发丝,仿若密不可分互相缠绵着的藤蔓,铺散在床榻上。   庄檀静隽秀矜贵的面容近在咫尺,黎青黛心跳得飞快,双手抵着他的胸口,隐隐能感触到他的心亦如她一般。   对上黎青黛略轻迷蒙水润的瞳眸,庄檀静倏尔轻笑,喉头滚动,腾出一只手,轻柔怜惜地,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   随后,一道暗影投下,黎青黛下意识地闭眼,单薄的眼皮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   清雅出尘的贵公子略显狼狈地伸手盖住黎青黛探究的眼神,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带着隐忍的沙哑,语气稍显无奈,“别这么看我。”   “你究竟怎么?”他滚烫的气息让黎青黛的耳根发热,被他一手遮住了视线,不安地伸手往前踅摸,   “你不会想知道的。”庄檀静俯身,紧接着将她所有剩下的声音吞入腹中。   黎青黛的视野一片漆黑,忽地唇瓣处贴来一道温热,她能感受他唇舌的长驱直入,纵横扫荡,熟悉的感知陡然间纷至沓来,她无意识地去迎合。这是绵长的一个吻。   习惯真的很可怕,能将陌生的感觉不知不觉中驯化为熟悉。   正待更进一步,却听门外传来曲梧游急切的声音。   “郎主,禁中有口谕,请即刻入宫觐见。”   被人打搅了好事,庄檀静停了下来,叹息一声,伏在黎青黛的肩窝处平复异样。   他们可真会挑时候,   几息之后,庄檀静开门阔步而出,又恢复成霁月光风的矜肃的样子,只是面色阴沉许多。   “备马。”   曲梧游埋着头,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才与庄檀静唇齿相交的场面历历在目,黎青黛不由捂住了脸,神色懊恼,怎地就禁不住美色所诱呢。   *   梁帝太过信任卓怀,任由卓怀雷厉风行地剥夺地方兵权,尤其是屡遭朝廷猜忌的流民帅戴筠等人。戴筠曾多次婉言可否通融一二,稍稍保留些许兵力,但卓怀自负,半点情面都不肯留,绝不退让。   蝼蚁尚且贪生,性命攸关,戴筠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率领叛军从绕过壁垒森严的石头城,频频告捷,已经攻下青溪,直逼云龙门,情势迫在眉睫。   先前北边魏国和赵国异动频频,朝廷分出不少兵力应对,此刻国都防卫已不如前。大殿上群臣各抒己见,吵嚷作一团,倒有不畏生死的之辈挺身而出,愿意冒死一战,但都是不中用的花架子,并无领兵之经验。   如今戴筠生乱,京都兵力空虚,见事态兜不住了,梁帝才想起庄檀静,想请他出面。   “庄卿最是忠心耿耿,应当不会推辞吧?”梁帝眼底淡青,分明正值壮年,却有了虚浮之相。   庄檀静眸中浮现嘲讽之色,他躬身一礼,“自是义不容辞。”   声音落地,梁帝和卓怀等人才略松口气。   宣宁十四年初冬,史书上记载的不太平的一年。   建康岌岌可危,许多人犹在睡梦中,对临近的危险尚未察觉。   黎青黛是半夜被叫醒的,庄檀静进宫后就不曾再出现过,而是由林砚生出面带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郎主有令,遣在下带娘子到安全之所。”兴许是在黎青黛手中吃过亏,林砚生面容格外冷肃,怕她又想着潜逃。   心猛然揪起,黎青黛正想示意宅院中各人跟上,却见他们一动不动。   林砚生沉声道:“他们自有别的安排,但请娘子放心。”   不待多言,林砚生匆匆领着黎青黛从后门乘上马车,准备转移到别处。   谁料半道上遇到一群流民打扮的人,他们一窝蜂涌上前来,想趁乱劫走马车内的人。   看这些流民的招式凌厉,训练有素,像是特地练过的,可能另有图谋。若是真正的流民,水平应当参差不齐,哪里这般规整,怕是有人打算浑水摸鱼。往深处想,想劫走黎娘子用以威胁郎主。   “他们不是普通流民,快撤!”林砚生咬牙,反手给举刀迎头劈来的人一剑,刹那间血花四溅,滴撒在他脸上。   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兵器相接,林砚生在其余护卫掩护下,拖着黎青黛一鼓作气杀出重围,但林砚生也受了重伤。   却见林砚生啐了口血沫,嫌弃身侧的女子跑得慢,干脆弯腰,将她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前疾奔。   等把那些假冒流民的人甩开,林砚生才将黎青黛放下。   林砚生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青发白,指着前面那座不起眼的屋舍,“郎主派来接应的人在那,到了那里便好了……娘子勿用担心,届时有人会护卫您周全的。”   可惜还差几步就到了,林砚生却先昏厥过去。   黎青黛无法,只能生拖硬拽,费力地将林砚生拖到那座屋舍门口。   此时夜色正浓,四周寂静清寒,不见有他人,正要叩响木门,黎青黛的动作一顿,心跳如雷,霍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跃入她脑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30 11:45:51~2023-05-31 22:1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远走高飞   戴筠等人是有备而来, 势如破竹,很快建康就沦陷,岂是庄檀静一人凭己之力就能扭转局势的?   早在前几日, 闻得风声的百姓、商贾早就拖家带口地逃散, 逃不了的闭紧门户。台城内外被面容整肃的军士严密把守,不许闲人出入,风雨飘摇的建康城褪去往日的繁华, 竟有几分萧索。   梁帝日渐虚白的面孔映着愁容, 他手指紧紧扣着着底下御座的扶手,“诸位卿家, 当真没有办法了?”   梁朝开国近二十载,难道真的要毁于他手中?梁帝从他先帝手中接过国祚还不过十余载。   一些跟随先帝开辟江山的年老臣子,见梁帝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禁暗暗叹气。遥想先帝当年龙骧虎步、大智大勇,若不是先帝开疆拓土时不慎身中流矢,久病难愈,英年早逝,这江山也落不到如今的梁帝身上。梁帝又生性多疑,有小智而无大谋。想来天意如此, 梁朝气数将尽矣。   “陛下的安危乃是社稷之根基,应以国本为重,臣请陛下撤离建康。”卓怀沉声道。   一旦有人开了头, 其余朝臣纷纷出列,附和卓怀, “臣等附议。”   即便有刚正不屈、表示愿与建康共存亡的老臣反对, 他们微弱的声响如石子投入湖面, 虽掀起微微波澜, 眨眼就被赞同的声音中淹没。   很快,对朝廷怀恨已久的叛军就攻入台城,烧杀抢掠,世家豪右的美梦在铁骑下被踏碎,碧瓦朱甍转眼间灰飞烟灭。曾经恍如贝阙珠宫的台城,此刻火光冲天,遍地狼藉。那烧不尽的烟,仿佛是上苍的一声叹息。   早知建康守不住的梁帝,听从卓怀进言,率先带着受宠的妃嫔连夜离开京都。   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庄檀静和丹阳尹陶垚率领将士们奋力抵抗,刀枪剑雨,遍地横尸,残破的旌旗不知染上了谁的鲜血,在叛军脚下践踏。本就困兽犹斗的士卒们,终于在听到梁帝等人已经离去后彻底崩溃,丢盔弃甲。   “还不跑,等着送死么?!”   “陛下撤走了,建康根本守不住!”   “我还不想死。”   ……   铠甲上留着干涸的血迹,庄檀静望着满目疮痍,只觉无限悲怆,半跪在地上,长剑插进地面,右手紧握剑柄,咬牙拔出没入胸口的箭镞,一声闷哼,地面倏然滴落几滴热血,他白皙的面庞愈发脆弱透明。   胸口痛楚袭来,庄檀静眼里一阵发昏。缓解片刻后,他耳畔传来曲梧游焦沉重的话语“郎主,撤吧。”   庄檀静沉默不语,伸手将丹阳尹陶垚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随后起身。   祸不单行,有消息传来,原先要悄悄护送黎青黛离开建康的队伍,碰巧遇上了破城而入的叛军,林砚生为了护主重伤昏迷,而黎青黛不知所踪。   气氛仿如黑云压城,压迫得人几欲窒息。庄檀静的心如坠冰窖,喉头泛起一股腥甜。   分明不久前他们还在耳鬓厮磨,她含羞的模样还犹在眼前,怎的就不见踪影了呢。   箭镞拔去后留下的伤口很深,扯得生疼,但远远不及得知黎青黛下落不明给他的痛。   “她狡黠多智,定会安然无恙。派人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庄檀静一字一句说道,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同月,镇北将军何成斌领援军至,庄檀静联合温荐的军马从水路进发,诸路兵马合力围攻石头城,负隅顽抗的叛军弃城溃逃,收复了京都建康。   但建康早已今非昨日,虽赶走了叛军,千疮百孔的痕迹却也挥之不去。   庄檀静也没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派人翻遍了建康,抱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搜寻那一抹倩影。   最终,大海捞针,他只收到一条脏污带血的衣裙。在这乱世,此种情状,一名弱女子孤身一人,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不好的场面。   “这是黎娘子出事前的穿的。”有人哑声道,“黎娘子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话音落地,庄檀静耳边嗡鸣作响,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   “确定是她的?”   照顾过黎青黛的婢女,清楚地记得那襦裙是她亲自帮黎娘子换上的,她眼眶泛酸,霎时哭出声,哽咽着,“是娘子的。”   这些时日,他的伤好得反反复复,脑中紧绷的一条线霍然断掉,庄檀静麻木地凝望着那件黎青黛穿过的襦裙,失魂落魄地趔趄几步,藏于袖中的手攥紧,侧身猛地呕出一口血,朱红色的血晕染了他的唇瓣,尤为刺目。   沉寂半晌,他抬首,缓缓揩去嘴角的血迹,眼尾微红,清冷的眉宇迸射出毁天灭地的戾气。   没有他的允许,黎青黛,你怎么敢撇下他就这样死去?   曲梧游近前想要搀扶他,沉痛道:“郎主,节哀。”   “胡说八道!她还活着。”庄檀静甩开曲梧游。   溢血的喉头每多说一句,如刀割的疼便会提醒着庄檀静这不是梦,“贩夫走卒,流民逃兵,树林山庙……一律不许放过!纵使将建康翻个底朝天,也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始终不相信她死了。   只要没见到她的尸体,她就还活着。   *   那夜,黎青黛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终是克制住了。毕竟外头瞬息万变,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手无寸铁,不能抵御敌袭,还是保命要紧。   是以,她最后还是叩响了门。   可世事难料,要送她出城时,遇上了穷凶极恶的叛军,人荒马乱之下,她和护卫她的人走散了。   叛军杀人放火,百姓们在绝望的嘶喊声中四下逃窜,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家园付之一炬。   她的一身打扮在逃亡时太过显眼,无奈,她默念抱歉,硬着头皮,颤抖着扒掉一位死尸的衣裳换上,再将头发披散下,往脸上抹一把泥土弄脏些。   做完这些,黎青黛才起身继续逃命。   因太过惊慌,黎青黛脚上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膝盖摔得生疼。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光裸着死去的少女。   少女死不瞑目地瞪大眼,浑身斑驳淤青,似是生前遭受过凌虐,死相过于凄惨,狠狠地震动了黎青黛的心房。终究心生不忍,她便将换下的罗裙将少女的尸身遮盖住,以成全死者的最后一丝体面。   朝不保夕的世道,面对生死,人如蜉蝣,有太多无可奈何,以及太多的无能为力。   做完这些,黎青黛默然,而后转身,挤入前方颠沛流离的难民中去。   没想到,她这一次的远走高飞,竟是在这般阴差阳错状况下。   纵使前路艰难,她一个人,也会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开始收尾了,这两天事情可能会比较多,猫猫叹气。   感谢在2023-05-31 22:18:01~2023-06-03 03: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蛛丝马迹   立冬之后, 更添萧瑟,黄叶丹枫铺满地,草色枯瘦。尘土飞起, 硝烟后断恒残垣随处可见, 吹过的风中都带着腐朽的气息。   一路颠沛流离,黎青黛裹着洗得发旧的捣衣,显得尤为清瘦单薄, 她随着乌压压的难民, 涌入了荆州。城门口,官兵给排成长队的流离失所的难民以黄纸重新登记在册, 一旁还有官府派发布施粥米。   进城后,黎青黛漫无目的地在人生地疏的地方游荡,腹内空空如也,冷彻的风直往脖子里灌,叫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纵使身上有银钱,黎青黛也不敢外露,更不敢吃的太好,生怕被不怀好意的歹人惦记上。见前方有间客栈,她眼眸顿时明亮, 正想快步走过去,定一间客房再饱餐一顿。   离客栈只剩几步之遥时,蓦地眼前一黑, 黎青黛踉跄几步,扶着墙缓缓坐下, 胃里一阵痉挛, 饥饿的酸楚感翻滚着。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即便是铁打的身子骨, 也受不住。   倏然,她倚靠着的这户人家打开了门,脚步声渐近,女子鲜活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诶?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怎地睡在了门口?”   黎青黛睫毛轻颤,努力地睁了睁眼,视线模糊昏暗,抬起眼帘看了对方一眼,干裂的唇微动,“劳烦赏一口水喝,感激不尽。”   女子还在纠结如何处置,却听里头的女主人发话了,“素莲,带她进来吧,外头冷。”   屋里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嗓音,黎青黛隐约记得好似在何处听过,但腹中饥馁,脑子转不动,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就是想不起来。   素莲清脆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着黎青黛进到屋里头。   室内烧着炭,进门后是迎面的热气,暖洋洋的,与外头的天寒地冻截然相反。   少顷,便见到有婢女端着温水过来,黎青黛道了声谢,接过后略微急促地大口喝着,久违的温水终于滋润了干得几乎冒烟的喉,仿佛干涸良久的田土迎来了甘霖,令人通体舒坦。   而后,一碗热腾腾的面送至黎青黛的面前,香气扑鼻,勾得黎青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她不明所以望着婢女,不大确定地问:“这是给我的?”   素莲笑吟吟道:“我家主人心善,恰逢午食,留你用个饭。”   陌生人的善意叫身处异乡的黎青黛眼眶一热,她真诚地再次道谢,便大快朵颐起来。   一碗简简单单的清汤面,虽不沾半点荤腥,此时黎青黛觉着它已经胜过了无数玉食珍馐。   用过面后,黎青黛不好意思继续打搅人家,正准备告辞,却听里头有东西落地摔碎的响动传出,婢女和黎青黛皆是一惊。   “娘子,你醒醒!”一人焦急地呼喊,“素莲,快去找大夫。”   似是情况不大好,素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应声往外疾奔。   黎青黛寻思着,她既然受了人家恩惠,此份恩情自然是要还的,便主动与另一个婢女道:“在下曾在药堂做过大夫,若信得过在下,愿意一试。”   心急如焚的婢女端详了黎青黛,见她眼神笃定,气度不凡,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将黎青黛引到内室。   当端仪公主英气清丽的面容映入视线,黎青黛登时愣住。想不明白,本该随着圣驾迁移到临安的公主,何故会出现在此?   见婢女带着外人进来,且来人衣袍老旧、风尘仆仆,侍奉在端仪公主身边的素兰脸色一黑,呵斥那名给黎青黛带路的婢女,“谁准你带乱七八糟的人进来的,倘若冲撞了贵主,你担得起责?”   婢女低首,脸色煞白,心道自己急糊涂了,连忙求饶道:“奴婢知错了。”   额冒冷汗的端仪公主,难耐地捂着腹部,忍痛扫了一眼黎青黛,居然是在建康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公主血色褪尽的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是你呀。真有缘,竟在荆州碰见你。”   黎青黛不卑不亢,近前行礼,“民女拜见公主。”   待靠近时,黎青黛才注意到,公主的小腹有微微隆起,不禁讶然,端仪公主有妊,驸马都尉竟然不见踪影,不在公主身侧伴其左右。   “免礼。在外,你不必唤我公主。”端仪公主揉了揉额角,一脸憔悴。   黎青黛见她脸色委实不大好,便道:“贵人身体有恙,在下冒犯了。请张口。”   观之舌红苔薄黄,黎青黛转头问素兰:“贵人近来可有什么不适?譬如口干欲饮,饮不解渴。”   素兰对黎青黛无甚好感,但事关公主,她仍是思索过后答了,“近日,娘子确是口干易渴,易烦躁。”   端仪公主这时补充道:“小腹偶有坠痛。”   “可有见过红?”   “见过两回,但看过大夫,言其并无大碍,只开了些补血益气的方子。”   黎青黛又给端仪公主诊脉,脉象滑数。到此,黎青黛心中有了数,公主大抵是热邪侵入,为血热症病机。黎青黛便开些黄柏、菟丝子等补益清热的药材给公主调理一番。(1)   但素兰仍是信不过她,“谁知你是不是庸医,我家主人乃是金枝玉叶,玉体不可有损,你的药方我是万万不敢用的。大夫就快来了,且等一等。”   她话说的过于直白,端仪公主轻斥她,“素兰,不可失礼。”   面对素兰的质疑和轻蔑的态度,黎青黛神色自若,泰然处之,“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是为了贵人玉体安危着想,谨慎小心些倒也无妨。”   素莲腿脚利落,大夫很快就被请来。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大夫得出的结论与黎青黛的如出一辙。   素兰却有些不甘心,将黎青黛写出的药方递给大夫瞧,“这方子如何?”   老大夫捋了把胡子,先是漫不经心地瞅了眼,而后神色一凝,径直夺过药单定睛细瞧,“是个好方子。这是哪位大夫开的?”   闻言,素兰表情一僵,静默不语。看来,是她错怪黎青黛了。   素兰讪讪,主动去送大夫,之后去煎药,让素莲留下伺候。   望着素兰离开的背影,端仪公主无奈一笑,对黎青黛道:“委屈你了,我那婢子素来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但本性不坏,请你莫要怪罪。”   黎青黛早就见怪不怪,坦然笑了,“她是性情中人,也是忠心护主,我又岂会责怪?”   端仪公主和黎青黛虽性情不同,但却不妨碍她们相谈甚欢。大抵是她们皆远在异乡,又颇为投缘,她们一拍即合,黎青黛留下做伴。   因战乱频发,流落到荆州的百姓丢失了过所户籍比比皆是,细枝末节更无法从头查起,黎青黛便趁此得了新的身份,化名罗氏,帮公主经营铺子。   黎青黛懂得药理,改进了养颜膏的秘方,引得荆州众贵女争相购买,还出了些香膏、香袋,而端仪公主擅长经营,两相搭配,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出于好奇,黎青黛也不是没打听过端仪公主为何好端端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反倒在荆州隐姓埋名开铺子赚营生。   多方打听下,黎青黛才从素莲口中探到一些消息,大概是公主与驸马都尉闹了别扭。黎青黛是不大相信这个缘由的,但这是公主的私事,她亦不会过问太多。   在荆州的日子格外逍遥自在,黎青黛时不时走街串巷,从百姓的闲谈中,得知朝廷已经收复建康;后来,又听闻,侍中卓怀误国,被斩首;尚书仆射庄檀静把持朝政,驸马都尉岑敏修升任安西将军……   朝廷的事,还有庄檀静,仿佛离黎青黛的生活越来越遥远。庄檀静的容貌在黎青黛脑海中日益模糊,再听到庄檀静的名字时,黎青黛觉着略显陌生,却是传言他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挟势弄权。   黎青黛莞尔一笑,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而是云泥之别。【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后来,端仪公主平安诞下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取名为秦曜。但这位小公子长开后,长得却更像岑敏修。   公主轻轻地戳了戳孩子白嫩的面颊,为此郁闷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有的他,他竟不大像我,何其不公。”   黎青黛笑道,“小公子的嘴巴,就与贵人的十分相像。”   又看了眼婴孩的嘴巴,确实与她的很像,终是自己辛苦产下的孩子,端仪公主越看越欢喜。   婴孩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吃,几乎一日一个样,从当初小小一团,两年间,长到而今颇有分量。   秦曜小公子自小便是精力旺盛,喜爱热闹,粘黎青黛得紧,常常对黎青黛“投怀送抱”,让众人哭笑不得   建康城,湘宫巷内。   黎青黛销声匿迹这两年,卧雪居陈设如故,像是时刻盼着某个人归来。   轩窗明亮,兰香袅袅,一袭素衣的庄檀静简单地用玉簪挽了发,清俊的侧脸映着光,琴声一如往昔悦耳,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却见曲梧游大步跨过门槛,望了眼庄檀静,行礼后默不作声立着。   他暗叹,两年过去,郎主太过痴心,始终不曾放弃追寻黎青黛。   但人海茫茫,寻一个生死未定又不知去向的人谈何容易?这两年间,庄檀静每每带着希望去,常常失望而回,不难怀疑,黎娘子早已香消玉殒,只是郎主不愿相信而已。   待庄檀静一曲毕,才听他发话,“可有她的消息?”   “属下无能,尚未发现黎娘子踪迹。”曲梧游忽又道,“但属下倒是在荆州见到了端仪公主。”   端仪公主?庄檀静记得,岑敏修声称公主病重,需要静养,闭门不见客,原来公主是去了荆州。怪不得岑敏修的人似乎暗地里在搜寻什么。   庄檀静沉思片刻,“遣人留意一下。还有,继续查黎青黛的踪迹,莫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纵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1)本章参考《诸子百家养生祛病秘法》。   感谢在2023-06-03 03:03:10~2023-06-04 03:5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哄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亡夫   又是一年春, 烟雨迷蒙,笼罩在石桥之上,却见两岸柳枝舒展着嫩芽, 两三枝桃花在斜风细雨中颤颤巍巍。   这两年来, 黎青黛深居简出,如无必要,绝不出门, 即便是出门, 也会将自己打扮的灰扑扑的,再戴着幂篱。毕竟, 她如今的身份是丧夫而独自养育一子的寡妇,穿太娇艳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纵使她费尽心机低调,但奈何事事不一定称心。有一回,机缘巧合下,她替店铺内一名生病的伙计往别驾从事史家送货,被风掀开幂篱,恰巧被路过的孟别驾一眼相中,纠缠至今。   孟别驾好歹是荆州刺史的佐官,在荆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况且孟家树大根深,旁人轻易招惹不得,即使黎青黛直言拒绝, 但孟家依旧不罢休,她为此不堪其扰。   “罗娘子长的真俊, 放眼整个荆州, 也找不出像罗娘子这般标志的人儿。”马夫人是荆州城有名的冰人, 身材略显富态, 脸上笑眯眯的,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能将破铜烂铁说成稀世珍宝,也有人会有人会对她深信不疑。   “……孟别驾年纪虽大了些,但胜在会疼人。况且,大夫人亦是明事理的人,这不是她请托我来同你说媒,倘若你进了孟家,大夫人直言,必回将你视作亲妹妹。”   得了吧,但凡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孟家两月前从偏门扛了具小妾的尸身出来,死状凄惨,听闻是因孟家大夫人善妒不容。   黎青黛轻咳两声,低眉顺眼道:“您有所不知,我那亡夫生前待我极好,我是要为他守节三年的,才能不辜负他的情谊。更何况,我尚有稚子要养,如若我再嫁,万一将来的婆家容他不得,可怎生是好?”   说罢,她暗中拧了把大腿,挤出几滴泪,抽抽噎噎起来。   “可怜见的。”马夫人似是很怜悯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宽慰道:“孟家家大业大,还怕缺你那小郎君一口吃的?别的暂且不说,就说孟别驾素来心善,定会将你的孩子当做亲子来养的。”   “况且,你的那早逝的夫君素来疼爱你,倘使他地下有知,亦会不忍心你孤苦无依,抚养独子,伶仃终老的。”马夫人心里却想的是,真要守够三年,你那亡夫坟前的草都三尺高了,孟别驾可等不及。   不论黎青黛怎么说,马夫人就是听不进去,无法,黎青黛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她倏地剧烈咳嗽,胸口起伏不止,咳得眼底蔓上水雾,而后她拿出帕子捂嘴,赫然见帕子上有血迹。   马夫人假意心疼道:“罗娘子,您这是怎地了?”   黎青黛喝了口茶水润润喉,才不紧不慢道:“马夫人,实不相瞒,大夫说我这极有可能是肺痨,活不长久了。”   只见马夫人霎时眼睛瞪大如铜铃,捏着帕子捂住口鼻,当即离黎青黛一臂远,心里暗骂晦气,但碍于情面又不能宣之于口,咬牙道:“既是如此,你好好歇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话没说完,马夫人先灰溜溜地走了,跑得比谁都快。   这时,端仪公主抱着幼子从屏风后走出,笑骂道:“终于走了。假若还在建康,横竖得给她一鞭子,恁地烦人。”   黎青黛将濡湿了“血”的帕子扔到一边,“她也是听人办事。这回我使了狠招,孟别驾他们应当会打消念头的。”   那厢马夫人从黎青黛那儿出来,恼怒罗氏不识抬举之余,又不由担忧她会染上罗氏的病,打定主意去医馆瞧瞧。   因走的急,她不慎迎面与一人撞上,将对方的画卷给撞落在地。   画卷徐徐展开,里头画的竟是跟罗氏容貌颇为相似的女子肖像,马夫人当即呸呸呸,横眉竖目,“怎地又是她,晦气!”   正欲继续往前走,马夫人却被那人拦住去路。   那人问道:“可人认得画中的女子?”   马夫人神情很是不耐烦,没好气道:“不晓得,不认识。你别拦我的去路。”   却见那人直接塞给她一个钱袋子,沉甸甸的,分量不轻,马夫人打开钱袋朝里望了一眼,登时眉开眼笑,亲亲热热道:“诶!瞧我这破记性,我记起来她像谁了……”   三日后,庄檀静手里多了一封信,他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最后,疏淡的目光停留在“罗氏与端仪公主交好,为人木讷老实,几乎足不出户,据闻早年丧夫,膝下育有一子,因容貌出众,被孟别驾看中,但罗氏一直不从。”   不知为何,在看完信后,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催促着他去荆州看看。   轩窗投过的光,落在庄檀静身上,在地上映出他清瘦修长的身影,清清冷冷。他摸出袖中的香包,眼神沉静,手指缓缓摩挲着。   香包缝的线歪歪扭扭,大抵是有些年头了,香气已经淡去,线头也有些旧。这香包是当初黎青黛失忆时给他缝的,近些年,黎青黛不在身旁,他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便靠着香包残存的药草香气入眠,仿若她从未离去过。   是她吗?   每每属下带着画像寻人,寻到与画像中相似的女子,庄檀静便会抛下一切去见她,但无一例外,那都不是她。心中燃起的希冀多次幻灭,久而久之,庄檀静逐渐冷静下来。   这次真的是她么?   *   铺子里的生意很好,荆州中爱美的女子,几乎都人手一罐黎青黛调配出来的养颜膏。但谨慎的黎青黛还是不轻易出面,只是偶尔到铺子里帮忙。   不过,因着养颜膏抢手,常常供不应求,黎青黛又不放心将采买药材的事交给他人,必要时还是得出门一趟。   素兰得照顾小郎君,抽不出身,便由素兰伴着她出门。   黎青黛才挑选制作养颜膏的原料时,也不藏着掖着,悉数传授给素莲,告诉她怎样挑选才是最好的。   等挑好需要的材料,要归家前,素莲想起端仪公主爱饮成安酒肆的酒,便顺道去一趟酒肆。   “掌柜,沽二两杜康酒。”   甫一进门,黎青黛就听到略显耳熟的声音,不禁凝神循声望去,恰与钟萃娘的视线相交。   “萃娘?”他乡遇故友,黎青黛又惊又喜。   “陈苓?!”钟萃娘震惊不已,跟见了鬼似的,脸色煞白,“你不是早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4 03:59:50~2023-06-07 00: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禁忌文学爱好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醒醒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开门   见到钟萃娘惊恐交加的反应, 黎青黛才反应过来,作为“陈苓”的她,在世人眼中早就身亡了。如今她突然死而复生, 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此, 旁人不惊惶才奇怪。   黎青黛窘迫地笑了笑,“说来话长……”   看四周人来人往,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黎青黛带着钟萃娘到酒肆旁安静些的角落, 将关于庄檀静的事隐去,只道她花钱买通了人, 诈死从宫中出逃,过上了她向往寻常百姓的生活,不用再勾心斗角。   起初钟萃娘对她尚有些害怕,后来硬着胆子去碰了碰黎青黛的手背,是暖的,是人的体温,钟萃娘才拍了拍胸脯,脸上露出庆幸的笑意:“幸好你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   她自顾自地说道, “听到你病亡的消息,我还平白难过了许久,甚至还想过, 莫不是郑皇后她们不放过你。可是,我们卑贱如蝼蚁, 纵然是被那些贵人给谋害死的, 也不会有人给我们伸冤。”   歉疚之感蔓延上心头, 黎青黛腹中有千言万语, 但最后也只变成了一句,“抱歉,叫你担心了。”   钟萃娘却笑道:“你仍活在这世间,便是最好的。你也没有对不住我什么,不必如此的。”   黎青黛问,“我记着你同我说过,你祖籍是竟陵郡的,你又是为何来到荆州的?”   钟萃娘闻言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什么,眼前不禁浮现出火光弥漫、众人哀号逃命的场景,平静道:“两年前,戴筠的叛军攻进了台城,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陛下携带着诸位贵人离宫,却抛下了我们这些宫人。我几经辗转,变成炼狱的台城中逃出来,来投靠在荆州的叔父,这才有了栖身之处。”   其中的艰难,兴许只有她才能体会到,黎青黛很是心疼她。   “对了,不谈这些。”钟萃娘换了话头,转而问起她的事,“你住在何处?我叔父给我定了户好人家,不日便是婚期。在荆州我没什么认识的人,好不容易遇见你,很是令人欢喜,届时我要成亲,你定要过来才是。你若是有姊妹,也可一同前来,好好热闹一番。”   黎青黛受不住她的热情,指着前方不远处高大的辛夷树下的院子,“我就住在那儿。”   距离不算远,见黎青黛和素莲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颇为吃力,还要拎一壶酒,钟萃娘便主动提出帮她们提东西回去。   “举手之劳而已,凭借你我的关系,就莫要推辞了,否则显得生分了。”   听钟萃娘这般说,黎青黛也不好说谢绝的话,而素莲见有人帮她们一把,也乐得轻松。   吱呀一声,庭院的木门被推开了,端仪公主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笑道:“可算回来了,曜儿睡醒见不着你,正闹着呢。”   秦曜不到两岁,生得白嫩圆润,乐呵呵地张着小嘴,露出几颗乳牙,可怜巴巴地伸开手,要黎青黛抱。   见状,端仪公主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小东西,怎地这般黏人,当心你义母嫌弃你。”   端仪公主生产时不顺,是黎青黛不眠不休守在她身旁,费力劳心才保下他们母子二人,是以公主干脆叫孩子向黎青黛认个干亲。   素兰接过黎青黛手里的东西,黎青黛刚好腾出手去抱孩子,她眉眼溢出的是止不住的怜爱与疼惜。曜儿是个乖巧的孩儿,许是怕累着她,窝在她怀中也不闹腾。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长的煞是伶俐可爱。”钟萃娘忍不住夸赞,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孩子。   黎青黛却并未指明孩子是谁的,只含糊其辞应付几句,“萃娘,进屋里喝杯茶水再走吧。”   钟萃娘却是摆摆手,浅笑道:“家中尚有琐事,若叔父若寻不到人,我可要挨骂了。”   “那便改日,改日你再来,到时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黎青黛也不好强人所难,送她出门去,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目光。   可怀中的孩子却咿咿呀呀起来,奶声奶气,用肉乎乎的小手地指着门前的小巷,像是闹着要出去玩耍,黎青黛低头耐心温柔地哄着他。   这一幕太过和谐温馨,无端刺痛了某人的眼眸。   桃花树下,落花缤纷,隐约有位长身玉立的男子隔着条小道遥遥远望。   庄檀静深沉的眼眸凝望着黎青黛的侧颜,贪婪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身影,纤长的睫羽投下一层阴郁。   曾今在脑海中描绘千百遍的容颜分明近在眼前,庄檀静却不敢轻易上前,尤其是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他蓦然想起,信中曾说过,她是寡妇,据闻与其亡夫感情甚笃,并育有一子……   光是想象黎青黛与他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模样,庄檀静便难以忍受,喉头泛起一点腥甜,眼底阴云翻滚。   因黎青黛素来小心,鲜少外出,外人也难以探知她的关系,是以也难以确定传言中的真假。   总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自己,黎青黛进门前往桃树那边瞥了眼,树底下空荡荡,哪里有人影。约莫是她疑神疑鬼,看错了,她这般安慰自己。   入夜,夜虫低唱声交织,给寂静的夜幕添了几分生气。月色清辉洒落在窗柩,将佳木的树影映在庭院中,两三点萤火忽明忽暗。   就寝前,黎青黛就有些心神不宁,夜里也睡得不大踏实。到了后半夜,黎青黛眼皮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又不知过了多久,黎青黛翻身时,鼻尖飘来淡淡的异香,好闻得紧,且分外熟悉,而后,她隐约察觉身边有人。   睁开惺忪的睡眼,她登时就被床前的一道颀长的身影吓得险些失声惊叫,下意识地抱着被褥往床里缩。   “醒了?”隔着薄纱的床帐,庄檀静幽深如潭的眼眸注视她,嗓音一如记忆中的清冽。   黎青黛恍然惊觉,她不知何时被人转移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惊慌过后,黎青黛很快镇静下来,她早就预感会有一日与他再次相见,如今反倒有些尘埃落地的释然,“白日里,桃花树下,那人是你?”   “是我。”   黎青黛扯了扯唇角,“几年不见,你愈发疯魔了。”竟连半夜劫人的勾当都能做出来。   隔着纱帐,黎青黛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也不想知道。   “过奖。”他的声音不辨喜怒。   黎青黛却没有兴致与一个疯子交谈,旋即掀被下榻穿鞋,动作利落,不带半点犹豫,只是要开门时,那扇门却巍然不动,不论怎样她都打不开。   而黎青黛早已不是两年前那模样,面对不时发疯的庄檀静,她显得尤为淡然,转身对庄檀静道:“门打不开。”   言外之意,让他赶紧找人开一下门。   下一瞬,黎青黛就被他推到墙上,双手都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两人贴的很近,隔着轻薄的春衫,尚能感受他的温度。   两年多未见,庄檀静的面容愈发俊逸,只是更清瘦了些,肌肤略显苍白,但毫不损害他半点容颜,反倒更添几分缥缈出尘。   “有时,真想带你一起去死。”庄檀静有些咬牙切齿,修长的指抚过她白皙的脖颈,引得她战栗。   这样,她那张嘴,才不会说出伤人的话。   她淡漠的态度,仿佛两年多来苦苦在这段感情中挣扎的,唯有他而已,而她早就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任他在欲念的瀚海中沉沦。   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弄得她有些痒,她不禁偏过头。   也曾对他有过依恋与心软,但黎青黛受不了最初的欺瞒,更受不了他后来的绝对掌控。他还是学不会怎样去爱一个人,他更习惯于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说完了?”黎青黛道,“那便开门吧。”   庄檀静收了力道,后撤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黎青黛揉了揉被他弄疼的手腕,瞧着她豁出去满不在乎的模样,他讥诮道:“黎仲铭,你也不在乎么?”   “黎仲铭”三个字闯入耳畔,黎青黛一改适才的态度,神情有些激动,目光冷冷地直视着他,“你我之间的恩怨,别牵涉我师父。你究竟想如何?”   自打四五年前与师父分别,黎青黛就不曾再见过师父,寻不着师父的音讯,也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庄檀静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不如何。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要问,只管问便是。”   “那日,你抱着的孩子,是谁的?”斟酌片刻,庄檀静问出了心底最在意的问题。   黎青黛面露诧异,古怪地看着他,像是不大明白他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左右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庄檀静得到了答复,似是心情好了许多,又问出压在心底的第二个问题,“两年前,你为何又要逃?”   黎青黛只觉着莫名其妙,“与你在一起,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叛军攻入城中那日,却是阴差阳错,我寻不着你的人,便跟着难民四处流浪。后来,不甘心被你困在一隅之地的念头复起,就产生了到外头走一走的想法。”   听完她的阐述,庄檀静了然,乌黑的瞳眸直勾勾盯着她道:“你的师父就在建康中,平安无事,我对他以礼相待。他很想你,问你何时再回建康去?”   黎青黛气笑了,哪里还听不出来,他这是拿师父在威胁她?可她搜肠刮肚,半响才憋出一个,“你无耻!”   她向来不大会骂人,庄檀静往前倾身,他清隽的面容在她面前放大。   如玉的手指勾住她的一缕长发,他低头嗅了嗅,“无耻便无耻吧,随你如何想也罢。”   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不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总比她无视他要好上许多。   “放我出去,”黎青黛选择妥协,“若是公主她们看不见我,会担心的。”   似是怕他不放心,又补充道,“我师父在你手上,我是不会跑的。”   庄檀静沉吟须臾,“放你走也可,你陪我用个膳。”   黎青黛满脑子就想着自己不见踪影,会让公主她们的担忧,用膳的时候,也不管什么味道,只顾埋头用膳,连看都不看庄檀静一眼。   但庄檀静好像没有感受到她的刻意冷待,乐此不疲地不停地给她夹菜,貌似很享受投喂她的过程。   黎青黛来者不拒,俨然把庄檀静夹来的食物当做了他,恶狠狠地咬一口,然后咀嚼吞到肚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7 00:47:59~2023-06-07 23: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潜水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挖苦   因黎青黛一早不见踪影, 端仪公主她们确实都很着急。   “昨夜分明见她熄灯歇息的,怎地早上唤她起身用朝食,却见床榻上空无一人。”素兰不解道。   素兰平日里看的傀儡戏多, 此刻不禁联想到戏中女子被盗贼深夜掳走的场面, “罗娘子莫不是被盗贼抓走了吧?这可怎生是好?!”   赶走脑海浮现的一些不好的猜想,端仪公主镇定道:“别瞎想,许是她晨起的早, 出门去了, 只是我们不曾碰上面而已。素兰,你速派几个家丁到附近巷陌逛逛, 看能否碰到她。”   用好膳后,庄檀静并未食言,倒是亲自将黎青黛送回去。   马车在门口停下时,适逢碰上公主派人出门寻她。她玉手一抬,才掀开车帘,门口的婢女从缝隙中窥见是她,欣喜不已,当即回里屋大声报信。   “回来了!罗娘子回来了!”   端仪公主让素兰看顾稚子,提着裙摆, 步伐匆匆,赶忙迎上去。终于见到黎青黛的人,公主的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道:“你到了何处去,竟是不声不响出门, 半天见不到人, 叫人好找。。”   此情此景, 黎青黛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抱歉,叫你们担忧了。”   这时,端仪才注意到,黎青黛的身后竟跟着个男人,却见他皎若明月,巍峨如玉山,赫然是庄檀静,可把端仪唬了一跳。   端仪尚在闺中时,就曾听过庄檀静惊才风逸的美名,她的皇兄甚至还产生过想将她许配给他的念头。可端仪嫌庄檀静太过寡言冷峻,无趣至极,便转头将温雅君子的岑敏修绑来做丈夫,促使皇兄的算盘落了空。   岂料天意弄人,谁能想到端仪心心念念的岑敏修,并非如传言似的温文儒雅,成婚后对她更是冷淡,后来又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端仪日渐心灰意冷,潜逃至荆州。   时至今日,端仪能在荆州见到庄檀静,难掩惊愕,更令她意外的是,庄檀静貌似和黎青黛的关系非同一般。   比起端仪的震惊诧异,反观庄檀静倒是淡定的多,他从容地迈步上前,举止雅然,向端仪行礼,“有劳公主对内子多有照顾。”   黎青黛瞪了他一眼,无媒无约,谁是他内子?厚颜无耻。   听他言谢,端仪却略微毛骨悚然,只干笑一下。建康孰人不知,庄檀静不喜渔色,喜好琴弦,而今乍然听到他承认有女子是他的妻子,此女子还是她的友人,任谁听了不惊讶?   端仪让婢子端来茶水招待客人,拉着黎青黛到人少处说些私密话,“难道,那年你说逼你做小妾的人,便是他?”   黎青黛尴尬一笑,“陈年旧事,难为公主还记得。”   “是他强迫你,所以你又逃出来了?”端仪又问。   无人能懂黎青黛心里的挣扎与苦楚,她笑了笑,“公主聪慧。”   端仪怜惜地看着她,握住她的双手,澄澈的目光对上她,“如今你有何打算?”   黎青黛敛起笑容,只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过,大抵还是要同他回建康去的。”   抬眼时,触及端仪眼底几近溢出的关切,黎青黛心头蓦地一软,反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公主不必为我担忧,我自有打算,不会委屈自己的。”   端仪道:“你向来都是有主义的,只是切莫委屈了自己。”   回到卧房,却见庄檀静旁若无人地端详她的住处,他背影修长,清贵自持,不论怎么看都和这简朴的地方格格不入。黎青黛眼帘微垂,端着素兰递来的茶水点心进来。   “何时随我回建康?”他虽是在询问,但黎青黛比谁都清楚,他这的话语中暗藏不容拒绝。   黎青黛斟茶的动作微滞,“荆州这边的铺子尚有事情未处理,仍需逗留些时日。”   庄檀静何尝不知,这不过是她拖延之词,也不揭穿,踱步到她身后,虚虚地将她拢在怀中,在他高大颀长的身影对比下,她显得愈发娇小,“回到建康,我们就成婚吧。”   在遇见她之前,庄檀静从未想过和一个女人共结连理,白头相守。可只要想到往后余生,会有她在身旁,庄檀静觉着似乎也挺不错,起码为了无生趣的人生多了些意思。   此话一出,黎青黛犹如晴天霹雳,当场怔住,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他。   半响,黎青黛偏过头去,不敢对上他如墨的双眸。纵然这些年,她想通了很多,面对他时不时的疯,她已见怪不怪,但当他提出要成亲时,她仍是错愕的,“会不会太快了些,你我许久未见,各自都有了变化,不若等我们熟悉熟悉,再谈此事?更何况,凭你而今的身份,自是娶一门但德才兼备的贵女操持中馈、琴瑟和鸣,使家宅安宁才是。”   庄檀静长睫一垂,将她所有细微的反应都不放过,捏了捏她白皙的耳珠,冷笑,“难为你替我操心。”   倏然,一道锐利的寒光掠过,不过转瞬,她隐隐能感到利刃的冷意与她不过咫尺。黎青黛一动不敢动,斜眼睨去,只见一把长剑横在她脖子上。   “有话好说,何必动粗?”黎青黛悄悄地往后挪半步,但剑又紧跟过来,始终保持着与她脖子一寸的距离,未伤她分毫,拿捏的分寸恰到好处,“你又在发什么疯?”   庄檀静清隽出尘的面容上,显露出几丝肆意和狂恣,仿佛叫人堕入地狱的妖魅,“你又不是早就知晓我的秉性。倘若我们今世做不成夫妻,来世再做,亦是好的。”   “你说过的,永远不会拿剑指着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   黎青黛泄了气,“你究竟要如何?”   庄檀静凝视着她, “嫁给我,抑或再也别出现我眼前。”   有两个选择,他会有这般好的心肠?   黎青黛扬着细白的脖颈,“我自知是个村姑,配不上你的。”   话音刚落,庄檀静绽出一抹浅笑,“你不必有所顾虑,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   “那我选第二个。”她毫不犹豫。   “不若你再考虑一下?”   黎青黛瞥了眼架在脖颈上的剑,明白他第二个选择是何意,咽了口唾沫,“不必考虑了,你一表人才,我自是选第一个。”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庄檀静把剑收回鞘,扔到一旁,迫不及待地拉她入怀,将她紧紧抱住。黎青黛埋在他的胸膛,他力道之大,仿若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她无法看到他这一刻的神情,但能从他冷冽的嗓音中听出克制的欢悦,“你肯做我的妻,我很快活。”   她能成为他妻子,竟是如此欢喜?黎青黛心底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然而到底对他有些怨气,她忍不住泼他冷水,“你总是这般手段强横,即便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而庄檀静似是对她的挖苦之语无动于衷,他低低的笑了,“横竖我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纵使手段不光彩,也比什么都留不住好。”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两人的感情会有新的进展。   明天要去外地出差,可能要请一天假。 第65章 从未   两年不见, 黎青黛觉着庄檀静的脸皮愈发地厚实了。   黎青黛不愿意到他荆州的私宅去住,他便将东西都搬到黎青黛这处,美其名曰怕黎青黛又动歪心思逃走, 得亲自盯着才放心。   看着自己的卧房多了庄檀静的物件, 仿佛藤蔓般无孔不入重新闯入她的世界,黎青黛后知后觉,他委实太狡诈了。   家里多了庄檀静这一尊大佛, 素莲见到他就心底发憷, 都不敢往黎青黛眼前凑。   是夜,庄檀静洗浴后, 用白玉簪随便挽着长发,身着素色里衣,外罩一件玄色外袍,端坐于案前处理建康送来的文书。明亮的灯火,将他冷峻清雅的面容勾勒得如同白瓷的神像,高洁不可冒犯。   毕竟和他有几年未见,再次共处一室,黎青黛分外不自在。见庄檀静正专心于案牍,黎青黛走到屏风后, 褪去衣衫,想快速地洗浴。   殊不知,摇曳的灯火, 将她窈窕的倩影,投在屏风上, 曼妙多姿, 恍若从志怪书中跑出来诱书生堕落的妖精鬼魅。   苍劲的笔划在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 庄檀静搁笔, 抬眸时便是看到这样一幕。   他目光坦然地望着她在屏风上的倒影,眸色渐深。   孔子曰,食色性也,好色而不淫,如是也。   一无所知的黎青黛,匆匆洗了一遍,便出来了,迅速躺进床内侧。   这厢,庄檀静将信件装好,交给曲梧游,遣亲信快马送出。   这封信最终会交到魏国国君手上。   魏国对梁朝虎视眈眈,而魏国内,辅政大臣清河郡王主战,主张趁着梁朝内乱刚平,元气尚未恢复,挥兵南下,与赵国瓜分梁朝。但魏国少帝却认为,与赵国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况且魏国自先帝时,南征北战以致国库空虚,百姓还在休养生息,不可操切。   两方各执己见,但清河郡王乃少帝王叔,在朝野颇有威信,最终还是举兵攻梁。但国库亏空的厉害,后继无力,伐梁之事不得不暂且搁置。况且,魏国旁还有兵强马壮的赵国,尚需防备,是以魏少帝派人私底下接触庄檀静,探一探能否促成双方停战求和,并重开互市。   此事重大,庄檀静思忖,回建康之事得提上日程。   庄檀静正要熄灯时,却发现佯装睡熟,周身紧绷一动不动的黎青黛。   他心里觉得好笑,也不揭穿她,径自在身侧躺下。   感受到他的清浅的气息袭来,正包围着她,黎青黛更不自在了,朝床里侧悄悄挪了挪。   许是他身上的气息久违的熟悉,黎青黛安心地睡去。   次日清晨,黎青黛一睁眼,对上的就是庄檀静近在咫尺的俊颜,乌润迷蒙的双眼骤然清醒过来。   不知怎地,黎青黛发觉自己滚到他怀里去,手还搭载他劲瘦的腹腰上,肌肤相亲,隐隐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她屏息凝神,轻手轻脚,想将手抽回去。孰料,下一瞬,她的手被摁住。   她抬眼,撞入他清明的双眸。   原来他早就醒了。   被人当场抓现行的窘迫,让黎青黛面颊上一热,她索性闭眼装睡不看他。   庄檀静翻身将她困在身下,嘴唇贴了贴她单薄的眼皮,“这些年,可曾想过我?”   虽然早知道答案,但仍奢望着从她口中得到企盼的话。   被他弄的有些痒,黎青黛瑟缩了一下,偏过头,躲过他的吻,“从未。”   他惩罚似的咬破了她的唇瓣,白皙的手指探入她的衣襟,端详着她神情,“你这张嘴,重逢至今,便不曾有过一句叫我舒心的话。”   黎青黛脸上染上一层薄红,似是忍受不住什么折磨,唇齿间发出压抑的低吟。   “松口。”见她咬住下唇,庄檀静腾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让她把被咬得红润的唇瓣解救出来。   她早已溃不成军,而他却眼神清冷明澈,与他暗中作乱的手截然不同。   良久,黎青黛好似被人抽干了力气,双目放空,软绵无力的躺在床上喘息着。   而庄檀静起身,身形修长俊挺,却见他用丝绢慢条斯理地将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的水迹擦去,“我们早些回建康吧。”   不是与她商量,而是替她做决定。   黎青黛理智回笼,将被子拉高,背过身去,也不答应他。   知道躲不过去,黎青黛也没想过逃避。用过早膳后,黎青黛就同端仪公主讨论关于铺子的事。在荆州的这间铺子,黎青黛和公主都倾注了许多心血,黎青黛自是不舍。   端仪公主将这些年铺子的红利拿出一部分,折算成钱帛给黎青黛,数目颇为可观,黎青黛当即想推辞不受。   公主却道:“这是你应得的,你若不拿着,我想于心难安。更何况,你不是说想开药铺,自己当坐堂大夫么?没有本钱,哪里能成事?”   “再说,女子想要在这世间安身立命,还得自己手上有钱才是。”   在荆州这些时日,黎青黛的医术一直不曾荒废,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自己年少的心愿。   在公主再三劝导下,黎青黛便将钱帛收下了。   这夜,恰逢庄檀静外出,黎青黛终于有时间独处,素兰和素莲她们也落得自在。   仆人守夜的时候打瞌睡,不小心打翻了烛火,初时并未察觉。连续多日未下雨,正是干燥的时候,火舌跳跃,蚕食了帘帐,蔓延到横梁。   等火焰盛大起来,仆人才惊醒,等她想灭火时,已经来不及了,才急急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火势来得迅猛,如贪得无厌的猛兽,很快吞噬了半座房屋。黎青黛被屋外呼喊、抢救的叫嚷声吵醒,呛人的浓烟将她熏得咳嗽连连,眼眶泛红,泪流不止。   黎青黛将衣物用桌面的茶水打湿,捂住口鼻,正想开门出去,哪知火苗已经窜上了房门,烫得她把手缩回去,逼得后退。她扭头看向窗户,亦是火光熊熊。   放眼四望,全是灼灼的火焰,她登时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屋内越来越热,浓烟让她分不清方向,黎青黛毫不怀疑,再如此下去,她不是被浓烟给呛死,就是被大火烤熟了。   手里被茶水浸湿的衣物快被烘干了,黎青黛捂住地蜷缩在小小的角落,期待着外头的人能早些将火扑灭。   被火炙烤得头脑发昏,隐约能听到隔壁,素莲、素兰平尽全力救出公主后,死里逃生的喜悦之声。   都到了这时,黎青黛还想着,公主她们没事,可太好了。   “罗娘子呢?她还未逃出来么?”端仪公主焦急地巡睃,在每一张被烟火熏黑的脸掠过,却无一是她。   是了,他们是公主的仆役,自然最先要紧着公主的安危,旁人得排在后头。   公主想闯进火场救人,但被素兰她们拼死拦住。   曲梧游驱车回来时,大老远就发现那头火光冲天,暗道不妙,赶忙对马车内的人说,“郎主,黎娘子那处怕是出事了。”   庄檀静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望着被火光烧红的半边天,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霍地一变,不由催促,“赶快些!”   “是!”曲梧游一鞭子打在马的后臀,加快驱车的速度。   此时,黎青黛被火烤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耳畔传来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唤她。   正以为是她的错觉时,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再次响起。   “青黛!”   不是错觉,黎青黛黯淡下来的眼睛复又明亮起来,她猛地从地上站起,因动作太过着急,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她没有被遗忘。   还有人记得救她。   终于,在刺目的火光中,看到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奋不顾身地急急而来。   庄檀静的衣袍被火舌燎出几个洞,平添几分狼狈,他也全不在意。向来运筹帷幄、谈笑从容的他,竟也会有这样焦灼的时刻。   他在屋内环顾,而后在角落中锁定她,朝她疾步而来,视线将她从上到下扫过一遍,确定她没事,他松了口气。   黎青黛五味杂陈地注视着他,心房因他颤动着。   在无情大火面前,谁都想活命,是以没有谁会痴傻到非得豁出性命去救人的。可是,明知一旦进到火场便是九死一生,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   在她愣神时,庄檀静迅速地将身上浸湿的外袍脱下,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黎青黛什么都不想了,照着他的话做,爬上他的后背。   庄檀静虽然看着清瘦,但后背却很结实,让黎青黛很是安心。   不知怎地,仿佛只要有他在,即便是天塌地陷,他也会为她撑起一片天地。她原本无助惶惑的心,堪堪安定下来。   她将湿的衣袍拉开写,使其尽量遮盖住他的头顶和臂膀。   烧断的横梁,在烈火中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砸中黎青黛,庄檀静闪身避过下坠的梁木,燃烧的梁木便从庄檀静的右臂擦过。   就这样,庄檀静背着黎青黛,在火海中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   就在他们冲出烈焰后片刻,房屋在巨大的轰隆声中崩塌,彻底沦为火海。   火舌在庄檀静和黎青黛的衣摆和袖口摇曳,曲梧游领着一众人往他们身上浇冷水,这才将火浇灭。   端仪公主看到黎青黛平安出来了,喜极而泣,哽咽着抱住她,“你没事,可真是万幸。”   公主说了什么,其实黎青黛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劫后余生的喜悦弥漫在心头。   然后,黎青黛似是想到什么,她缓缓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庄檀静。   恰好此刻庄檀静也朝她看来,黎青黛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将视线挪到别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9 04:05:40~2023-06-12 03: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禁忌文学爱好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采瑾 4瓶;李醒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心跳   庄檀静面容冷肃, 身后是烈火熊熊,他的双眸森寒如霜,带着摄人的威压, 一步步朝黎青黛逼近。   心中百感交集的黎青黛察觉到他的靠近, 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随我回去。”他冷声道。   不敢多想, 万一他来迟一步, 她又会遭受怎样的伤害?差一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事到如今, 黎青黛心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随他回去。   几近天明,众人才将火扑灭,原地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烧焦的气息随风游荡。   庄檀静带黎青黛回荆州这边的私宅,而端仪公主等人在附近的逆旅住下。   庄檀静最是喜洁,回到住处简单清洗过后,让曲梧游替他上药。   看着庄檀静的手臂和小腿上一片片被炽热的火焰燎出的红肿伤疤,庄檀静的肌肤如白瓷一般, 是以烧伤的地方愈发刺眼,叫人不忍直视。   曲梧游很不是滋味。他跟随曲梧游近十载,在他心中了, 郎主一直都是英明神武的存在,鲜少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黎娘子是大夫, 比属下这个粗人更擅长包扎, 郎主何不让黎娘子进来帮您?”曲梧游提议道。   倘若让黎娘子看到郎主为了她而受如此重伤, 定会心生怜惜, 指不定就死心塌地地跟着郎主,不再想着逃跑呢。   “聒噪。”庄檀静敛眉。   黎青黛最喜爱的便是他这一身皮囊,她本就不甚喜爱他,假使他这一身丑陋的伤痕惹了她厌烦,连最后一点吸引她的地方也不复存在,他是不愿的。   似是想起什么,庄檀静问:“她那处如何了,可曾受伤?”   “黎娘子只是被呛着了,身上并无大碍,郎主放心便是。”曲梧游取了烧伤的药膏,轻轻地在庄檀静的伤上涂抹,但他一个粗人,再怎样细致,终究也是毛手毛脚,手上的力气没个轻重,让庄檀静频频蹙眉头。   是了,她自己就是大夫,应当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吩咐过你留下几名护卫,在暗中保护她,何故发生大火后,竟无一人出现救她?”庄檀静黑眸一沉。   曲梧游亦是觉着事有蹊跷。   *   虽说黎青黛并没有受什么伤,却是被昨晚的大火的吓着了,被浓烟呛着了,喉头也难受发疼,头脑混沌昏沉。   除了一些钱帛,黎青黛的其余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曲梧游过来问她,可曾缺了什么,他去安排,还领来一些身材结实的婢女,瞧着像是习过武的,“这些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从此往后,便听后娘子差使。”   说是伺候她,恐怕这些仆婢行使的不仅是护卫之职,还担着监视她的任务吧。   曲梧游的姿态恭顺,若说从前对她的村姑身份还有几分不屑,除却表面的客气,再无他物,如今他对她却是真的恭敬。黎青黛是板上钉钉女主人,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曲梧游看得清。   嗓子又开始难受了,黎青黛民了口清茶,嗓音不复从前清脆,带着几分沙哑,“是谁放的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有劳你们去查一查。”   “娘子客气了,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会早日给娘子一个交代。”曲梧游低头领话。   过了片刻,她似是无意间提起,“庄檀静如何了?”   曲梧游笑道,“娘子既是担心郎主,何不亲自去看一看?”   这段时间,黎青黛思忖良多。她和庄檀静的之间始于谎言,中间参杂着利用。之后,他断去她的羽翼,将她囚困住,更像是对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占有。   但是,那天夜里,确实只有庄檀静不顾生死去救她。至亲夫妻之间尚且不能为对方豁出性命,想到庄檀静的确是为了她而受伤,她内心一阵复杂。   念着庄檀静身上的伤,黎青黛坐不住了,纠结一番,还是决定要去看他。只是人都走到房门口了,不知怎地,她的脚一直不敢踏进去。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他的嗓音清冽如珠玉,从里间传出来。   若是不敢进去,倒显得她怯懦了。黎青黛挺直腰背,大步迈了进去。   “我过来瞧瞧,你的伤怎样了。”黎青黛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   许是受了伤,庄檀静清隽的面庞添了几丝苍白,闻言,扯了扯唇角,“还未娶你进门,暂时死不了。”   好端端的,怎地又提这些。   黎青黛抿唇无言,也不接他的话茬,暗自观察他的气色,而后才慢慢收回目光。   “那边有个匣子,你去替我取过来。 ”庄檀静低头继续处理文书。   黎青黛将匣子端来,又听他道:“打开看看。”   黎青黛一头雾水,照着他的话打开匣子,里躺着的赫然是一件繁复华丽的嫁衣,以及,一条冰冷的金锁链。   倏然,独属于庄檀静好闻气息将她包围起来,他从后背将她揽住,与她亲密无间,耳鬓厮磨,“喜爱否?”   他修长的指节勾起那条金锁链,另一只手包住她的柔荑。   她像是陷入他囚笼的猎物,被他肆无忌惮地端量。   “我早就想这样了,”庄檀静用目光比对了一下她的脚踝和锁链的大小,“只有把你牢牢锁在身边,我才不会担惊受怕。”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从前是我太过心慈,不忍叫你为难。倘若你再逃一次,但凡与你有交集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此,她才不会总想着逃离。   不论是她离去那两年,还是那场大火,都让庄檀静明白,黎青黛是不一样的,她不是可有可无的,他不能再失去她。   纤白的手触及金锁链,黎青黛不禁一瑟缩,内心翻江倒海,虽然后背是他的温度,但一股寒气无端地从脚底升起,怎么都驱散不开。   谁能想到,这般令人嗔目结舌的话是从清冷如谪仙的他口中说出的。   “莫要这样,我不喜欢。”黎青黛闭了闭眼,尽量用平和的口吻拒绝了他,“你若想将我推远些,只管这样做。你不是说过,试着去当一名好情郎吗?可是,真正的好情郎,是不会将自己心上人当做猫狗拴起来的。”   “既然你不愿,那便罢了。”他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   听到庄檀静打消了荒诞的想法,黎青黛还没松口气,就又听他道:“这件嫁衣,早在三年前,我便让绣娘做好了,然而由于种种,却一直没能有机会叫你穿上。你换上,叫我瞧一瞧。”   黎青黛正想抱着嫁衣去屏风后换,却听庄檀静道:“就在这儿换。”   “这……”黎青黛面皮薄,仍有些害羞。   庄檀静缓步至案前坐下,右手支颐,神情慵懒,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何不可?你我本就是未婚夫妻,名正言顺,况且,又不是不曾坦诚相见过。”   黎青黛顿时涨红了脸,怕他又冒出些虎狼之词,“我换就是了。”   忍着羞怯,她缓缓解下衣带,身上的锦衣滑落在地,而后她飞快地将嫁衣套在身上。   嫁衣是绣娘照着庄檀静勾勒的图案绣的,庄檀静丹青笔墨都极佳,自然是不会差的。嫁衣是依着黎青黛的身量去做的,将她姣好的身形都显现出来。   庄檀静凝视着黎青黛,波澜不兴的瞳眸渐渐深沉,他道:“过来。”   黎青黛挪动脚步到他跟前,手腕上蓦地一紧,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带入怀中,随后,惊呼声被他的吻堵住。   却见庄檀静撕下一条绸带,蒙在黎青黛的眼睛上。视野里黑黢黢的,让黎青黛很是不安,双手不断向前摸索着。庄檀静轻巧一抱,将她放在桌案上坐着,抵开她的膝盖。   她推了推他的胸口,却没推开,反被他摁住双手。   因视野被遮住,听觉便被无限放大,却听“啪嗒”一声,她不小心碰到桌案上的东西,喘息着,“有东西掉了。”   “不必管它。”   不久后,只见黎青黛难耐地仰头,皓白的脖颈颇为养眼,干净粉润的指甲划过庄檀静的后颈,留下两道红痕。不知何时,她的鞋袜掉了,白皙的脚趾无力蜷缩着,指尖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你的伤……”都到这时候,黎青黛都没忘记提醒他。   “无碍。”   庄檀静垂下眼帘,将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她的掌心传来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感受到了么?此刻,你与我的心跳是一样的快。”朦胧间,黎青黛听到他再耳边低语。   他等她,等得委实了太久了。   庄檀静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次日,黎青黛回想书案上的事,脸上的热意就没有褪下来过。手里虽然捧着书,但一个字都不曾看进去。   都怪她意志不坚定,被庄檀静的美色所迷。   这时,有仆婢上前禀报,“娘子,名为素兰、素莲的女子想见您一面。”   黎青黛心里浮上不大好的猜想,莫不是端仪公主出了事,所以她们二人才着急来见她?   “快快有请。”   果不其然,素兰和素莲一进来便跪下,见二人脸上若有愁容,眼眶微红,似有哭过的痕迹,黎青黛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素莲哽咽道:“小公子不见了。”话才说完,转头掩面垂泪,泣不成声。   “什么?!”黎青黛想到那个乖巧不爱哭闹的粉团子,手微微收紧,“可曾派人找过了?”   素兰强忍着泪水,跪伏在低,“里里外外都寻过了。但是客栈里人来人往,最怕是遇上花拍子。公主忧心忡忡,苦寻小公子无果,因此食不下咽,憔悴消瘦许多。还请娘子念在公主昔日的恩情,伸以援手。”   黎青黛将她们扶起来,“我也看着小公子长大,焉能坐视不理?”   作者有话说:   真不好意思,因为三次元工作最近到处跑,这两天才空闲下更新。 正文快完结了,然后就是番外,有静静和黎黎的婚后生活~ 第67章 天大的笑话……   宅院失火后, 端仪公主就带着几个贴身侍婢到附近的逆旅暂居,找来荆州城最好的牙人,预备着再买一处院落。   因小公子睡得熟, 端仪公主不想打搅孩子安眠, 让奶娘以及素莲等亲信留下,她则跟着牙人去瞧瞧院落的情况如何。孰料,奶娘和一众婢女, 在照看孩子时, 竟昏昏欲睡,朦胧不省人事, 等她们醒来,小公子已经不见踪影。   丢了孩子的端仪公主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带着报了官府,一天一夜搜寻下来,仍一无所获。公主时刻担忧孩子的安危,可荆州城大,人数众多,找一个婴孩儿谈何容易?   实在无法, 素莲她们才找上黎青黛,让黎青黛出个主意。   长指抚过孩子穿过的小衣裳,端仪公主眸中的怜爱和忧愁交杂, 眼底泛着红血丝,面色憔悴, 显然很久不曾安睡过。她将孩子小小的衣衫按在心前的位置, 情不自禁地深深嗅了一口, 上头还残存着孩子奶香的气息, 让她觉得心安,仿佛孩子还在她的身旁,从未离去过。   见此,黎青黛心生不忍。公主从前是何等明媚张扬,高贵自矜,但现如今,她也不过是在普通不过的女子,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黎青黛明白,不论说再多的话,也无法叫公主真正安心,心病仍需心药医,唯有早些找回小公子,才能彻底让公主展颜。倏然间,她又想起那个活泼的孩子,浓重的担忧浮上心头。   今晨公主又未用膳,素兰便用漆盘端来肉糜羹,行至门口,黎青黛从她手中接过肉糜羹,轻声道:“让我来吧。”   “有劳娘子了。”素兰心知她向来是有主意的,便感激得望了她一眼,退了下去。   黎青黛缓步至公主面前,温声道:“公主,用写东西吧。”   乍一听到黎青黛的声音,端仪错愕地抬眸看去,“你来了?”   将肉糜羹放在一旁的矮桌上,黎青黛道:“素莲她们说,公主忧思过重,无心进食,特让我过来劝劝。”   瞥了眼冒着香气的肉糜羹,依旧胃口全无,端仪公主摇摇头,“我不饿。”   黎青黛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端起肉糜羹塞到公主手上,“孩子尚未寻回,但你不吃不喝,可莫要先把身子拖垮了。多少用些肉羹,如此才有力气将孩子找回来,将那偷孩子的贼子绳之以法。”   公主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毅然勺起肉羹往嘴里塞,只是吃着吃着,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她随手将泪珠抹去,而后又继续大口大口吃着,直到一整碗肉末羹见了底。   所幸,在公主重金求得孩子的线索时,有人找上门,说是曾在玉宇楼附近见过孩子一面。虽说已有不少人以见过寻人画像的上的孩子为借口,欲要骗取赏金,但公主也不愿放过任何寻找孩子的机会,仍抱着渺茫的希望前去看看。   黎青黛也甚是担心孩子,便带上庄檀静派来的婢女和护卫,随着公主一同去玉宇楼附近寻人。   一众人在偌大个街巷来回搜索,但凡是在襁褓中的婴孩儿,他们都不放过,一一查看,可却依旧毫无所获。   天色渐晚,霞光万道,正当众人打算放弃时,目光触及一个垂髫孩提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让公主瞳孔刚黯淡下来的光重新亮起。   “那是曜儿的长命锁!”端仪公主声音微微颤抖。孩子的长命锁,是端仪公主自幼便佩戴的,她是不会认错的。   来不及多说,端仪公主赶忙跟上那个孩提的步伐,黎青黛见状,亦带人跟了上去。   岂料那孩提似是感觉到后头有人追,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害怕,越走越快,转头拐进了人烟稀少的一隅。   可当黎青黛他们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突发生变,从各处角落冒出许多个脚尖魁梧的武士模样的人,威目凛凛,将端仪公主和黎青黛他们团团包围住。   能跟随黎青黛左右的侍婢和护卫,亦不是泛泛之辈,身手敏捷,起初能与对方打个平手,一路突出重围,想要送黎青黛和公主离开,但抵不过对方早有准备,在刀光剑影的对峙中,很快落了下风。   情势渐渐分明,武士的头目大步近前,举高高起长命锁,大声喊道:“公主难道就不想见一见孩子么?”   闻言,端仪公主和黎青黛的脸色具是一白,武士恭恭敬敬地将她们“请”上马车。   端仪公主满脸愧疚的看着黎青黛,“是我连累了你。”转头对武士头目道:“放了她吧,我同你们走便是。”   头目却笑了笑,“恕难从命。”   “二位请吧。”   马车一路颠簸,守在马车周围的人,皆是冷面肃目,不苟言笑。黎青黛拆开腰间的香囊,从里面摸出切成细小段的零陵香和白芷等香料,从上马车伊始,便悄悄将零陵香地从车窗的缝隙扔出去,往后隔一段路便扔一小把。马车辚辚,轱辘碾压路面的声音萦绕耳畔,地面滚起的尘末砂石,将零陵香的茎秆衬得平平无奇。   也不知后面追来的人,能否注意到令人不易察觉的香料。   良久,马车才在一座气派的宅子前停下,黎青黛和端仪公主便被分开。   黎青黛被请到一处清净的客舍,她不由担心起公主,又暗暗希望有人能尽快找到她们。   而端仪公主则被几个衣着不凡的婢女领着,拐过曲折回廊,步入葳蕤山水庭院,停在一处阁楼前。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和准备,但当端仪公主见到岑敏修时,仍是吃了一惊。   尤其是当她见到立在岑敏修身后,姿态恭顺的钟萃娘,端仪公主满腹疑惑和惊诧,“是你?你何故在此?”   那日走水后,钟萃娘曾到客栈找过她一次,说是听闻黎青黛遭了火灾,特地赶过来探望。   当时端仪就觉着有些古怪,但是也说不上来怪在何处,便实话同钟萃娘说,黎青黛被人接走了,并不在此处。   回想那天,钟萃娘他们似乎早有预谋,这是确定了庄檀静的人手不在客栈,好方便下手。   想通了这一切,端仪公主怒火中烧,“你为何要帮他做事?!黛娘可知你的所作所为?”   她眼中的怒火险些要将钟萃娘灼出个洞,钟萃娘垂下眼帘,将头埋得更低,但却依旧一言不发。   “下去吧。”岑敏修发话。   钟萃娘闻声退下。   端仪公主不甘心就这样放她走,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屏风后幼儿的啼哭声打断。端仪公主一下便听出这是自己孩子的哭声,顾不得其他,马上绕道屏风后,将分别许久的幼儿紧紧搂在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孩子闻到端仪公主身上熟悉的气息,逐渐停止哭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凝视着她。   “我是阿母呀。”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让端仪公主喜极而泣。   “曜儿,是个乖巧的孩子。”在端仪公主沉浸在与孩子重逢的欢喜时,不知何时,岑敏修出现在她身后。   端仪公主牢牢的抱住孩子,警惕地盯着他,生怕孩子会被他再次抢去。   时隔多年不见,曾经那个温文儒雅的郎君,褪去谦逊温润的皮囊,带上了身居高位的威严,陌生得好像她今日才真正认识他。   “毋须用瞧着仇敌的目光看我,”岑敏修浅色的眼眸倒映着她和孩子,风度翩然,“毕竟,我们仍是六礼皆备、名正言顺的夫妻,不是么?”   端仪公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讽地弯着唇角,“是吗?” 第68章 正文完   端仪只觉得, 与庄檀静相识至今,一切都只是场错误。   “岑敏修,你不仅将我囚禁, 不叫我与亲友相近, 还害得我的今上和南阳王反目成仇,使得南阳王丢了性命,你可还记得?他们都是疼我爱我的皇兄啊, 此等深仇大恨, 我莫不敢忘。我端仪纵使再无骨气,也不会再与你虚与委蛇, 再为夫妻。”   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让岑敏修略显茫然无措。从前她待他,可不是这样的。   岑敏修尽量用平和对她说,“近日太累了罢,你歇息吧,改日我再来。”   门打开又阖上,室内只剩下端仪和她的孩子,她才绷紧的背脊彻底放松下来。   她抱着怀中牙牙学语的稚子, 望着一室空荡荡,莫名的凄楚涌上心头。   岑敏修甫一开门出来,却见钟萃娘迎上前来。   “适才, 沈郎君将黎青黛带走了。”她禀报。   岑敏修微微一哂,“他消息倒是灵通。”   说罢, 他若有若无的探究视线落在钟萃娘身上, 钟萃娘只觉如芒在背, 汗涔涔地将头埋得更低。   若无庄檀静从中作梗, 他何以至于拖到如今,才找到妻儿。他还尚未来得及对庄檀静的心上人做些什么,沈鸣倒是来的巧,居然将人给带走了。   少顷,岑敏修收回目光,“罢了,由他去。”   钟萃娘此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   沈鸣猝不及防地出现,而后雷厉风行地将黎青黛带走,让她不明就里。   但只是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沈鸣之所以能出现在此,而且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出府中,若说他和驸马都尉无甚关系,她是不信的。   见惯了沈鸣笑里藏刀,面对他时,黎青黛竖起满身戒备。   “不曾想,庄檀静竟如此看重你,为了你不择手段,将荆州搅了个翻天覆地。”沈鸣好整以暇地审视她的神情,好像想从她的眼中觉察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听到庄檀静在找寻她的事,她的反应亦是淡淡,仿若在她意料之内,既无欢喜也无激动。亦如当年,她给他看病时,虽青涩但心思澄明如初。   沈鸣其实不大明白,眼前这名女子,虽说容貌清丽,但建康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也不至于叫庄檀静痴心的地步。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叫他念念不忘呢?   他放肆地打量着她,令她浑身不自在。   因为心底的那份好奇,驱使着他,得空便来“看望”她。   “几十个以高手自称的人,竟然连个女子都护不住?!”庄檀静苍白清俊的面庞溢出几分戾气。   满室鸦默雀静,底下人垂头,脖子一紧,满脸愧疚,他们也伤的不轻,但失职了就是失职了,“是属下无用,但请责罚。”   他们纵然武功本领再高,也抵不过对方早有准备,人多势众。幸好有人机敏,在路上发现了一些药草碎渣,应当是黎青黛当日佩戴香囊里的药材,大致确定了她的行踪方向,也算是补救。   庄檀静长指捻起药材,若有所思,掀起眼帘,眸里迸发出寒光,“近日来荆州的人,尤其是从建康方向那边来的,全给我盯紧些。”   等众人退下去后,他又垂眸望着手中发旧的香包出神。   青黛,你在哪里?   此次沈鸣出来,可不是为了游玩,而是受了皇命为了搜寻炼丹的奇珍药材。但也因此,他成了维护梁朝皇室臣子眼中的奸佞,是专门助妖道损害陛下龙体的。是以,在沈鸣的身边总是杀机四伏。   这不,流水潺潺的庭院,又混入了一群想要取沈鸣性命的人。他们招式狠厉,刀刀致命,可见对沈鸣的恨有多深,但却连累黎青黛也要跟着东躲西藏。   只见其中一人的袖中闪过一道细微冷光,怕不是袖箭,黎青黛登时警惕起来。   刹那间,破空之声传来,袖箭径直冲着沈鸣的后背心射来。那一瞬间,黎青黛想的是,若是现在沈鸣死了,在他们眼中,她和沈鸣是一伙儿的,她也得命丧黄泉。   黎青黛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沈鸣往旁边一推,而她因此,手臂却被高举落下的刀刃擦过,受了点皮肉伤。   不过幸好,沈鸣的人很快控制了局面,将闯进院子里的人悉数歼灭。   “为何要舍身救我?”沈鸣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哪有这般多为何?”黎青黛感受到手臂火辣的疼痛,蹙起眉头,冷声道,“莫要自作多情,我不过是要救自己罢。”   沈鸣释然一笑,很快想通所有。假若方才他丢了性命,黎青黛和他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么她也不能活。   他并没有忘记,最初留下她,就是因为她是庄檀静的软肋,还有些许用处。   但,真的仅仅是因为如此吗?   庄檀静的人很快就快就要寻来这里了,沈鸣知道,这个地方是瞒不住了。   这日,却见沈鸣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热茶,黎青黛道了声谢把茶接过,并不敢喝,只装模作样地抿了口。   沈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把戏,笑道:“茶里没放东西,放心。”   被人揭穿了,黎青黛面上仍是淡定,脸不红心不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的伤可好些了?”沈鸣问。   幸好刀偏了,手臂上只是擦破了点皮,现在已经结痂了,但黎青黛却不想和他谈论这些,只道:“有何事,直说便是。”   沈鸣啜了口茶,看出她心底的不耐烦,昳丽的眉眼深深地凝视着她,“你走吧。”   话音刚落,黎青黛猛地抬头,对他瞠目而视,“是何意思?”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正是你心中所想。”沈鸣弯起唇角,忽得合手拍掌,便有一名小童呈上一个包裹到她跟前,里面足足有几十金,足够她富足地过好下半辈子。   “我为你准备了盘缠和过所,就在里面。我知你是被庄檀静所逼迫,才不得已留在他身边。如今,你要走要留,随你心意。”沈鸣似是满不在乎。   黎青黛瞥了眼金钱,眼中无半点贪恋,满是狐疑,“你会如此好心?”   “正值多事之秋,暂且不想与庄檀静闹僵。”   突然,沈鸣往前倾身,越过桌案,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她的下颌,眉峰微挑,语气亲昵,“若你不愿离去,留下也未尝不可。”   他身上的檀香气息袭来,黎青黛下意识地侧头躲避,连忙起身,“还请自重。”   但他的金银钱帛,她可是不敢要的,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假使来日要她加倍奉还,她可承担不起。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甚至什么都没带走。   指尖仿佛还留有她的余温,沈鸣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走吧,走吧。离开这摊浑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就在黎青黛走后没多久,意料之中,庄檀静带领一众人马,来势汹汹,破门而入。   沈鸣就静坐着,等候他来。   就算庄檀静冰冷的剑锋抵着沈鸣的喉咙,沈鸣泰然处之,就好像受到性命威胁的人,并不是他。   庄檀静沉声问:“她在哪儿?”   “她走了。”沈鸣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莫要耍花招。”庄檀静显然不信他的鬼话,锋利的冷刃又逼近了一寸,他白皙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痕。   颈项上传来痛感,沈鸣眉心微皱,他看着眼前人,若有意味地笑了,“她自己想法子逃走了,你若不信,大可在此搜一搜。”   曲梧游让人将试图反抗的人都压制住,另派了人将房屋里外翻了个底朝天,确实不见黎青黛的半点踪影。   “原来,她没有回去寻你?”沈鸣哂笑,“真可怜。”   她又逃了。   再一次,撇下他离开。   死一般的沉寂,在他四周蔓延。   “好得很。”庄檀静低声喃语,墨色的瞳眸酝酿着寒冰风霜,面无表情,宛若失去了魂魄的漂亮傀儡。   黎青黛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绝不会放过你。   喉头在溢血,庄檀静满不在乎地抹去唇角流出的血痕,在他如玉的指上落下一抹朱红。   再抓到她,要怎么对她好呢?对了,那还未用过的锁链,还有精心打造的与世隔绝的静室,等她回来了,都要试一试才好。   思及此,庄檀静倏尔低低地笑了,分明拥有谪仙般俊逸出尘的皮相,此时却笑得诡谲肆意,令人不寒而栗。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惊呼,“黎娘子!是黎娘子!”   庄檀静霍地抬头,黝黑的瞳眸眼里的戾气散去,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沈鸣脸上的笑意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望着眼前广袖博带,风神俊秀的男子匆匆从里屋出来,全然忘了昔日的世家风度,只为见到她。   对上他黑沉阴郁的双眸,黎青黛心静如水。   可黎青黛俨然不知,她差点就要经历什么。如若被她知晓,她定会再骂他一声“疯子”。   她只是厌烦了逃了又被抓回来的戏码,更何况,她的师父还在庄檀静的手中,她跑不远的。所以,这一回,她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庄檀静怔怔地注视着她,“你回来了?”   “我师父还在你手中,”黎青黛语气无奈,“我不回来,还能到何处去?”   一步,两步,庄檀静兀自向着她靠近,停在半步的距离,而后紧紧地圈她入怀,力道之大,几欲将她揉进他的骨子里。   黎青黛挣扎了一下,发现压根挣脱不开,索性就随他,“我回来,是有条件的。”   “你说,我听着。”她与他在一处时,几乎从未提过要求,是以庄檀静好奇她会说些什么。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庄檀静还对她搂搂抱抱,虽然底下人都是背过身去,但黎青黛仍是觉着臊得很,“你先松开我。”   庄檀静不情不愿地松手,抿着唇,却是有些不悦。   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黎青黛离他远一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才不紧不慢说出第一个条件,“我想游历四方,你不许阻止我。”   庄檀静袖中的手紧了紧,敛着眉,似在思索,他不开口,那便她等着。   良久,他才道:“可。但你身边必须有带着侍卫,且不能离家太久,两三年不归。”   “好。”黎青黛思忖片刻才答应。   在他直勾勾的眼神中,黎青黛又说出了第二个条件,“假若,来日我想开医馆或药铺,你亦不许干涉我。”   在她清澈的目光中,庄檀静点了点,“可。”   “既然你说完了,那该换我提条件了。”庄檀静凝望着她,“回到建康,我们便成亲吧。”   黎青黛愣了愣,没想到他提的条件竟是这个。她诚恳道:“好。但,我现在可能无法倾心于你。”   “我知。”可一辈子那么长,我总会叫你心里有我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此完结,番外会再交代一些细节,比如男女主婚后番外,公主驸马他们这对副cp,以及主角的身世等~   感谢在2023-06-15 04:01:48~2023-06-17 03:3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采瑾 5瓶;李醒醒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